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珥,你别哭,你别哭,你听我说。」泪珠子断了线,大颗大颗落下,张子娥头一回见到龙珥哭,在此之前她从未闹过脾气。早前她们一起走山路,这孩子脚上起泡了都不吭不响,后来让她和龙翎去战地,眼睛都不眨一个,但凡有什么事帮得上忙,哪一件不是争着抢着要做,小脸上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一句埋怨也无。泪水俄顷沾湿了衣袖,张子娥一手借着泪珠,一手用指腹为她抹去脸上泪痕,轻轻地,丝毫不敢着力。她小心翼翼地把龙珥额边沾湿了的碎发挽到耳后,手指慢慢没入松软的发丝,一点点露出新带的白玉耳坠。那玉质偏暖玉,她分明在哭,耳根却没有半点血色,令她心疼不已。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龙珥抽了抽鼻子,整张淡色的脸上,唯有鼻尖哭得嫣红。
「没有,没有,我喜欢你龙珥,不是你想的这样……」张子娥极力否认,她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你听我说。」
龙珥眸中泪涔涔,嘴里哭腔重,话音断断续续,吐字不甚清晰:「那你……为什……她……时间,可我……可我……」
张子娥心下不禁一颤,神色旋即紧张起来,她眉间紧蹙,握住龙珥双肩,焦急地问道:「龙珥,你说什么?什么时间?」
近来龙珥身体一直不好,寻遍名医亦不见起色,她从龙珥反反复复的病情中感到了一丝不妙。
她不能失去龙珥。
当年尘虚命她走遍各国查看风土民情,但她做不到。时隔多年,她再次独自立于街巷,孩童吵闹,刁民无礼,官绅跋扈,四方天地混沌一如既往,一阵猛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口,消逝经年的噩梦再度卷土重来。为此,她不得不远离人群,逃往深林僻静处,卧于青山碧草间。高草淹没了视线,她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露水伴随着炽热的呼吸不断砸落在脸上,明明没有哭,却似哭了……深恩已负,张子娥未有回到师门,而是成日流连于山河,与闲云野鹤为伴,直到那日遇见了龙珥,这孩子喜欢热闹,贪恋吃食,一把将她拉到城中。路上一笑而过的孩童,依旧令她担惊受怕,但只要牵起龙珥的手,阴魂不散的梦魇与怯怕便会随之消散。是龙珥,让她终有勇气踏入一座座城,重拾起心底不堪一击的野望。
都说她待龙珥好,其实是龙珥待她好,任她倾洒无处安放的好意。龙珥早就学会了穿衣穿鞋,但只要她在身边,便不会了,她们相伴多年,深知彼此需要什么,一个要爱,要弥补舌尖上与生俱来的苦味,一个要给,给了便不再是一枚埋在土中的弃子。
所以,她多么接受不了孩子蓬勃的朝气日渐消沉。
早说让她留在梁都,莫要来战场受罪,可她不听话非要来,撇着小嘴不讲半分退让,这份掺杂在乖巧里的固执,绝非什么好征兆,恍若一勾孤零零水中月,轻风一临,立成碎影。
清逸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水光,张子娥隐隐感到龙珥有事瞒着她,她突如起来的成长原令她欣喜不已,她天真地以为那些疼痛都是在为长大做准备,像是小蛇蜕去旧皮,所以,她是那般欣喜,欣喜到不像是她自己。
她是小龙,龙是蛇身,你看,多么自洽。
她多希望是那样,多情愿是那样,你瞧,多么自欺。
张子娥的镇定无双在于精心操持,隐藏怯弱,遮掩嫌恶,强撑从容,她并非生来泰然,不过是精于表演。而今,她的忧心丝毫不加掩饰:「龙珥,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龙珥突然停止了哭泣,她使劲眨眼想摆脱眸中泪水,只因她想看清张子娥。她此时在怎样看她,焦虑?心急?或是担心?她会挽回她吗?她会认错吗?她不懂,不懂为什么张子娥不爱惜她的龙气,是她不够好吗?是她不够乖吗?一想到昨天晚上听到的一切,龙珥心中便愈发慌乱不堪,万般苦楚无处诉说,而张子娥这般看她又像是她太小气做错了事,可她,明明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小龙。
龙珥颤悠悠抬起手,指尖滑过张子娥淡描的眉眼,她此前从不画眉,更不会用如此名贵的远山黛……手指顺着清秀的颌线落了下去,龙珥双肩发颤,极轻极轻地摇头,她此前从未这样看过张子娥,也从未看过这样的张子娥。她的确不喜欢公主,自从来了梁国,她和张子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前她可以退让,但如今留给她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可以……可以今后只看着她吗?
龙珥慌不择路地把手搭在张子娥肩上,踮起脚尖生涩地轻吻她的脸颊:「子娥姐姐,我不可以吗?」
公主会做的,我全都会做。
作者有话说:
子娥(小声):欸,那个姓李的,问个事?
明珏(一脸问号):哈?
