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她的母国,年未及亲政的少主无暇顾及千里外的哭声。梁国朝堂由各方势力把持,他的旨意似春燕飞过,不留点痕,四月前漠北王再临苍水,安营扎寨,频频犯境,他也不知该找谁去落下那一滴泪。
他们的砒霜,是他的蜜糖。宋王秦符君是不满而立的少年君王,他的手腕同当年久经风波的魏梁两王相较,不若一黄毛稚子,但换做初握权柄的妇孺小儿,倒是绰绰有余。短短数月间,收复故土不下百里……
仗,是打不完的。
天下并未因她苏青舟或张子娥的退场而变得安定。这不是她们挑起的战争,这是欲望原有的底色,她们,不过是做了掌控欲望的人。
什么时候下山?苏青舟心里没个准数,至少得找到张子娥再说吧。她原先请李明珏帮忙,后来发现这人不顶用,薄唇一抿,颇为神秘地说要帮她去请一位高人。苏青舟还以为是什么不知道的大罗神仙,谁知,李明珏屁颠屁颠地跑去拜托了钦姑娘。果然,钦姑娘才是山里说话算数的主。她本以为事情很快便会有眉目,奈何张子娥会藏,用李明珏的话说,叫鼠辈,不知藏在哪个耗子窝了。起初苏青舟还会为张子娥说几句好话,后来她懒得争辩了,开开心心地同李明珏一起开骂,骂着骂着,心头莫名熨帖了许多。以钦姑娘这般神通都寻不着的人,谁知道呢,兴许是死了吧,苏青舟撇了撇嘴,别扭地自嘲道。
生死之事,求不得,她那回去平原城找张子娥,也只当是张子娥死了。人可以死,但她不会就此停步,等山下太平些了,她迟早会下山去的。对此最舍不得的,便属柏姑娘了。每回提到下山一事,柏姑娘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就不禁红了一圈,水汪汪、嫩粉粉的,别说,还怪好看的。苏青舟不大通此间女儿柔绪,人家姑娘家在伤心,她却无端想到了夜里影绰的哭声,只觉李明珏颇有福气,各种意义上。论关系,她的确与柏姑娘最为亲近,李明珏一向没个好颜色,钦姑娘会刻意保持距离,望书姑娘性子冷淡,德隆过于八面玲珑,唯有柏姑娘,是哪里都挑不出来错的贴心小棉袄。一码归一码,她打心底并不觉得柏姑娘有多舍不得她,她或许只是……害怕分别。每到钦姑娘离山之际,柏姑娘都会扯着人依依不舍地道别,絮絮叨叨的,没头没尾的。还是钦姑娘脾气好,从不打断她,好声好气地给听完了,若换做她……嗯……罢了,对上柏姑娘那双眼,她这么铁的心也舍不得说出半句冷冰冰的话。苏青舟嘀咕着,约还是想太多了,柏姑娘因何舍不得她,不太重要,每每想通别人因何待她好,剖了个透彻,也无甚意义,还不若学着李明珏过得浑噩一点。她亦反省之前活得至清了些,不然不会连池子里的最后一条臭鱼都跟着小蛇跑了。而今柏姑娘待她好,她喜欢的她的好,便足够了。
有回柏期瑾同李明珏下山添置些物件,回来后关切地同她说起了下山的事。她像个小李明珏,说故事绘声绘色的,一张嘴儿不够,非要手舞足蹈,一时站着,一时坐着,只是……没个重点。小姑娘七零八落地说了好大一通话,无非是讲在山下遇到了好多躲避战乱的流民,她心有不忍,分了他们好些馒头。这些人有的受了伤,可怜兮兮的,有的还有力气抢东西吃,凶神恶煞的,有的人已经神志不清了,老大个人了还扯着她叫姐姐。她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苏青舟本以为她最后想说,山下很危险,留在山上安全,不料柏期瑾话锋一转:「仗这么打下去不是个办法,等外头安全些,周姐姐你快下山去,把他们都给打趴下!」
比起李明珏的调侃,钦红颜的无视,对于她的一统大业,柏期瑾是她唯一的信徒。
若不是因她有主了要保持距离,苏青舟真想狠狠抱紧这个小棉袄可劲儿摇上两下。
白石山上日子恬淡,岁月如流,分明的四季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时光从指尖流逝。
她素面朝天地仰望清透的天穹,脚踩着枯黄的叶,迎来了雪白的冬。
节庆还是要过的。钦姑娘特地赶在了年前回来,带了大大小小好些东西,她是个七窍玲珑的人,每个人都想要什么,她心里都明镜似的,送东西总能送到心坎里。李明珏胳膊那旧伤怕是好不了了,这事儿她得揽一半的责,但李明珏从不跑到跟前埋怨,而是喜欢扭着钦红颜装委屈,不要脸地要亲要哄的。如今她得了个鸟铳,欢喜得紧,说等开春了请大家吃顿野味。柏姑娘收到了好些铃铛,她笑眯眯地给阿狸挂在脖子上,说这样就不怕寻不着它,她要了许多,把剩下的几个收进了屋里,不知道要留着做什么用。德隆拿到了不少名贵花种,拉着钦红颜再三道谢,至于他那心思寡淡的侄女,她似什么也不需要。钦红颜也懂,便给了她几份药膏,德隆年轻时候在北央宫挨过板子,到了冬天,腰总犯毛病,她七情六欲都抛了,唯独剩下了一片孝心。而苏青舟最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实物,钦红颜给她带来了不少消息,天下形势、各国战况、民情民生,但唯独张子娥,她找不到。李明珏见状,大言不惭地与钦红颜打赌,说要看看谁的人能最先找到张子娥。苏青舟见她们说得火热,却不言明赌注是什么,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心想,应还是和柏姑娘有关,不管谁赢了谁输了,柏姑娘定是最欢喜的那个人。
