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娥指尖碰了她一下,轻轻一点,又生疏地抬了起来,最后一点点抚上她的手,动作极慢,一分侵略也无。她甚至不敢看苏青舟,而是怯缩地闭上了眼。宁和的鼻息绵密而细微,惊动了薄光下宛若金粉的尘埃,她心知公主同在向她靠近。一双人,自负且偏执,双眼紧闭,仅借气息流动中微小的波动,来寻觅彼此柔软的唇瓣。触碰,远走,再触碰,再远走,她们从来不吝啬亲吻,或生涩,或悸动,或专横,但从未有一次平静如斯。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是现在吗?」苏青舟问。
「此时与你最近。」张子娥回。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完结,啊不,还有三章进番外,啊不,还有三章进正剧哈哈哈哈。
第 116 章 上下求索
「请容臣去守护臣最后的脆弱。」
陌上轻风,张子娥垂袖行礼请辞,宽袖在风中漫舞。
又是一年春了。
河面水光粼粼,散若星子,苏青舟看得出神,没有答话。未几,她微微侧首,眼角余光划过张子娥,她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正待她示下。
她要走了,要牵着她的小龙游历山川湖海,要留下她一人在风云不定的梁都,她觉多看她一眼嫌多,少看她一眼,又嫌少。张子娥比她会示弱,做作又矫情,总兀自揽下一身伤,再抱怨她擅长一点一点地打动人,然后又一点一点将人心揉碎,那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贼喊捉贼罢了。她告诉张子娥会把全天下的商人请到梁都,糖果、佳肴、塞外奇珍,只要龙珥想要,她都可以想方设法搬到梁都来。她没有想过这样能留住张子娥,她只是在表示,为了留下她,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苏青舟双手相握在身前,端着身为一国公主一惯的矜娇,轻轻问道:「那我呢?」
「你是我永远的坚强。」
晓风拂动她长发,她笑得娇艳,再明好的春光都比不上,但那又如何呢?她坚强,她勇敢,她撑起了坚不可摧的外壳……
但她,也想做她的脆弱啊。
但她,又做不得。
苏青舟没有接话,她洒落回身,沿着河边步道漫步,张子娥则跟在她身后,始终慢她一步。
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晨雾在空中渐渐散去,她们二人一前一后穿行在稀薄的雾气里,走了一段好长好长的路。四下清净,耳畔只余下潺潺流水声与野鸭扑翅的翛翛声,没有人说话,谁都不忍打破此间宁静,好像如此平淡的相处,便已静好到了极处。张子娥不禁想到了在陶府抚琴的午后,那是一种在战火与兵戈铁马中偷尝到奇异的欢愉,入口顺滑,微微回甜,说不出来哪里好,却又忍不住追忆。
「本宫的丞相,何时归啊?」
「自有归期。」
天顺二十八年春,梁国太尉张子娥火烧苍山,率军将漠北主力截杀五十里外的青羊谷,漠北退守诀洛城,于次月遣使求和。春四月,张子娥辞官归野。
同年六月,梁王病危。
榻边的年轻女子丹唇轻启,吐气徐徐吹动勺中汤药,她一身轻简服饰,无心挽发,胭脂懒抹,珠翠不加身,与过分华丽的王宫格格不入。大块金砖,满绣屏风,殿内各式金银摆件不胜枚举,宫殿的主人将浮夸与奢华刻进了骨,而他却无缘欣赏。梁王躺在珍爱不已的缂丝榻上,双眸半闭,面色羸瘦,嘴边有一阵没一阵地轻嘘着气,任女子将一勺勺汤药送入口中。
「父王为何还不立我为太女?」苏青舟把药碗搁置一侧,柔声问道。她感谢尧山上天家太子的冲动,让她为整垮他如日中天的身体,找到了合理的缘由。男人本半寐着,倏然双目圆睁,虚弱无力的食指暴起似的一抬,又旋即落下。苏青舟见状,体贴地将他的手塞回被中:「女儿已为父王拟好诏书,还请父王盖印。」
「你为何不自己盖?」
「父王您说笑了,女儿怎敢越矩?」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我是出不了这座宫殿,那你呢,你以为你能赢吗?」他眸珠发黄,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瞪着厚重的帘子。此处宫灯长明,烛火无间无休地高烧,他被囚困在一张伸不直腿的短榻上,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我是赢不了,但那又怎样?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盼着你死,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权势。你在我身边布下的一双双眼睛,可你看看那些人,如今到底是谁的眼睛?他们一个个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你,指望你能快点咽气,甚至想用毒药杀死你,若不是被我拦下,你还有性命在这里同我说话?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立我?」
