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舟秋波微阖,她走神了,眸光虚晃晃落在张子娥抚过琴弦的手上,心想她的手怎生得这般好看,白皙纤长如脂玉,她一时恍惚,想到了昨夜燃烛在侧,她双泽红晕地窝在张子娥的臂弯里,而她呢,白起一张素脸,好生沉肃地用帕子将沾润的十指一根根擦干净。公主半遮纨扇,垂下罗绮袖衫,忍不住在唇边轻呵了一声,念道怪不得学得快——张子娥这双时而按弦、时而弹挑的抚琴手,确是练过的。
林上鸟鸣,芳草清美,琴声融于其间,韵清而悠长,恍若细雨碎碎落在青青竹海,一层层把夏日熏热慢慢淘洗。日影斜斜落于亭内,张子娥身披天光,好似在白衣上镀了一羽光华,她倾心专注,眼帘已合,苏青舟随她一同徐徐合上眼,她忽感困顿,想在琴音中小睡,却又舍不得在琴音中小睡,每一寸光阴都贵若黄金,不舍得虚度,但唯有虚度,才是值当。
曲终。
「臣要走了。」
张子娥本不放心陶府水患,所以亲自来看看,而今见公主治理得宜,此处便无留人之地。公主从来不是璞玉,她在深闺暗自打磨,在男人掌权的朝堂里被迫隐藏光芒,缺少的仅是一个机会而已。其后整都城,起兵戎,镇河山,公主无一不善,张子娥随她一路走来,至今不知她的边界。她学骑马,会用刀,隐忍,克制,坚韧且无畏,不管在何等绝境之地,她都会开出希望之花。
琴声早停,而张子娥眷恋地多看了古琴一回,上次弹奏此曲,已是十多年前的寒山乐馆。机缘或许早已深种,起初若非来梁国走一遭,她不会知晓梁国都城旧貌,更不会知道公主付出了多少才为它换上这等新颜。她的公主有多好,她知道,却不能只是她知道。
更多人需要看到公主的光,国策门三字锋芒太盛,公主需建立属于她的威望,为此她必须离开。
见公主仍假寐着,张子娥走上前,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在清澈的眸子含满傲睨之前,满怀谦卑地深行一礼。
「臣在梁都,静候公主佳音。」
说完,张子娥抬头一笑,双瞳湛然,恍若蓄满了初春清凌凌的融泉。
苏青舟惊叹道——
原来她这般素淡的人,也可以如此明媚。
作者有话说:
摩羯x天蝎,我觉得非常符合人设,床上公务员x 腹黑支配欲
青舟: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宫不知道的?
子娥:臣……臣不会跳惊鸿舞。
(这梗都知道吧)
第 110 章 半步天光
「梁国这事不得了,太子被废,王将军兵权被收,王氏一脉要彻底玩完。你再看看那五公主,监国!张子娥呢,太尉!哪个不是一步登天的要职?」赵攸风风火火走进来,袍子一掀落了座。
「对梁国来说是好事,王后强势,好揽权势,日后太子登基难免外戚滋事,梁王要真肯把王位给五公主,我还真得洗洗眼睛,对他刮目相看,至于张子娥这太尉嘛……」李明珏笑笑,那张子娥打仗要穿白衣鹤氅,马背上还整个长发飘飘,军帐里非得点上暖炉熏香,恨不得做作到九霄上去。她嘴角一扯,满脸不屑地说道:「她哪里像个武职?」
「话虽如此,但她打从平原城起,无一不是兵马职位,平原、陶府、三镇、姚关,哪个不是她打下来的?」
「说明梁国没将啊,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张子娥只坐营不跟战,哪天遇上高手,铁定凉透!」李明珏巴掌清脆地一拍,冲赵攸抬抬下巴,「论行军作战,你可比她强多了,哪像她,尽会糟践性命。」
哟,夸小爷呢,赵攸眸中一亮,麻利地一拱手:「您抬举。」
李明珏右手肘撑在食案上歪着,食指轻轻掂起下巴尖儿,另一手也不闲着,把一大胖橘子抛了又接,接了又抛,嘴里嘟囔道:「梁王当真要立太女了?我还真是挺意外。」
赵攸颔首:「看样子是,他子嗣虽丰,但废太子向来一枝独秀,从未有一人有实力和胆量与他相制,当然,王家亦不允许此人出现,多年来唯一的遗算,便是五公主了。如今太子倒台,五公主势大,谁敢扶植新人?就我听说张子娥上殿那气焰,是个人都得抖三抖,更别提那些个会被王家威吓的烂泥巴,扶不上墙的。」
「可他要立便立,监国是什么玩意?照理说王将军兵权被收,大将军空悬,怎么只给张子娥一个太尉呢?」
「梁王怕没看上去那么好糊弄,我要是他,我也这么做,不立她才能拿捏她。那老头兴许还指望用王位钓个几年,等着他的好闺女和好臣子能手牵着手把宋国灭了吧,」赵攸摆摆手,扫了眼李明珏,「说到底你才是皇家的,这档子事儿,你比我更清楚。」
「呵,皇家,你知道什么是皇家吗?」李明珏回身坐正,一手把玩热乎的橘子放在食案上,话音一沉,「我还在战地那会儿,小宋王把二哥送了回来,你知道里头还有谁吗?」
「嗯?」
「安东亲王之女,宋国废后,李蓉遥,」李明珏垂下头来,又把橘子放在手心转,有一段没一段地回忆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她,穿得花枝招展的,骄纵,跋扈,话无分寸,还喜欢欺负人。李魏还强盛时便罢了,后来游园之耻,举国同丧,她却还是那副老样子,成日珠围翠绕,嬉笑打闹,我在她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一丝阴霾的影子。明珲被架在皇位上,姐姐远嫁和亲,我在校场习武,而她,却理所应当地活得同从前一模一样,花大半个时辰梳发,手指娇生生的不肯沾一点糙,身上好几套亮鲜鲜的蜀锦更是没重样过。而且,没人会说她半句不是,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为什么。蓉遥……是李魏最后的贵女了,她没受过苦,没在民间流浪,看着她便像看到旧时荣光,那时,魏国哪个皇家女子不像这般被受宠爱。他们把她像宝贝一样供起来,舍不得让她的骄傲沾到一点点灰,企图隔雾观花般窥见盛世的旧影。这等隔靴搔痒的安慰小时候没法理解,直到小柏来了之后,我同样感觉变年轻了……」