年关将至,李明珏以旧伤复发为由,颐指气使地让苏青舟去贴这个挂那个。苏青舟不知这伤口疼是真相,还是她戏弄她的假象,但毕竟受过人家的恩惠,细究不得内里,她亦心知,李明珏是抓住她的弱点要使劲儿欺负她。她不是头一次做这些事情了,小时候娘亲不受宠,她们从宫人手里讨来几张剩下的红纸,一起蹲坐在雪窗前。娘仰头对着漫天白雪,向空中哈出几口热气,于绵袖中不断搓手,直至温热。她要用暖呼呼的手,教她心尖尖的丫头使剪子。娘亲剪的窗花是什么形制,疏密,刚直,亦或是钝锐,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娘亲的手很热。
那时她的手有多热,她走时握着刀柄的手便有多冷。
在娘亲走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这些没有意义的喜事。此时苏青舟默默看着簌簌落下的白雪,任雪花轻轻落在睫毛上,舒展,而后融化。那是她想落,却落不下来的一滴泪。她从未妄想过,会有一日坐在檐下,再拿起一双剪,心平气和地剪一张大红的窗花。
对剪窗花这件事,看的也是人情。钦姑娘和她的绣工一样,细巧且精致,李明珏则和她写的字一样,龙飞凤舞,望书姑娘剪的中规中矩,而德隆做的,是花时好几日的大作,拿去集市卖个好价钱都不为过。至于柏姑娘,她剪成什么狗啃的样子都会有人夸到天上去。唯有她,迟迟没有落下剪子。
「大过年的,丧着个脸做什么?」李明珏踏着雪沫子来敲打她。
苏青舟抬头,装起一副冷漠的样子地看着她,学她扯起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李明珏这一年来教会了她许多,兵法、剑法、治国之法,但她觉得最重要的,便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活法。
她是个好老师,但要这么说,钦姑娘绝不会同意,说李明珏教柏姑娘,就没教好。苏青舟只道是点头,含笑不语,不知钦姑娘有没有想过,有时候并不是老师的问题。她明理在心,不曾点破,只道是一个大明白变成一个大糊涂,只需一个大可爱。
夜晚烟花散落在落雪的树梢,她想起了前往尧山前,张子娥曾说待回到梁都后有东西要送给她,只是后来遇上了梁魏之争、漠北偷袭、苍山大火,与……张子娥辞官,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此时她坐在火堆旁,仰看盛放的火花,手里捧着一壶温酒,和身边人有说有笑。
她珍视目下的清闲,因为,她即将走上一条很难的路。
但难,不是借口。
她要往前走,一分一厘也好。
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这并不妨碍她向它一点点靠近。
***
过了年,便是春。
不知不觉,她已虚度了两个春秋。
天顺三十年的春三月,她借着明好的春光对镜,迎来了眼下第一根皱纹。
苏青舟微微一笑,并没有打算用任何脂粉去遮掩。
也是在那一天,李明珏带来了张子娥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嘻嘻,暗戳戳开柏车。
第 123 章 薪火相传
去日在即。
大家伙掰手指盘算着日子,心里都有数。苏青舟于白石山而言不过是一过客,此地太小,留不住她。那顿散伙饭吃得不差,柏姑娘烧了一桌子好菜,钦姑娘备至了一整套行头,李明珏说到山下去寻驿站王三,会给她一匹好马。临行前,李明珏拉苏青舟到屋子里,说要单独同她讲几句话。话罢,她转身把门合得严实,警惕地往窗外多看了两眼。两年来这人或多或少在避嫌,私下如此不透风地说话,还是头一遭。苏青舟即刻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以为她要讲什么大过天的事儿,结果李明珏只是一板一眼地说了些煞人威风的歹话。也罢,只当是最后一回听人家「常言道」,苏青舟听得仔细,乖生生地没有顶嘴。她晓得李明珏是为她好,这些老路人家早些年都走过,不过是故意用不好听的话,来讲真正发生过的事。话至最后,李明珏自袖中取出地图一张同钥匙一把,转手交予她:「得空去看看吧,用得着。」
见苏青舟愣着,李明珏摆摆手:「走吧,省得红颜觉得我俩有什么。」
李明珏点了点她手中的地图:「别丢了啊,半辈子的家当。」
出门前,她又回身叮嘱道:「看门的姓高,你要是缺人手,他可以顶一万个。」
李明珏说话极快,不管是多好的东西都像是扔破烂一样扔给她,扔完就扭头,从不给人道谢的机会。苏青舟在朝她颔首的同时,抓紧了手中的地图和钥匙。这份好意,过于沉重了些。
筵席将散,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如天上明月,有满,有缺。众人于篱笆边同她依依惜别,她一一道谢,几个来回过去了,李明珏听得一时跺脚,一时叉腰,皱着眉头看不得这等磨磨唧唧的矫情场面。要走就走别啰嗦,她声音一扬,恨不得快点把她赶下山去:「保住你的小命,进了那地方,我想我们此生不会相见了。」
「若我蒙难,还是得来白石山找你借白玉床。」苏青舟笑笑,两年了,某些人的不要脸她学得很像。
「行啊,你到时候求我就借给你。」她大方得很,谁能比谁更不要脸不是?
