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我讲什么?还是说……」张子娥低头含笑,走近了一步,不紧不慢地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阴影轻轻款款落在半张脸上,张子娥煞有介事地顿了片刻,问道:「公主要我什么?」
苏青舟抬指勾起了她腰间麒麟玉,扯了一下:「我的臣子不坦诚,有话藏着,却不说。」
「哪来的乱臣贼子,哪里像我,一身忠骨……」张子娥被她不急不缓的拴拽一下子蜷在了死地,可脸上却毫无退距之色,她握起苏青舟的手,从指尖一厘厘吻过,轻言细语道,「我的主公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公主抽回手,偏过头去,小声嗔怪道:「你的主公要得可多,真不怕累坏了你。」
「不许你说她的坏话。」
她们在廊下拥吻,彼此都明白这次拥抱有怎样的意义,满足是坦诚,不满足也是坦诚,张子娥推人进屋,单手合门不带转身的,她仿佛是在公主府厮混了一世,对府中种种皆了如指掌。
请坐。
没跪过的膝盖是金子,越是跪过了,便越来越不值钱,她的金枝玉叶坐在椅子上,她则是屈膝伏在人前,不辞辛劳的犬马,虔诚地为主人脱下奔波劳碌的鞋袜,善解人意地揽起沉重的裙角。公主坐的是一款身量纤细的黄花梨木方背椅上,近年来宫廷多好这般轻盈的款型,两边扶手细曲若鹅脖,腿腕子搭着细柄儿,足尖儿半勾着绣花鞋,在明光下一晃一颤的,硌着,怪疼。
没坐上一阵,门外便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响,苏青舟身子一缩,手儿一牵将云朵般堆在腰间的衣裙搭下。张子娥轻轻抿唇,在退后抬首时,不悦地皱起了眉尖。
「谁在外面?」公主音色如常。
张子娥没有站起来,任谁在外面,她都知道公主此时更想要什么,她更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自幼开悟早,从未经历过孩童时期的叛逆,成年后却似无缘无故在公主身上,寻到了躁动的源泉——
使用我。嗔怪我。恼怒我。专注我。夸奖我。把无人见过的一面,给我。
「公主,我有要事禀告。」
是龙翎。
「张子娥!」公主鼻底轻哧一声,气恼地唤她名儿,声音轻,怒气重,她拧着张子娥白生生怎么都揪不红的耳朵强让她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眸,像什么?仙人画像?活脱脱一匹饿狼,双眸含着长睫半眯起来,世间清冷无二的眉眼里,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垂涎。
风光霁月的背后,藏了灯火达旦的野望,苏青舟在那个对视中彻底软了脊梁,她松了手,张子娥也垂下了头。她在她的好臣子顽皮的作弄下,强装镇定地说道:「稍后再议,我与太尉有要事商议。」
龙翎知趣地退下了。
苏青舟半侧香肩微耸,抵着椅子嘲笑家里养出的怪物,背上印了同椅背一样的雕花,一道白一道红,耐人寻味地笔态横飞。她不得不紧合星眸,黑暗顿时冲袭而来,绵柔了心思,却绷直了脊梁。日满花窗,一方靡艳而高傲,一方乞求而低伏,宛如秋日的一场春梦。她在梦里走丢了,似乎是化作了幽幽山谷间一支小船,乘着潺潺溪流,摆入广袤无垠的黑夜。
尽头是浩海,是黑暗,是她今生唯一能隐忍的侵略,攫据了她所有的软弱。扰动的欢情堆积到了顶点,梦境豁开了裂口,天幕后潮水涌动,云海翻覆,天地相贴,思绪在看不见的远方炸开了焰,焰火里张子娥掌着一盏小灯,而她合拢满手的冻疮,在冬夜里兴奋地道了一声新禧。
彩烟轰然炸响的背后,静谧悄悄哺育出了一片繁星。
「张子娥你要死了。」
椅上衣袖凌乱,长发散了满怀,苏青舟瘫在张子娥臂间,美目涣散,皓腕搭在她颈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掐着人。
「张子娥你太过分了。」
「张子娥你好大的胆子。」
……
张子娥眼眸半敛,双臂环着她,任她掐着,她骂一句,她点下头。
