夏日,当真是溽热得紧。
夜来伴一盏昏黄小油灯,两个白肤如凝掐得出水的姑娘家身着单薄寝衣,支着轻软腰肢,踮起脚尖颇有默契地钩上一挂蚊帐。她们各执一把小团扇,在灯影时明时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迟落。
蚊帐轻轻拂动,清风寻着了花柔柳嫩便自愿消弭安息,微风徐动间,柏期瑾忽放了扇子,抬头问道:「庄姐姐多大了?」
「二十有八,怎么?」
「庄姐姐没有心上人吗?我以为山下女子都要嫁人。」
兴许是方才那一扇摇太急,钦红颜香肩轻颤上一回,不由得笑着回道:「是啊,大多都嫁人了。」
「那庄姐姐……」
钦红颜将食指搁在她小嘴前,坦然一笑,说道:「命不好,年轻的时候爱了个负心汉。」
「连庄姐姐都负,真不是个好人。」
钦红颜不愿提这档子事,她斜倚榻上,纤纤玉指轻摇,戏道:「你也是的,长这么可爱别总带着斗笠白纱,也不怕挡住姻缘。」
柏期瑾喃喃道:「师父说了,要小心男人。」她说这话时好认真,逗得钦红颜乐得不行。傻丫头,要小心的,又何止是男人?柏期瑾又说:「而且我每日读书,没功夫想嫁人之事。」
钦红颜笑累了便歪身倚靠在墙上淡淡一叹:「唉,可我还是想嫁人的,只不过没碰着。」她自小便与红衣最为相配,梦里好些次涂胭脂,抹红唇,上挑着含情桃花眼脉脉在红盖头里将膝上红缎摩挲不停。自打出了娘胎就在男人堆里泡着,她知道如何扭转形势,以静制动,不想在梦中竟甘心做了这么一个纯情女子,乖顺娴静,如坐针毡似的等位良人,时光仿佛就在目盼遐思间凝固了。
没有人掀开盖头来。
这梦她好些年没做了,她怕没人来,又怕是别人来。在眼睫迷离间,柏期瑾腕上小石显得格外莹白耀眼,钦红颜对上光芒不觉心中微烧,有了不知身在何方的伤感。
往日精致妆容是她亲手点的,亦不是她亲手点的。风月场是色彩斑斓的染缸,客人喜欢什么颜色,便染上什么颜色,既得在金灿灿中吐艳生香,又得在红艳艳里妩媚多姿,至于有多少虚情,存多少假意,没人计较,大家都是花钱来买个快活的,任谁也不会费神费力拨开皮相往心里瞅上一眼。
再说了,妓子之心又真到哪去呢?
金银与美色相互滋养,含香阁养了出她的风华绝代,可容颜的光芒太盛了,以至于容颜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日她凝望着镜中美人,发现眼下生了一根细小纹路,她起身拼命擦拭镜面,连新染好的指甲都给折断了。镜子没有花,而她的妆花了,心头好似被硬生生剜下一块肉来,淌着比红唇还娇艳的血。自那以后,钦红颜总是能透过脂粉的掩盖同珠翠的夺目准确无误地找到那根遏住咽喉的细纹,自那以后,她便拿起了针线。
有人提笔戏乾坤,有人词辩安邦国,而她深知无法像柏期瑾一样戴串白石子靠才学过活,只得刺绣细拈花。
她希望能简简单单爱个人,普通通通被人爱,不料离开了含香阁,去日仰仗的倾世容颜,成了今时甩不掉的包袱累赘。眼睛长在前头,怎不贪恋皮肉?话语不由心走,焉能判定真假?她每日戴着面纱裹着宽袍上街,倒是希望身段姿容更平凡一些,最好丢在人堆里拎不出来,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不伦不类。
钦红颜不敢看柏期瑾,一看便有一股酸涩顶在喉口,不能云淡风轻地道上一句「不羡慕」。少女眼神太过干净,宛若清凉凉一汪小池,似从未在世间跌打滚爬过,即使那日一副倒霉相歪在怀里狼狈落魄,回屋随意换身衣裳就出落成一只未曾沾过一丁泥点子的小白鸟。一连数日她与柏期瑾同进同出,邻居还以为她远房小妹来住上几天,可她心里清楚,她们一点也不像。
她虚阖眼帘,忽然想到了那句「哪里都不像她」,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苦笑,怎么会像呢?能让李明珏魂牵梦萦那么些年的女子,自己一个青楼女子又会有哪一点像她?