「你休想……咳……」梁王嘴唇翕动,一口气卡在喉口出不来。苏青舟不紧不慢地用掌心为他舒气,她没有显露出一丝嫌恶,甚至唇边还带了浅淡笑意,在橘红火光下,显得温柔无比。她明白,她越乖顺,越令他作呕。而他,还不能死,因为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你不信便罢了,你当真以为你的宝贝小儿子能坐稳王位吗?你钟爱的女人风韵尚在,你还没死,她就为了儿子的前途四处奔走,你说,在你走后的第多少天,她会爬上你钦点的顾命大臣的床呢?」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盖印?你痴心妄想。」
「我只是想知道,父王为什么不愿意立我?我有哪一点,比不过弟弟?」
他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苏青舟低眉一笑,心知他答不上来,亦不愿解释他心中莫名的敌意,或许,外面那些随时会攻进来的臣子会给她一个答案。她给了他很多次机会,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从未把她视作真正的继承人,从前她无力反抗,他便逼她嫁人,逼她交出龙翎,后来她锋芒显露,他便利用她获得土地和声望,不管她如何证明自己,都得不到应有的正色。
痴心妄想?她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允罢了。竟成了他口中的痴心妄想。
但这都不是她想杀死他的理由,他至少给了她王家的身份,而不是舞女私通所生的罪女。
她没有想过要杀掉他,直到那日,她发现他暗中派人要除掉辞官远走的张子娥。
苏青舟俯视他,她此前没有这样看过他,他一直身居至高,又生得高大,看他总带有仰望,乞求他降下对子女的怜爱,渴求他公正的赏罚。如今她看他,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面色铁青,张着嘴,竭尽全力地喘息。
「父王可知……」她说时一顿,星眼秋波转,姣姣如明月,「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不指望他能答出来,她曾想给生母讨个封号,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她的名字,他又怎会记得,有个娘亲,在某年的今日,为了女儿的前程,含恨自刎。
「今天是我娘的祭日,」苏青舟从袖中取出丝带,为他擦干唇边汤药,然后轻轻覆上了他的口鼻,她眉眼弯弯,一字一字地在他耳边说道:「亦是你的死期。」
梁王病殁,同日钟元善带密诏入宫,率禁军拥立梁王第十六子为新君,与五公主对峙于王城。恶战长达十日之久,混乱中五公主挟持新君,退守城郊。
「大胆叛贼,霍乱朝纲,弑君夺位,奉劝尔等快快束手就擒!放了新君,尚可留你一个全尸!」
苏青舟抬眉轻笑,一双冰剪明眸一凛,将雪亮的刀锋抵在弟弟的脖子上:「钟大人,你说我在意全尸吗?」
天空阴雨密布,她身处高地,环视一圈,看到了不少熟悉面孔。他们没有站在最前面,而是畏首畏尾地被士兵护在其中,既想抢救驾有功的赢头,又不敢身陷死地。
「朱大人,而今官居几品?」
「叛贼休得多言,本官乃梁国少督军,今日便要带兵挫败你的伎俩!」
「我见到朱大人时,你还是在平原城收残肢的无名小卒,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吗?为什么要背叛我?」
「本官行正言端,不屑与叛军为伍,参任梁国少督军,全仗自身能耐!」
「能耐?被困淮水,要张子娥连夜调兵救你,是你的能耐?还是说晏城一役,三月累战不捷,是你的能耐?是谁给你的命,好让你有命在此大放厥词!他们许了你什么,督军还是太尉?你觉得你配吗!」一经羞辱,朱少督军怒发瞠目,咬牙切齿,未及他出言反驳,苏青舟转而问带兵在前的冯三:「为什么背叛我?」
「五公主,大势已去,兵寡势危,下官不过是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没上过战场的小儿,是你们心中的明君?本宫整肃城郭,鏖兵四方,取宋国要塞,解尧山乱局,竟成了你们口中霍乱朝纲的乱臣贼子?钟大人,你最善言辞,你说说,我是哪里比不过我这个好弟弟?」
「新君生性仁厚,质纯恭谨,岂是你一结党营私,图谋篡位的反贼可比?」
「仁厚?仁厚救得了乱世吗?至纯?至纯不就是任由你们摆布吗!」话音落,晚风来袭!层云中惊现一道电闪,她断筋去骨般晃了晃,眉尖轻舒,莞尔一笑,电光在一瞬间照亮了精致的容颜,她的美貌在笑意中入了神境。四面兵戈,披挂戴甲,在众人神思紧绷之际,她轻轻一笑,好似疯魔。
妩媚中,一点神来的癫狂。
震雷响起,所有人被方才那一幕定在原地,脊梁一阵酥麻窜上头皮,迟迟未有回神。
笑啊,为什么不呢?世间哪有比这更好笑的呢?