日落衔山时分,张子娥探了眼窗外,突然提了一嘴说要走。公主唇瓣微嚅,旋即笑盈盈坐起了身:「你还在赌气?」
张子娥垂首一笑,赌什么气,和李明珏这等人不值得置气,再说,子虚乌有之事,李明珏连公主一根头发都别想碰。她并非不愿久留,只是事出有因:「公主有所不知,最近龙珥身体不适,我想在府中多陪陪她。」
「糖吃多了闹牙疼么?」听她说得轻缓,公主不免调笑道。
「那孩子没精神,吃得也不若从前多,请了好几个大夫看过,皆瞧不出什么毛病……」龙珥以前撒丫子满院子跑,逢人便笑,浑身好似有用不完的精气神,如今像个瘪了的小白菜,蔫吧蔫吧,令人好生心疼。张子娥说至一半,转问道,「请问公主,龙翎有生过病吗?」
「他不常与我一处,话又少,你直接去问他便是,怎么?」
「我想龙与人,大约不太相似,龙珥的病因,或许与常人不同。」
「他们龙的事,还是龙最为清楚。」
「那我去问问龙翎,」张子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抬首问道,「对了,公主知道哪儿的萝卜好么?」
「嗯?」
「入秋渐凉了,龙珥想吃,但集市上买到的她都不喜欢。我想公主早年治理商户,可有知道哪家的萝卜好?」
公主柳眉轻蹙,哪儿的萝卜好她哪里知道,张子娥还真是为了她的宝贝小龙病急乱投医,刚忖着要如何回她,突然想到:「诀洛那位昨儿送来过一箱,你要不拿去试试?」
公主话音还没落,张子娥脸上那副关切的表情霎时一变,整个人都变得冷了几个度,登时问道:「她还在给你送东西?」
公主瞧她那模样,也不知她是心知肚明地装,还是发自内心地酸,只道是眯起杏儿眼来,长睫弯弯地笑道:「人家闲得慌硬要送,我有什么法子,怎么?想我找人给送回诀洛去?」
这才是真正的多此一举,张子娥回道:「接着便是,何必大费周章,那我去找小缘姑娘拿一箱萝卜走。」
说完,张子娥告辞。
苏青舟送她到门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低眉不语。风摇落叶,黄叶落地的声音与平时隐隐不同,公主转身凝眸立了片刻,见到龙翎从假山后走出。
「是你吗?」
「是时间。」
作者有话说:
还行,但我还是偏爱柏车。
第 112 章 荆棘之花
冬至,三王会盟,于尧山共商伐宋之事。
高台上,天子携太子手持艾香,身后紧跟梁王与苏五公主,细密的雪雾让人看不清他们脸上神色。一众宫人脚踏薄雪,嘎吱嘎吱推来一口沉钟,年迈的老太监跟在最后头白气呵喘,一步一礼行至钟前,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推动钟柱,缓慢而虔诚,如有赫赫神灵在上。
当——
吉时已到。
台上四人插香转身,台下众人跪地三拜。
襄王并未如约出现,有人怀疑,她甚至没有在来的路上。
宴饮时分,宾客除去兵器入帐,天子与新皇后苏美仪一同坐在主位,身旁坐有太子李昌煦,梁王与五公主则在另一侧落席。苏美仪与梁王久未见,少不了一番父女叙旧,他们说他们的,苏青舟仅在一旁点头陪笑。她自幼遭宫里各个公主排挤,那些个姐姐妹妹嫌她生母卑贱,不勤姿颜,每天神神叨叨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小公主们守礼得很,嘴上不说,手头不做,还不是因忌惮她背靠贤妃,见着了只当是遇了瘟神,小腰一拧绕道走,唯恐沾染上半点疯气。苏美仪自然是其中之一,她由孟贵人所出,梁宫里但凡是梁王叫得上名儿的子女,生母都是得过一时的恩宠,孟贵人同样如此。她走得早,在苏美仪十多岁时便玉殒香消,梁王心疼不已,故而加倍怜惜美仪,真真是放在心尖尖上疼。因知梁王偏爱,在苏美仪尚未及笄之时,已有不少显贵求亲,梁王左思右想不肯放手,最后在手心里捂热和了,送给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今日苏美仪衣饰穿戴都胜从前,脸上胭脂红透,襟口酥白如雪,无处不浸染光华,想必是承着比在梁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荣宠。