帘后有缺月半窗,钦红颜不知不觉抚上柔软唇瓣,酒与血,春情与绝望曾一齐来过……浓密长睫倏然低垂,思绪一时间蓄满了眼眶,她握紧了扇柄,感觉顷刻之间由虚空坠落。
可怜黄粱仙游梦一场。
一番下坠之后,她怅然若失地望着蚊纱,回忆起那晚李明珏的眼神,有苍茫一瞬起了不合时宜的虚妄之念,她自笑多情,竟然有脸觉得……李明珏没醉。
作者有话说:
明珏:骂我?怎么又在骂我?钦红颜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红颜:不能。
明珏:喜欢你真的是因为你哪里都不像她!实话!真的实话!
红颜:呵呵。
明珏:没醉!真的没醉!
红颜:不信。
第 15 章 玉石同碎
屈膝献媚之地娇养出的细嫩皮肉,精妆玉琢,当是瓷瓶般的光滑易碎,连半碗水都盛不住,只得轻飘飘插一朵同样娇艳无骨的花。钦红颜皓颈一仰,肩上衣衫轻滑,滑动泛起思念,而思念是薄刀一片。肌理白皙紧致,然刀尖冰冷无情,轻轻挑,慢慢划,剖出一副精致傲骨……嗯,同身份颇为不合。她垂眸,太清楚这份矛盾的骄傲源于何处,在漆黑夜里,她无所依傍地偎在锦绣华缎帘栊中,拿着鎏金镊子一点一点拨开艳逸伪装,将斑斓百色生生刮下,将碾碎尊严拈好粘牢,再严丝合缝紧紧扣上,重新挤出一脸婉转暧昧模样。
分明软弱得人心,可她偏不要。
傍晚风清,在帘幔浮动间,随意而没有根据的臆思,平凡却无望的愿想,频频交替,衔接得太过紧密,太过残忍,声嘶力竭地叨扰她承望不起的良宵好梦。她甚少白日做梦,知道自己没积什么功德,指望不了神仙造化,从未动过非那位殿下不可之心,不过是想嫁人,想好生生地被捧在手心里爱一回,怎就成了痴心妄想?她看了一眼柏期瑾,念到如今这些怀揣志向的女子,怕是早已看不上沉迷情爱的庸人了。钦红颜指腹不停地摩挲着扇柄,隐约有几分自嘲意味地问道:「你们这般翘楚之材志存高远,是否瞧不上我这样心思的女子?」
柏期瑾在适才那一声倦怠轻叹中抿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她虽遇人不多,但一路走来,少说有百人,竟无人能赶上眼前人一分颜色。她不知此等丽色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又或是……举世无双?在她看来,庄青衣身上有一味难掩娇艳,任她百般掩盖,以清素作妆,以面纱覆面,仍是张扬肆意,不单褪不去,抹不掉,还叫人难以错目。容貌多半随爹娘,韵质终须时境养,若是一寻常绣娘,怎么能生得仙子美貌,养出万种风韵呢?柏期瑾见她不愿说,自无多问,只是觉得她的庄姐姐明明是折出万丈光芒的嵌玉琉璃镜,不知为何非要往地上一砸,甘愿碎成一地烂渣。
「怎么会呢?山下人总爱分个高低所以来,姐姐是顶好的人,莫被他们这些个歪理带跑了。姐姐愿嫁人便去寻如意郎君,愿求取功名便去读书习字,但凡是心头喜欢的,都是好的。」
上一回是张子娥,这一回是柏期瑾,被文墨刁养的女子都善使精准无误横行无忌的眼神,径直往人心窝里踹,从不问门扉开未开着,让不让进。柏期瑾眸中皎皎清辉如广寒宫月,照在钦红颜身上则无端织就了一身残破月影,没有被照亮,反而衬出心底的狼藉不堪。钦红颜绷着身子,捏着卑微,尝着五味陈杂,一时哑然,又生怕被瞧出家底来,赶忙抿唇,仓促收回微涩目光。
柏期瑾继而说道:「你看襄王殿下,虽身为女子,亦不拘泥于寻常女子所做之事。」
钦红颜狠摇了一回扇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刚准备阖眸养神,又听柏期瑾讲起那人好话来,慌忙打断道:「你觉得她好啊?可我听说她变了。」
「我确有耳闻,庄姐姐,此事是真是假?」
「我这般小民哪里晓得?你得去自己去瞧瞧。」