雨线丝丝,顺着鬓角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她终是释然了,没有人会坦诚地说出真正的答案,她的父王不会,她的臣子也不会,他们骨子里的高傲,同多出来的那点根一样与生俱来。
「各位大人为何不愿说呢?你们背叛我,不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吗?借着我的权势往上爬的时候,没见你们介意我是个公主而不是皇子啊?向一个女人低头,有那么难以启齿吗?有那么令你们难堪吗?」
夏日潮密的雨水淹没了视线,苏青舟转而看向众人口中所谓的新君,她再了解她这个弟弟不过,他不愧是贤妃教导出来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乖顺、懂事、永远一副无害无用的样子。
「我的好弟弟,好好瞧瞧他们如今的嘴脸,今日是对我,哪日会如此待你呢?姐姐劝你好生听他们的话,他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让你娶不爱的女人,让你放弃手中的权力,让你顶祸国殃民的罪责,让你疏远你的母亲,这些你都要好好担待,你姐姐我尚且落得今日,何况是‘仁厚质纯’的你呢?」
「逆贼休再胡言,旧宋地今晨宣誓效忠,你已无处可逃!」
滚雷轰隆,苏青舟隔着雨帘十分平静地凝看那人,他态度激昂,语气发颤,裤下跳脚,在绝对冷静面前,像一个跳梁小丑。公主依旧是公主,她端庄地挽起唇角,同小丑颔首,然后回身看向龙翎,与身后的五百死士。
「姐姐,放手吧。」
「坐好你的王位,我会回来的,十六弟。」
作者有话说:
贴贴舟舟,妈妈最爱的小疯子。
第 117 章 四方之志
骏马在星月下奔逃,已有整整三天三夜。
河岸边,龙翎抱着苏青舟翻身下马,落地时她一个没站稳,从他衣袖上扯落了一块布。黑色夜行衣内透出点点殷红,苏青舟心中一惊,龙翎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一声不吭,身边的死士所剩无多,比起仆从,她更希望龙翎坦诚待她。一旦脱离王宫,她便不再是不可直视的公主,她在与张子娥一同逃难的时候切身明白这个道理。苏青舟忙抓住他手,连夜奔袭她早已筋疲力竭,而那一刻仿佛恢复了十二分精神,二话不说撩起袖子,一句心疼的数落话就挂在嘴边,她拧眉定睛一看——原是里头的一件红衣。好在是虚惊一场,苏青舟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转眼之间,她又变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龙翎默默看着慌张的她,泛着血丝的眼眸中短暂地掠过了一抹亮色。
「公主上船吧。」他语气冷漠,不带半分情愫。
远方沙尘起,马蹄声渐近,是处境让苏青舟嗅出了诀别的意味,她再次一把抓住龙翎的手:「随我过河!」
「我是龙,他们不会杀我,只有我能帮公主争取更多的时间,等你过河,自有人接应。」
「你觉得还会有人吗?」苏青舟苦笑道,她的眉尖轻轻蹙着,唇角却在上扬,连夜的逃亡让她无心再去掌控任何细微的情感,口中的号令亦像极了请求:「你不能离开我,没了你的龙气我活不得!」
「公主不会有事的。」男人笃定道,他的声音像一座山,坚不可摧,安若磐石。在他的庇护下,她可以在刀枪箭雨中毫发无伤,她可以在不歇的逃亡中偷得一刻安宁的小憩。他不带一分犹疑,没有一丝缝隙,找不到一道裂口,这样的笃定,让她心碎。
她从不相信天命所归,从不相信会有人誓死跟随,只有手中握有权力,才能让她感到货真价实的安全感,但龙翎,是什么让他如此笃定呢?他们龙都是为了主人不顾一切的天性吗?在这混杂的人世间走一遭,看遍了欺骗与背叛,没有沾染任何恶习吗?
他愈是坚定,她愈发彷徨。
苏青舟在那个坚毅的眼神注视下,怔忡地摇了摇头,不行!不可以!一旦结契,她将终身以龙气为命引,除非,她的龙……她死死抓住龙翎的衣袖:「龙翎,我只有你了!」
那一刹那,这个一向站如青松的男人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没有人知道他在眨眼之间,孤独地经历了两世沉沦。
龙翎与她相视的眼神错开,再对视,再错开。
「这是我听过你说过最好听的话,绿船。」
他眼下的肌肉不自然地微微抽动,爆出一根根青筋,看上去却并不可怕。死死咬牙并不是因为□□上的疼痛,而是他的意识,控制不住他的身体。他那么努力地克制对她的情感,这样他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这样她只会失去他一次。在他看到她帮他查看伤口时,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他心知那不是出于爱,但仅仅是一点关心,便足够令他动容,叫他为心中的贪恋,多寻得一个理由。
那他的贪恋是什么呢?
不是得到她的爱。
他只希望,能多看她一眼。
一眼之后,再一眼……
他将最美好最脆弱的东西藏起来,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竭尽全力去做服从的剑、无心的盾、无趣而忠诚的臣,最后还是输给了深埋在心底的思念。
英气的眉眼陡然一压,龙翎猛地一把将她推上船,单手合上船帘。他回身拔剑,直面翻滚的沙尘。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蓄谋已久。
他要让她置身风波外。
他要为她陷阵风波里。
她会说什么,他不想听到。
她需快些走,他需快些回头,不然拔剑时,会带有致命的迟疑。
剑光一闪,船夫即刻摇船走远,苏青舟掀帘而出,声音嘶哑地质问他:「你是谁?龙翎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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