她并非真的变得年轻,李魏更未复得往日荣耀,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慰藉,无形中给予了货真价实的勇气。没有衰老过不会懂,没有经历过盛世不会明白,就像她曾经看不上打战鼓的,直到有一天筋疲力尽的她和将士们一齐在震震鼓点中突围而出。
「那年我在宋国等皇叔来接我,宋王还问我要不要见她,我当然是拒绝了,就远远看了一眼,打扮得像只金孔雀,让我想起了从前在北央宫里看过的宠妃,所以那日……差点没认不出来她。」
木椁中的女人长发散乱,脚踝纤细,手指上无数细小的伤痕交错,她穿着像抹布一样黯淡无光的衣物,侧身靠在李定邦肩上,漏出半张消瘦的脸。
李明珏看过太多尸骨,惨状更甚者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一次令她这般动容。
这个病骨支离的男人曾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骁将,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曾是皇室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他们静静依偎在一起,好似在世间罹难的一对普通兄妹。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她是笑着的,二哥,是去见她的吧,」她手指刮着橘子皮,摇头苦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赵攸为她续了杯茶,没有打断她。
「我不在南央,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还是从一个南央宫来的老宫人口中得知了几件旧事。安东亲王并非病逝,没了他的庇护,蓉遥不得不搬出亲王府,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她嫁给一国之君,想要独宠,想要把失去的宠爱在宋王这里全都夺回来,也是情有可原。她以为她做到了,她活得像真正尊贵的皇家女子,但是脖子上戴的金链子,身上穿的丝绸衣,她不知这些都有它们应有的价格。你说我为什么不要李明珲的位子?那位子好啊,谁都想要,荣华富贵,呼风唤雨,可即使哪日我取而代之,我没有后人,李家只剩下李明珲一脉,唯有从他的子女中选人继承大统,我不可能废了他,又将他的子女养虎为患。老将军的孙子辈确实不错,但他不是正统李姓,南央宫里那些个朝臣不可能同意让他继位。还有小柏和红颜,她们怕是一辈子都要同我一起囚在宫中,我比她们年岁大,要是哪天早走了,谁来护她们周全?为李氏复兴,我需付出一切,时间、自由、心血、心爱之人,而我自己呢,无论如何,皆不得善终,」她用指背叩了叩桌子,「你再看看梁国,太子一废,五公主便监国,梁王为何迟迟不立她?只能说在梁王眼中,她还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她差在哪里,她想清楚了吗?我们老李家自游园之变,到如今李魏复兴,牺牲蓉遥,牺牲姐姐,牺牲明珲,皇权便是这般一步步建立的,她要往更好的地方走,她就要牺牲自己。她要是想清楚了,待回到梁都必定有所动作。你我,且看着吧。」
赵攸又给自己添了茶,抿了一口,接道:「安居诀洛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你我需早做打算,如今新皇后有孕,若是生下个皇子怎么办?前皇后走得早,天子娶她时虽心不甘情不缘,但人家好歹为他亲政出了不少力,而今东宫坐的那位已年满十六,照样是嫡出,这储位之争,有的是好戏看。要我说,梁王从一开始把女儿送过去就没安好心,你弟弟怎么回事?就不该让她怀上。」
「他的事我哪知道?这些个男人做事,最后盯着个女人的肚子出阴谋诡计,下作!」
赵攸晃晃脑袋,手指一抬往嘴里抛了两瓣橘子,转了话锋:「你叫我来什么事,不会就是想和我一起骂两句吧?」
李明珏和他对了个眼神,板正了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两指按着信尾在案上推给他。
「年底发兵一举灭南疆,找我要人和兵器,老将军的亲笔。」她抬眼看了看正在嚼着橘子的赵攸,说,「他希望你带兵去。」
「的确是老将军的字迹不假,他老人家还真看得起我。」
话还没说完,李明珏又取出一封密信:「两月后三王会盟,同商伐宋之事,王八蛋老弟先派人寄来给我提个醒,过几日便会昭告天下。」
「态度不错,信上写的邀约,而非命令,措辞还算中肯,只是这个节骨眼邀你伐宋……」他稍作沉吟,随后敲敲桌子问道,「你有打算了吗?」
「有是有,却不尽周全。」
「你要有多周全?」
「我同小柏红颜倒是好办,还有望书,德隆,你们一家,彭家……」
见李明珏认真地挨个数过来,赵攸忙不迭抬手打断道:「停停停,你要顾好霜儿,那和霜儿玩得好的孩子呢?你早八百年在含香阁的风流债呢?你想把整个城都搬走不成?」
「你想说什么?」
赵攸将茶杯一转,一笑:「我是说,管好你自己。」