「嗯,耳听为虚,我自会好好看看,到时候告诉庄姐姐。」
钦红颜心想,唉,李明珏是个什么样的人,还需要柏期瑾告诉么,她清楚得很,便将天下皆知之事含糊相告:「我听闻她耽溺声色,常寻花问柳。」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襄王殿下好像还在哪个地方有个喜欢的姑娘叫钦红颜,姐姐可见过,真的好看吗?」
钦红颜笑着摇头,说:「都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我哪能见过?」
「所以襄王喜好女子,是真的咯?」
「真的吧,这事儿天下何人不知?」
柏期瑾锁着眉头说道:「不好说,天子同襄王约法三章,其一便是不可嫁人生子。七八年前漠北形势暂稳,正是削藩的好时机,襄王殿下忽然宣称钟意女子,或许有明示天子之意。」
钦红颜眨了眨眼,搓手掂量了下那个无赖偎在怀里一脸贪花恋柳腻歪样,心想,这还能有假?她宁愿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可柏期瑾又踩在了点子上,时间算算是像那么回事。李明珏向来深居宫中,甚少露面,平白无故驾马来烟柳巷子走一遭确有古怪。她长睫低垂,不禁叹道一直以来不大明白李明珏的心思,每次死皮赖脸登门来,不过是赖一会儿,讨个水果,蹭点胭脂而已。可若是装的,李明珏碰过的那些个姑娘可不会有假吧?上回将张子娥胡乱推上殿,她没抱着小茉花气成那样也不会有假吧?钦红颜想得都糊涂了,又怕将话说得太绝对,就同柏期瑾讲:「这种大人物的心思我也揣摩不来,到时候你还得自己判断。」
柏期瑾认真听着,纤细小身板似乎撑不起钦红颜给她的那一身寝衣,她伸腿蹬了一回被褥,不经意露出一截水白细嫩的小腿,又往身边人肩上蹭了蹭,眨巴眨巴了水汪汪杏眼,一脸天然娇态,一袭青春俏好,磨磨唧唧扭捏了半晌,咬着下唇颇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襄王殿下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好看吗?」
钦红颜见她那副好奇样,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这我又怎么知道?」
「那你说是那位钦姑娘好看,还是襄王殿下好看?」
「不知道。」
「姐姐你说这么好看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得多好看啊?」
「不知道。」
柏期瑾玩着肩上长发,一连说了好几个小女儿家没头没脑的问题,钦红颜看她那浮想联翩的可爱样儿,玉手轻戳了一回小脸,说:「等你见了就都知道了。」
柏期瑾桃腮微粉,偃旗息鼓地缩回脑袋,小手托腮嘟囔着:「庄姐姐已经很好看了,襄王殿下得有多好看啊……」
钦红颜原先还在笑她,不知怎地突然慌了神。柏期瑾年纪小,且一直住在山上,对人无甚戒心,随随便便赏点甜头就能生出一大箩筐的好感。她自个儿也晓得李明珏身上有种标格之外的卓荦跌宕,极易令人酣醉不着方向。虽说李明珏只碰青楼女子,可小姑娘若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定是少不了一番委屈,便一时口不择言,曳住少女衣袖说道:「你……你可别喜欢她。」
柏期瑾一惊:「啊?人都还没见着呢,我怎会喜欢她?」
钦红颜话音刚落亦是一惊,她缩回了手,说:「我就是听说她这人喜新厌旧,姑娘一个接着一个换。」
柏期瑾听了笑嘻嘻地小手一伸,明眸弯弯似新月,娇溜溜地抢回滑嫩嫩的手:「庄姐姐待我可真好,什么话都顾着我,等我哪日有所作为了,我们有福同享。」
