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紧张,额上冷汗如豆,握拳按着心口不住抽噎。
苏青舟拨开她额前乱发,不断安抚道:「你不要怕,我和父王会保护你。」
她说完,出帐唤隼,将袖中提前备好的信纸塞入信筒,掀帘火速归帐。在冷风灌入那一刻,苏美仪尚没坐稳椅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羽睫扑闪,双眸盈盈地看向她。苏青舟心口一滞,哑然失语,她难以描述苏美仪看她那种眼神,她似是第一次见到,又似见过了无数次,在母亲眼里,在贤妃眼里,如今是在这个交情浅薄的妹妹眼里。她们眼中或迷茫,或忌惮,或无助,不甚相似,却又难以言说的息息相通。
哦。
原是她们皆为女子,皆为无力挣脱命运,却又渴望挣脱命运的女子。
苏青舟迟疑了,她们到底是在怎样看她,羡慕她,嘲笑她,还是乞求她?不要,不要这样看她,不要指望她,她不是大罗神仙,动动手指就可以改天遍地,她同样在挣扎,只是比她们更用力一些,更狼狈一些,更不堪一些。
不要看我,不要求我,你要成为我,我的妹妹!
苏青舟浑身发热,一把抓住她想带她出帐:「我们走!」
苏美仪下意识地把手抽回,猛地退了几步。步风中衣袖翻飞,仿佛一只遭乱风吹散了翅膀的蝴蝶,她垂下头,怯怯问道:「去哪里?」
「回宴会。」
宴会?她疯狂摇头,不,她不想回宴会,宴会里有那个人,看到他,他就会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不……我不想去,我不想看到他。」
「你必须回去。」
「姐姐……姐姐我求你了。」她口中央求不断,手死死抓着苏青舟,指尖冰冷到失血,很难想象这双手在不久之前,正矜持地拿起银匙,不徐不疾地舀了一匙甜汤。
不属于自己的荣耀就是浪花拍起的水沫,破灭不过转瞬之间。
她,必须有属于自己的荣耀。
「苏美仪!你是魏国皇后,是梁国公主,更是你肚子里孩子的母亲!你若想保护自己和孩子,守卫你的同胞与国土,你就必须回去。」
「姐姐……我怕……」
「不要怕,你是今日的魏国皇后,明日的魏国太后,所有的荣光都将属于你,所有的危险我和父王都会帮你除去。」
「可这孩子……」
「不重要。」
「也不知是个男孩……」
「不重要,我们苏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送出去的筹码!」
苏美仪抬起头来,她耳边嗡嗡响,并没有听清苏青舟在说些什么,她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偶尔能听到有关她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和姐姐妹妹拿来当消遣讲,一齐笑她愚蠢,笑她以卵击石,她以为她是在笑她,在这一刻她恍然明白,那些嘲笑,原是在笑自己。
「你的眼泪,你的勇敢,你的孩子,他们都会是你的武器!」
话音落下,苏美仪拉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很喜欢的一章。
又是一对双公主!
子娥:嗯?
(姐妹而已)
子娥:我是说「又」?
明珏:去你的双公主,老娘是王,是王。要说双公主,那也是我和姐姐!