殿上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了二人爽朗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啊,完结的曙光。
第 111 章 梨木方椅
地牢门外,张子娥遣散外人,同公主说道:「梁王把他交给我处置。」
苏青舟清早回的梁都,还没歇脚便先去了宫中复命,这会子才从宫门出来没多久,便被张子娥派人给逮着了。没想到久别重逢,这人当真别出心裁,竟选了个不见天日的好地方接驾。
「你有问出什么话来吗?」
「没有,公主知道为什么问不出来吗?」张子娥一抬眸,与她快速交换了下目光。
「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
二十多年前的身世之谜,仅靠殿上的三言两语难下定论,张子娥那日声东击西,只为将矛头直转陶府水灾,先混淆形势,再以形势压过形势。以防事后有变,她借势一举拿下审问权,杜绝后顾之忧,接下来朝内肃清之势席卷而来,各方或自保或夺权,再也无人在意地牢中一个无名小卒的生死。再说,他早已说过他病入膏肓,哪天死在狱中,亦不足为奇。此人说往日旧情历历在目兴许不假,但常人多记体验,而非细节,因早知会有人借身世生事,张子娥在多年之前便问过公主生母之事。据公主当初所说,环娘身上确实有一月牙胎记,但她死了,肌肤早坏,父母不在,无实证可考。至于寒山乐馆,她在十四日入夜后起弦,弹到深夜已是十五日丑时,而十五日当晚,画坊的确游人众多,殿上诸多种种,不过是压制他的话术罢了。
怎么解决是她的事,怎么处置是公主的事,张子娥将一盏油灯交予公主,在行礼后转身离去。
台阶上传来女子轻点的脚步声,男人埋头缩在牢房一角,未有抬头,直至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纹饰华贵的裙角。
男人眸中一亮,膝行来到牢门边,一双乌黑的手抓起门杆,昂首看向面前身份尊贵的美丽女子。他皲裂的嘴唇抽动,张张合合,不断地发出一丝丝嘶哑的气音。
苏青舟手持灯盏,灼灼火光将他的肮脏与卑微显露无遗。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眼神平静,在陶府军民前她可以熟稔地表现热诚,而今她不过是放弃了表演,选择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与自称是她生父的男子静静对峙,便如此看着,看着,许久未发一字。男人渐渐闭上了嘴,他早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们长久地对视,一个跪着,一个站着,直到男人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苏青舟蹲下来,手伸过牢门杆,为他抹去那滴泪,妙龄女子纤白的手指轻轻触碰到男人苍老的容颜,他突然想伸出手来想去碰她的手,却悬在半空中好久,最终放下了。
「替我向她问好。」
公主握住他放下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放在他的手心,一根根掰着他的手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帮他收拢五指。男人神色怔忡,呆呆看向她,他气力尽散,哪用得她费神地让他攥紧手里那包药粉。合上的手指仿佛在无声地宣布审判,在她拨动最后一根小指前,男人主动将它收紧。苏青舟抬眼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分诧异,又很快隐去了。男人此时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不是一段话,他好像一直在发同一个音。
苏青舟听懂了,她拾起牢门外的碗,为他打上一碗清水,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张子娥在地牢门口等候她,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而地牢的另一出口,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动静。她是善解人意的臣子,留了替死鬼,公主若想要放他走,她可以随时接应,如今看来,应是多余了。
她们互看一眼,没有说话,默契地搭上同一顶轿子。
「张子娥。」
「臣在。」
轿子摇晃,金步摇在发丝间前后轻摆,公主并未看向张子娥,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日后无须多此一举。」
「臣遵旨。」
「他或许是,但当他选择上殿那一刻,他便不是了。」她处在正当年华的年纪,无须华服,仅凭发间那支金步摇便能点缀出十分耀熠。只见她明眸一动,侧首看张子娥,旋即莞尔一笑:「本宫乃梁国第五女,苏青舟。」
秋风掀起帘角,一许光划过她精美的眉眼,张子娥对那笑容微微点头,只道是她的公主,被打磨得愈发卓绝。待回到公主府中,张子娥态度依旧谦和,仅仅同她稍作闲叙,一言一行无一越矩,见廊下无人,公主停下脚步问道:「先生就这些话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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