钦红颜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还不是见你那日可怜,见怕了,还有你那两位师兄,最后也……你为何还要下山来?」
「我们住得高,离理想也近,我想二位师兄皆不曾将结局放在心上。」柏期瑾淡淡回道,忽然有了同年龄不符的落寞。
「那……你的志向也同他们一般吗?」
柏期瑾没有回话,剪水眸中氤氲了一层薄雾,水汽深处,寒意清冷。
叶习之下山之时,她还是个吃鱼不会理刺的娃娃,每逢桌上有鱼,叶习之都会温柔地坐在一旁,用玉石筷轻轻将鱼刺剔掉。周衡远则总是带着她去深山□□采甘甜野果,每因贪玩受伤,他便扯下袖上白布,一面轻声哄着,一面心细地包扎起被树枝划破的伤口。
白石山是倾力浇灌贤人的虚辟梦境,他们在柏期瑾心中是遥不可及,飘然不群的谦谦君子。
记得叶师兄尚文好雅施墨俊逸,笔下水墨山色绝世,常一身素衣焚香危坐,正对晨曦渍毫端,而周师兄眉目安然脱落清洒,极善抚琴,指尖流韵胜钧天仙乐,好盘坐于淙淙小泉旁,浸润朝雾弄宫徵。隐隐青岑间,二人或闲吟漫咏,或远眺青峰,或目送归云,俊游是何等的快意。深深竹林中,更常端坐磐石之上,议论英发,谈笑高古,以素手拨江山,清言析理,话入神机。
礼义薰身,志节矫矫,身披藻翰,学满书林,温润公子若赋若诗,如画如玉。
他们一前一后下山,一前一后被碾碎了。
灯昏昏绣罗帐,火光明灭,摇曳不停,少女樱唇微动,迟疑许久,最终只是缩着了肩膀将头歪在了膝盖上。未几,她微微抬头,语调轻软淹润地说:「我不求闻达,单是好奇,想下山来看看让师兄们不顾生死的功业到底是什么。师兄们都不在了,师父年纪大了,等过几年,我还得回山上给师父养老去。」
邱墟之上,玉石同碎。
天顺十六年,宋国叶相身死于一片孤舟。
天顺二十一年,韩国周君纵身坠入万丈悬崖。
钦红颜被一道卷入了那两场沧海横流,天下皆惜的破碎残梦,不知当如何宽慰。
她伸手揉了揉柏期瑾的头发,倾身将小灯吹灭了。
睡吧,只有睡了,才能见到梦里人。
对柏期瑾是这般。
对钦红颜是这般。
对李明珏也是这般。
***
一日天高气朗,柏期瑾去帮钦红颜买早饭,突然被两个侍卫拦住。
「姑娘,襄王殿下有请。」
作者有话说:
小柏这个词汇量贫乏的颜控,永远是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
小柏:想当漂亮大姐姐们的cp粉。
借机说一下主要角色的容貌定位:柏姑娘只是中上水平的灵动烂漫,毕竟守城的殷盘对她也没多大的印象,至于王玉为何对那张脸念念不忘,我觉得还是那时年纪小而阿姐光芒太盛的缘故。王玉和红颜则是走出门会炸街的好看。梁国那边张姑娘是脱俗气质挂(非常存疑?),青舟是明澈干净款,龙珥是吉祥物。论颜值,还是看诀洛城软玉组,前面有一章说王玉好看到「磨昏日月」,我觉得是我能给的最高评价了。
#见龙门#
第 16 章 婉婉有仪
路途遥远风尘重,张子娥一路上策马扬鞭不说,还得不时顶足精神仰头看天,弄得颠颠转转,脖子都欲散了。人疲马乏之际,可算到了此行终点,梁国国都。城区人流密集,信隼一旦飞过城墙,踪迹愈法诡谲不可琢磨,张子娥入城之前再次打点完备,伸手掰了两下脖子正好赴一场恶战,方一抬头,旦见信隼唳叫一声,徐徐收翅,落于城楼檐角。不过多时,有位老叟持一金质小碟行至墙边,镊起块淌血生腥肉与那隼吃,随后老叟放下食盘,轻抖衣衫款款下阶而来,行礼道:「老夫孔崇山,在此恭迎张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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