小柏:那我和阿玉也是双公主了。
红颜:醒醒,你就是长得像。
小柏:不管不管,就是就是。
红颜:好吧好吧。
#玉山颓#
第 113 章 不夜天穹
尧山上那场震惊世人的会盟,成为了天下时局的转点。
李明珲久不归席,皇后苏美仪回帐后当即指认太子李昌煦弑君夺位,血气方刚的储君在再三激怒下,做出了令他悔恨终身的决定,出帐拔剑指向年轻的继母。梁王一心救女挺身而出,意外被刺重伤,边地战事因此一触即发。
天子失踪,太子失德,魏国边境未有部署,梁军攻城拔地之势有如破竹,一月内一州四城全部陷落,长剑直指通向南央的最后一道关隘。一把突如其来的战火,为本当欢庆的南蛮大捷蒙上了一层抹不掉的阴影。国不可一日无君,南央重臣陷入混乱,梁国手捏南央命脉,要求魏国废太子。
废了,立谁呢?其他几个儿子都不是能挑大梁的主,李明珲虽无用,但无过,谁都不希望他年纪轻轻就死掉,正在群臣无计可施之时,苏皇后回来了。这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并未随大队人马从尧山回魏,而是留在尧山照顾她重伤的父亲,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留在令她安心的母国,但她只身回到南央,不带一兵一卒,头上没有凤冠,却成为了真正的凤凰。
皇家目下无人可选,苏美仪若能诞下嫡子,尚可交由帝师教导,一切方可从长计议。然而留下她,今后难免会有梁国势力渗透朝堂,除去她,又恐梁国寻机生事。边地烽火连月不绝,梁军金鼓齐鸣,战不旋踵,李魏九成兵力尚在南蛮,调回还需时日,眼下单薄的防御根本抵抗不了那位白衣太尉饿狼般的进攻!不肯妥协,又不敢贸然激怒梁国,朝局混乱,决策重大,一干文臣武将谁都无法说服彼此,南央此刻需要一个有力的主心骨,在老将军回朝之前,镇住形势。
诀洛!
倘若诀洛那位逍遥王尚对李魏留有一分情分,请她对阵梁国,即使按兵不动,梁国亦不敢妄动。一线生机宛如一涌甘泉,姚丞相心如鼓擂,大步上前执笔抄袖,在文书过半时,他压腕恍然偏头扫视众臣。多年官海沉浮造就了他政治上极度的敏锐,目下气氛过于沉默,当他爆饮清泉时,有人同他一般如获大释,却有人似仍在梦中,他的眸光匆匆带过兵部尚书,再落笔时,笔锋已无起笔时的急切。
赶赴诀洛的快马还未出去一日,便匆匆折回。
没有诀洛了。
汉家,没有诀洛了!
是意料之外,亦是意料之中。
为防偷袭,诀洛送兵送粮支援南蛮乃是绝密,不想漠北小王距退兵不过短短一年,竟有胆子卷土重来,恰遇城防空虚,战鼓一响,无异于一座空壳对真枪真刀。兵败如山倾,北地军民多投靠梁国以求自保,梁国白捡了大半诀洛,与漠北骑兵隔苍水相峙。两线作战属兵家大忌,为防首尾不顾,张子娥马不解鞍,在布防李魏战线后,亲赴诀洛观察北地形势,从南到北,足迹踏遍了中土大地。
天顺二十八年二月,李守玉率大军抵达南央,与梁国分庭抗礼,梁王伤病未愈,拒绝归还土地,要求共治一州四城。正在主战派和主和派僵持不下之际,苏美仪诞下一子,取名为李昌平。为示意结盟好,梁国归还一州,与魏国共治四城,而年纪轻轻的太后开始垂帘听政,正式在波云诡谲的李魏朝堂争到一席之地,比起她如美玉碾就的美貌,她手中聚拢的权力愈加溢彩流光。
北地苍水悠悠,俨然一副早春景象,张子娥回想上次来时,乃是多年之前与襄王对峙两岸,而今事过境迁,已是物是人非。自一别师门,足有七年之久,昔日纸上谈兵的野望,变成了在手中货真价实的权柄,她也由双手无垢的白衣学子,变成了一身血债的梁国太尉。她享受将士举目时的畏惧与仰慕,也留恋与龙珥携手漫步长街的安然,在敌人面前高傲不可一世,也会低伏地向她的主人献上忠诚。这种奇异的割裂感如影随形。