她足有七月身孕,口味寡淡,吃不来山珍海味,即命侍女单独送来了一碗甜汤。只见她从云袖中伸出没沾过半点尘的葱葱玉指,慢悠悠用指尖拈起银匙,垂首轻轻抿了一口红豆水,在低头那一刻,头上金钗光芒耀眼,刺目地在灯火中乱晃,葳蕤而娇艳。她抬起头来,没吃上两口便放下了汤匙,唇角依旧挽有娇美的笑。她虽吃得少,话却很多,方同梁王叙完,又热情地拉着苏青舟讲起旧时姐妹之情。苏青舟其实并不记得二人之间有何过往,不过这有过的,没有过的,只要是从嘴里说出来,皆作有过。她们相视笑着,眉眼弯弯,红唇齿白,一般精致姣好的容颜,一个笑一个活得累,一个笑一个活得轻松。
假叙罢了,苏青舟收起舒眉笑眼,将目光落在坐在主位的男子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子。他与李明珏是龙凤双生,模样也生得有几分相似,只是较襄王的张扬,他的眉眼生得更为内敛。李明珏说话时浮水游花,而他一字一句音慢而声缓,四平八稳,毫无生趣。宫廷的牢笼,竟能束缚住唇齿间的一扬一抑,苏青舟想,他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看上去并不享受,不过是极尽所能地装得像一个王。
不够格的人只会由权力驾驭,而不会驾驭权力,倘若真是天命,一言一行纵是放荡,亦有君威。苏青舟眉一沉,不由得想到了某人,本以为今日会见到她,看来是想多了。她低眉扫过一盘盘精美佳肴,不禁念到张子娥和她的乖乖小龙不在,她们二人最会蹭吃蹭喝了,如此珍馐少了她俩,着实可惜。
那张子娥此刻身在何处?天下人都以为她还在梁都,继续没日没夜地彻查陶府水案,其实她正带兵秘密守在梁魏边境,静观动向。会盟易生变数,操戈只在旦夕,需早做筹谋,才不会沦为无头乱蝇。此事仅有梁王、五公主与一干近卫知情,她向来做事无缺无漏,因有她鞍前马后,帐内方能安然饮馔,虚意谋欢。
至于梁王,他的确是来赴宴的,同天家结了亲,酒还是要吃的。而天子那边如何打算,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隐约察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天子未必是想见他,恐怕是想假他之名抬高宴会身价,而他真正想见的,是那位没有到场的逍遥王吧。他瞥了眼天家太子,紫绮为裘,白璧作佩,在十六七岁的年纪,轮廓已初显利落之相,一言一行虽彬彬有礼,但周身流露的傲气全然不让分毫。这位自幼沾染皇权贵气的年轻人眉峰聚气,气质显然比他突然被架在皇位上的父亲更外露一些,眼神中不时展露出少年稚嫩的野心。他的母家门户弈赫,天子早年为亲政只能仰其鼻息,后来虽说是病逝,但谁又知道这中间有没有猫腻?他把盏,又看向身侧的女儿,不禁开始回忆苏青舟这个年纪是什么模样?他抿了抿酒,一时没想起来。
酒宴过半,苏美仪因有孕在身,最先起身离席,随后太子与天子略有酒意,先后暂离。李明珲走出营帐,挥手摒却外人,独自走入一片松林。他素来不喜宴会同祭礼,老祖宗传下来的繁文缛节常常将他带回儿时那场匆忙的登基大典。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他被一群高他好几个头的宫人密不透风地围着,穿上连日赶工的皇服,那衣服极不合身,领口压得人喘不过气起来。李明珲仰头望见雪雾中淡淡一抹月晕,扯了把衣领,长舒了一口气。
见月色清美,他便迎着月光走了几步,身畔松梢落雪,飘飘若银粉,心间不觉畅快许多。李明珲于松林中徙倚傍徨,漫无目的,他太久未行无意之事,太久未至皇城之外,此间清闲,着实来之不易。登基后,他甚至连避暑山庄都没再去过,除去勤政,山庄中的孔雀亭与潋滟湖,总让他忆起被他亲手送走的故人,那个迫不得已的决定,让他货真价实地成为了孤家寡人,事已至此,他无意去挽回或争辩……
「别动,小心动着了皇嗣。」
树林中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动,他神色一顿,屏息站在原地,肃风如刀片割裂在脸上,直啸啸扬起大氅,而原本寒冷僵硬的手,骤然发烫。