子娥(尴尬):你那一大一小关系怎么处的?
明珏(沾沾自喜):哈?你以为这种福气是人人都可以有的吗?
子娥(心里开启骂娘模式):我特么是脑子瓦特了?居然想到要去问她?渣渣玉嘴里能出好话?
第 115 章 静若止水
「公主呢?」
「方才传报,这会子应在……」小缘走在半路上,冷不丁被人横手拦下,可不捏起一水绿帕子,一嘴的不耐烦。话至一半,一阵步风将青绿帕角扬,再一抬眼,眼前已没了人影。姑娘家满脸惊诧,回身朝她离去的方向望去,鲜灵灵的裙裾硬生生扭成了一湖水波——得是生了什么捅了天的事,使得她步风凌乱至此?
步履声急急如雨,只听得啪的一声,张子娥一手撇开半掩的菱花门,与转身朝外走的士兵撞个正着。那人闻声一惊,见是张子娥,脚步慢了半步,唯唯问安:「太尉。」
张子娥对他点了个头,他便过门而去。
茶案上茶烟袅袅,案旁的女子丝毫未遭响动惊扰,她素手执茶盖,一点一点拨开雪白的茶沫子,明眸一抬,毫不躲闪地与不速之客对视:「还请太尉谨言慎行。」
张子娥置若罔闻,三两步走到茶桌前,一手拍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茶水在杯中激荡起一圈圈波纹,在她抬袖那一刹,溅了一滴在桌上。
「本宫再说一遍,还请太尉谨言慎行,你接下来要说的话若是得关上门,那便去把门关上。」张子娥还能有怒形于色的时候,真是暑天下大雪,少见得紧。针尖对麦芒不是办法,苏青舟想,得需设法将她支开,多走几步路都胜过于直入正题。
张子娥拂袖转身,合门落锁,在一去一回间,一股脑冲动已下去大半。见她怒色暂缓,公主用指腹抹去那滴在桌上的茶珠,淡淡回道:「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公主与我之间已经要这样说话了吗?」
「怎样说话?我还想问问你,要怎样话说?」她轻拧眉尖,虽仰看张子娥,但气势全然不让,「为人臣子,有你这样站着同我讲话的吗?」
一声声命令,一瓢瓢浇下冷水。
在外人面前言行有失,是过。
说私底话不掩门,是过。
俯视君主,还是过。
公主不断地用理智告诉张子娥,此时的她,有多么无理取闹,无理取闹得同她看不起的那些人别无二致。
「张子娥,坐下。」
音若金石,一记定心。
张子娥得令坐下,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双手死死撑住膝盖,光是坐定,就似已花尽了周身气力。屋内一时寂静,张子娥久不发话,苏青舟亦无心打破沉默,她拿起另一个茶杯,添满茶,推了过去。张子娥注视那杯推来的茶水良久,没有接过:「龙珥活不长了,你早就知道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时眼帘低垂,瞳孔被额前碎发遮了大半,话音淡如寡水,不像是在问她,倒好似自言自语。她向来肯在表面上下功夫,不求精致,但求齐整,曾经被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丝,而今无精打采地垂下,毫不遮掩她最为忌讳的无力感。过了许久,张子娥五指一收,活络了下僵硬的指尖,终于颤悠悠拿起了茶杯,却一连几次送不到嘴边。她恍然看向公主,不知为何她可以保持冷静,也是,公主从未对龙珥有过好感,直至今日她才明白,二人之间莫名的疏远与敌意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龙珥为什么不告诉你?」
「龙珥为什么不说我不知道,但上次我便问过公主,你为何装作一无所知?」
「她不与你讲,自有她一番道理,我怎好替她说话?」
天下一统,容不下两龙。
龙家三子是手足,亦是宿敌,他们以龙气为命,再以国运续龙气,彼此争抢的除了地盘,还有身家性命。按龙翎所说,倘若爱惜龙气,活到三四十不成问题,但龙珥打从一开始,便将龙气全全给了张子娥,而她久为人臣,龙气无以为续,油尽灯枯只是时间问题。
故而在初见那日,苏青舟惊诧于龙珥竟能为张子娥做到这般。她不理解,也曾在四下无人时劝龙珥为自己打算。但她多此一举的好意,龙珥并没有接下。孩子拨浪鼓一般地摇头,眯起眼来,唇边撑起一个奶兮兮的笑,她听得懂,却不想听,孩子的外衣是她最好的保护壳。自那之后苏青舟再也没有同龙珥独处,她们两两嫌恶,相互躲避,各有各的坚持。
张子娥龙气充盈其实对她而言有利无害,她大可置身事外,顺其自然,但她半点都无法容忍……会有人不为己筹谋。为了子女委曲求全的母亲,为了献忠一意孤行的臣子,她的娘亲以自裁为她另谋出路,她的良配用自戕与她斩断前缘,她多希望这些人在爱她之前,能更爱自己。她在孩子身上投射出了旧人,在张子娥身上看到了自己,却无力帮她们摆脱以爱为名的枷锁。
龙珥身体日渐孱弱,在她意料之中。
而她会燃尽龙气,一日长大,却在她意料之外。
龙珥近乎以性命相要的方式表态,逼张子娥站在她那边,苏青舟学不来,也没必要同时日无多的孩子争。在爱张子娥这件事上,她自认比不过龙珥。