征伐久矣,好战如她亦感困乏,在生死看惯后,能刺激她的越来越少,漠北不该来触她逆鳞,龙珥身子弱,禁不起颠簸,沾了灰和血腥气的糖,不好吃。尧山会盟后即是新春,还指望能过个正经年,谁料又是在战场上过,她本在梁都暗中备好了烟花,形制与色彩皆由她一手选定,最终却因战事无缘一见。她其实对节庆与花火毫无兴趣,只是,想同重要的人一起看罢了。
漠北打到苍山,就该结束了,在苍山之后的中土大地,不容外化民的铁蹄踏过半步。
所以,当她的公主来时,她放火烧了整座苍山,熊熊火光把黑夜熏得通红。
敢耽误她事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这是她的风花雪月金玉露,与火树银花不夜天。
红云磅礴涌动,整座苍山在死寂中疯狂燃烧,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言不发地搭箭上弦,箭雨犹如漫天飞蝗,张子娥面朝苍水,背脊笔直,下颌微抬,身影利落而狠绝。大火将白衣染上瑰丽的色彩,而在如此浓烈炽热的底色里,她冷峭的眉目间,却写满了不过如此的讥削。火烟四散,两三缕黑烟萦绕在身畔,她漫不经心地手腕一抬,将手中火把扔入苍水,回身,牵起了苏青舟的手。
重逢是干柴烈火,相聚是野火燎原,当旭日东升之时,她苍山一战的声名会响遍朝阳所到之地。
看,我为你带来了通红的胜利,那你,是否愿意为我染上红潮?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烟味,龙珥哆嗦了一下从床上醒来,偏头愣愣地从花窗缝隙中窥见发红的夜空。近来她多感困顿,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见张子娥未归,抹了把脖子后的热汗,穿好衣服起床去寻。刚推开房门,正巧撞见廊下小缘姑娘提着杆红灯笼往外走。
「小缘姐姐你来了!」
她卯起精神,举起手来脆生生地招呼人,话音未落,便撒丫子开始满院找张子娥,小缘跟在她后头逮都逮不住。
她想她,每次醒来都无比想她,想一睁眼就能见到她,她对张子娥的依恋不知在何时成了魔怔,过去过分的乖巧不知不觉间变得极度偏执。她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虚度,想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见的人都见过了,此时她只想每时每刻都留在张子娥身边,霸占她全部的温柔和关注。她知道她在哪里,她再熟悉张子娥不过,她的呼吸,她的步音,她的心跳,仿佛从出生起就深深刻在脑海里,能不假思索地从万万千千人中找出她。是这里,她还没来得及敲上门,猛地摇了摇头,趔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小缘冲上前一把曳住袖子将人扶住,这孩子最近身体不好,刚起床跑这么快铁定是晕乎了。还没来得及心疼小龙,小缘见屋内残灯明灭,声响隐约可闻,匆忙拉起龙珥小手,直把人往院外带:「小孩子别听这些,我们走。」
谁知龙珥怎么都拽不动,她一抬头看向小缘,泪水霎时盈满了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把我给她的东西给别人?」
作者有话说:
怒气和爱欲都拉满的张子娥还是很可的。
子娥:李明珏死哪去了?
明珏:打你的仗,要你管?