「我的,又哪里不是皇嗣?这不成那不成,父皇春秋正盛,你要我等到几时,早知就该……」
如果说第一声是谁他不甚熟悉,那么第二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逆子!
他不爱前皇后不假,可对太子他从未疏忽,一直将他作为不二的继承人来培养,倾注了全部的爱与关注,没想到他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未至不惑,而他未满弱冠的儿子就已蠢蠢欲动,沾染他的女人,威胁他的性命,挑战他的皇权!李明珲一生隐忍,甚少生气,此刻勃然大怒,拔出腰间佩剑,只是他忘了,他记忆中年幼的儿子,已与他一般高了……
帐中温暖如春,歌舞不断,太子归席后,见天子不在,便向梁王询问天子去处,梁王摆手说他出帐透透酒气。苏青舟凝眸一思,觉有异样,寻因出帐来看,四处不见人,后在雪林中望见苏美仪独自一人立于崖边。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披风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雪末。
「妹妹。」苏美仪闻声一颤,只见她回身时,满眼的泪水,衣上碎雪犹如杨花般落了一地。苏青舟冲上前去,用手为她拭去泪水,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两王会盟,再小的事,都不是小事,她拉起妹妹的手回到一空帐中,帐门一落,苏美仪殷殷说道:「姐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是天子出事了吗?」
「是太子……是太子把他推下去的。」
「你被太子看到了?」
「我……我和他在一起……」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为何……你……」苏青舟吃惊道。
「我也不想……」她慌乱地抓住苏青舟的衣袖,一面摇头,一面垂泪,「我只是想有个孩子,我不想像宋国废后一样……姐姐你也是女人,你能懂我吗……我是不得已才……」
不,她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身为皇后也要屈辱地活着,如果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要受尽屈辱,那还留着这破天烂地做什么?
「他登基后,你就是太后,他不敢动你……」
「姐姐你不知道,天子品性温和,但太子,他……我看到了这些,他断然不会放过我。今后后宫中佳丽无数,她们会比我年轻,比我貌美,又无须忌惮家世……还有,还有我的孩子,他会不会怕我带着孩子造反……」她口不择言,不停地抚摸着肚子,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大颗大颗落在绸缎上,「我和我的孩子,该如何自处啊……」
大婚那晚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但在那之后,他很少碰她。她原天真地以为,她的美丽与年轻会打动他,可他的心是最冷的,只有权力和胜利可以填满。她迫不得已,才选择了太子。她只是想有个孩子,她一想到宋国废后,心中就无比恐惧,她们谁不是看似深承宠渥,谁不是命如草芥。那可是李魏的皇亲,她一个梁国公主,又能算作什么,如今尚有母家可以倚靠,梁王也偏爱她,以后呢,再亮的星也会陨落,再盛的宠爱也会消逝,梁国不强,她怕,梁国太强,她也怕,她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皇城,只是想在血雨腥风中,寻找到一个真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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