大火之后,天色失了明艳,与弥散在空气中的灰尘搅扰在一起。凉薄的天光透过一个个团花窗格,在二人衣上落下疏疏黯黯的影,像多番淘洗却依旧擦不掉的血痕。张子娥手腕一落,最终放下了那杯怎么都送不到嘴边的茶水。她想不明白,多年来汲汲营营博来的一切,除龙夷,争宋地,斗李魏,抗漠北……竟是在将龙珥一步步推向痛苦的深渊。这几年陪她陪得少,常把她和龙翎扔在战地,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公主为什么永远那么冷静……你的悲伤,你的冲动,我都看不到……」张子娥垂首细语,手指来回抚过杯沿,「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苏青舟一时答不上来。张子娥少有小动作,她举止端方,对细节极为苛刻,绝不允许因个别小动作而被人察觉出松懈或犹疑。她本以为对张子娥了如指掌,可事实是她错了,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张子娥。
「我是问公主,你看到我伤心难过,是什么感觉?」
「我早些告诉你,你一样会伤心难过。」
「我没有与你讲道理,没有同你争输赢,我只想知道,公主现在是什么感觉?」张子娥愈说愈气短,一口气在嘴边,终未能叹下,只变成短暂的一声沉吟,「罢了。」
「你要救她吗?」
救她?她如何救她?是要造反,还是要杀龙翎?张子娥唇边一笑,反问道:「你明知我做不到,又何必来问我?」
「你在怪我?」
「没有,我在羡慕你……」她毫无目的地平视前方,早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主把她变得越来越像个人,而她,却始终是站在高处的岭上花。她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在公主眼中到底是什么,忠心的臣,好用的刀,听话的狗?如果伤害能带来一点点怜惜,疼痛能换来她少有的动容,又为什么不呢?她没有试图在公主这里寻求到安慰,和龙珥所剩无多的时光一样,她们都在表态,只求能探知到在对方心中分量几何。
「羡慕没有什么可以令你动容。」张子娥说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说出这句简单的话,她似乎做了漫长而孤独的准备。
苏青舟愣了一下,双眸仿佛在一瞬间敛去了神采。那一刻脑海中浮现了许多,残阳下手托的黄绢,月朗星疏的长夜,山洞里虚弱的一声疼,你说,有什么能令她动容?苏青舟没有看她,而是抬起一弯玉腕,支腮笑道:「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讽刺。」
她头稍稍向外偏,幅度极小,她尽可能不让张子娥察觉出她的刻意,又不想让她看到她的神色。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角度。
苏青舟知道没用,但还是会回敬地刺一下,与张子娥知道没用,却无端想刺痛她一样。
这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情绪。
一声冷笑自耳畔过,张子娥也略略勾起了唇角:「至少现在你可以感同身受了。」
恶语之后,气氛莫名缓和下来,她们之间的相处,与常人迥然不同。苏青舟甚至开始回想,在张子娥最初推门而入的怒意中,到底藏了几分假,她如此当真,是不是也在张子娥的算计之中,日后是不是会被她旧事重提当做调侃。她们都明白彼此的无可奈何,如果刻意的对峙能冲淡化解不开的悲伤,何乐而不为呢?猜不透目的,不希望被看清,更不想中计,正确答案一向是空白的,她们只会在没有止境的周旋中永远私缠下去。
「你有什么打算?」
「让我带她走吧。」
「什么时候回来?」
「你知道我不知道。」
「你想想吧,漠北今早退兵,你大功一件,你我所求之物近在咫尺。明日我们启程回梁都复命,你有一路的时间好好考虑,无须在此时答我。我望你好生想,想透彻,无论最后你做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公主不挽留我吗?」
苏青舟掩唇笑看她,眼中除去笑意,还略带鄙夷:「有人说过你矫情么?」
「没有,」张子娥摇头道,「我与公主在一起时,总觉得会变得不像自己,更高兴,更冲动,所期待的,所想要的,都远胜从前。矫情二字当如何解释我不清楚,但公主若说是,便是吧。」
「你可知为何?」
「为何?」
「那是先生爱我。」
张子娥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只是回道:「公主许久未这般唤我。」
公主近来爱以官职代名,与疏远无关,单是为了炫耀她们携手获得的地位,也会在生气时,连名带姓地喊她张子娥,更多的时候,她无须开口,她要她到身侧来,只要一个眼神便好。而张子娥最为偏爱她唤她先生,是初见那日的一声先生,让她在碧茵中得见龙门。
张子娥把手肘撑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轻声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公主凑近几分,莹白的手搭在桌上,一抬眉与她四目凝看,微微摇头:「你从来无须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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