第 114 章 雾里看花
一宿大火,青砖碧瓦上落了一层山灰,仿佛夜里下过一场鹅毛灰雪。东方渐明,一根根雾白光柱斜斜照入庭院,在铜钱砖上拉出一道身形纤瘦的人影。那是一位从未有人见过的白衣少女,她衣色极浅,清冷冷不带一点颜色,在清晨薄雾般朦胧的天光下显得是那般稀薄,好若一支半隐在水雾里的初绽菡萏,雾再浓一分,便看不到了。
张子娥推门出屋,打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知她是谁。而公主则缓缓从张子娥身后走出,不徐不疾地抬眼看了少女一眼,不咸不淡,亦不曾停留太久,很快,即将目光收回。至于少女,从始至终都未看过公主,满眼除了张子娥,再无其他。
哼,苏青舟暗暗笑了一声,指尖卷起胸前一缕长发,她既有女子天性的敏感又有王家贵胄的高傲,唇瓣一抿,识趣地离开了。刚转身绕过回廊,龙翎即寻机从另一侧走来与她会合,苏青舟扫了一眼他面上神色,似已心知肚明:「还有吗?」
龙翎听后顿了片刻,他没料到公主竟能如此敏锐,他将说之事,公主已然先知。
「没有了,龙珥生气了。」
「想也是,」苏青舟回应得漫不经心,回身看了一眼疏枝后的人影,不出意料地镇定,「给她们一点时间吧。」
张子娥会和她说什么,她并不在意,她只要张子娥一个决定。
院中一双白衣如同双生。少女几乎与张子娥齐高,她随意搭了件外衣,长发披散在身后,脸上还带有未脱的稚气。一旦看到她,目光便很难从她身上脱离,她与这灰蒙蒙的天地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每一块裸露出来的肌肤都白皙如玉脂,连最易发黑的指节都不带一星半点黑,比起好人家富养出的姑娘,更像是不食烟火的画里人。
「龙珥!太好了,你终于长大了!」
张子娥欣喜地喊出她的名字,只见她拉龙珥回屋,忙手忙脚地从行囊中翻出一木质小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用丝绢包好的一对白玉珠。她连眼角里都含满了笑意,垂眸细致地为少女戴上耳坠,嘴里说个不停:「早就为你做好了这对玉珠子,你那时候小,挂在耳上重,你看,这与我的麒麟玉是一种玉,你名字里就带个珥字……」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边说边给龙珥戴上,戴好后绕着她左右反复转了好几圈,终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真衬你,我们的龙珥,是大姑娘了。」话音方落,她从袖中搓出龙珥的手来,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衣袖长了一段,我的衣服也不合你身,等到回梁都里,找裁缝给你做一身新的。你一直长不大,我还以为是我待你不好,看见你如今这样子……」
她似有好多话说不完的话,雨点子似的一个劲儿砸,一边说一边见她衣带是乱系上的,衣领也没搭好,正准备伸手去给她理衣领。刚把手耷拉下去,顿了会儿,又把手抬了起来,一时还未习惯不弯腰帮她理衣服。她唇边兀自一笑,想日后不能再把她当小孩惯着,如今长大了,得自个儿穿衣裳,念道此时,手不经意抚过少女的腰身,体态已现几分初长成的婀娜。理完衣还没完,又顺手从包袱里抓了个簪子,跑到龙珥身后给她簪起了头发。
张子娥前前后后绕着龙珥转,一时发觉这里没收拾好,一时又觉那里少了点啥。转归转,手头活儿可一分半点没停下,游刃余地地编着辫儿,恨不得编出花儿来,心里嘀咕这辫子比以前长了好多,以前三个,顶今儿一个。嘴里也是,老太太般的絮叨:「看你长大了,我便放心了,瞧,我们龙珥多好看。」
「子娥姐姐。」龙珥轻唤她名儿。打从天明时见到她起,少女脸上便从未流露出如她一般的喜悦,仅是半含着下巴,眼睫低垂,任张子娥拉她进屋,为她戴上耳坠,收拾衣装,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张子娥出神迟疑了刹那,原是因声线变了,与幼时那般脆生生的青果子完全不同,竟没能反应过来。她满眼笑意地点头相应:「嗯!」
「你和公主昨晚在做什么?」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湖水般明澈的眸中蘸起一丝波澜。
张子娥编辫子的手陡然一停,发带散了。她匆忙从地上捡起发带,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龙珥你还小,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与你一般高了,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她说着说着,双眸一红,声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给你的龙气给公主?你每次打完仗回来,身上龙气都少得很,我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好,好努力好努力把龙气续给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给她?她昨天明明就不缺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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