苏青舟照例赏了她个白眼,兴许是最后一次了不是?李明珏也礼尚往来地回了她一个,即使是最后一次也不能输。且不同这没长大的玩了,苏青舟转头对钦红颜说:「钦姑娘,若我一切顺利,相信我们会常通信的。」
钦红颜笑了笑,她早知道苏青舟晓得她在做什么了。
「柏……」苏青舟话还未开口,柏期瑾一蹦,两脚一前一后在草地划拉出印子,一个起跳猛地冲过来抱住了她,滚胖的泪滴旋即大颗大颗自从眼角流下:「周姑娘别说了,让我送你下山吧。」
苏青舟笑着抚过她哭得发颤的背脊,抬眼等李明珏一个眼色,见她点头,便行礼告辞,手挽着手同柏姑娘一路下山去。二人话了些家常,叙了些旧事,不消多时便到了山脚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柏期瑾停步将头发一甩,谨慎地朝后探了探身,见四下无人,有模有样地自袖中又取出了地图一张。苏青舟不觉笑了,这一大一小,掏东西的动作真是一模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们给地图前怎不商量一下,给了一道,还要给二道,约是李明珏分家里的家当,怕两口子不同意,私自做的主。那她……肯定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便推辞道:「不必了,她给过了。」
谁知柏期瑾硬往她手里塞,急道:「周姑娘你好生看看,这张不一样!」
苏青舟诧异,将地图展开一看,一时间并未看出个名堂来。她一向亲赴战场,各地形貌多少有所涉猎,但图中地名她鲜有听闻,依地形看,也少见于中土……她灵光一闪,顿了一刹,惊道:这莫非是……漠北的地图!
苏青舟倒抽了一口凉气,吃惊地看向柏期瑾。这地图若是李明珏的,她不当不一齐给她,怎么都轮不到让柏期瑾悄悄给她……只能说……这地图李明珏根本毫不知情!
「这……」
「周姑娘你拿好,别的莫要再问了。」柏期瑾笑眯眯地杏眼一弯,抓着苏青舟的手让她把地图塞进包袱里,「你可收好了,千万别让阿玉看见了,更千万别让她知道是我给你的。」
「你……当初为何不给她?」漠北地图绝非常人可得。当初李魏安插在漠北的绘图师皆有去无回,怎会平白无故落到一个山里长大的小姑娘手里?面前相貌清秀可人的姑娘究竟是谁,她去诀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必连同她朝夕相处的李明珏都未必知晓其中原因……苏青舟忽而背后一凉,她与柏姑娘算是亲近的了,两年相处间不曾察觉到她身上有任何异样,清透透的一双小鹿眼春泉似的一眼能见底,反倒是平日里时常劝她多长几个心眼,不要被李明珏吃死了……不想到头来,竟是她多虑了。罢了,担心李明珏作甚,她才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她们一个看似精明实则浑噩,一个看似浑噩实则精明,还有一个里里外外都是精明,只对她二人浑噩,倒算是天作之合了。
「她不喜欢,我给她做啥?」一个清甜的声音将苏青舟拉回,柏期瑾只道是热情地把东西继续往人包袱里塞,「你喜欢这些,你拿好。」她说完甜甜笑了一个,扭身往回走了。
苏青舟仰头向来时路看去,柏期瑾正在不远处向她挥手,她抬起胳膊来,挥臂告别了白石山的平静,背好包袱去面对今后的风波。此行不是离开,而是前进,对未来的企盼远超离别的愁绪,她亦心知终有一日会怀念高山上明亮的星河与静好的日月,但那是在遥不可及的某天,绝非竿头日上的如今。
她要去找……
她的赔钱货。
脚踩落叶枯枝,舟行小溪大河,她一路走,草木一路由新绿至叶深。穿过一片片黛绿,越过一座座远山,她要找的人,在远山深黛之地。
推开山阴处两扇虚掩的木门,好似吱呀吱呀地展开了一幅雅淡的山居图卷。屋内无人,生活痕迹也异常清简,苏青舟俯身拿起了桌上两双碗筷,细细比照,是一般的款型,都干净得不落点灰,只是一对新一些,另一对磨损痕迹更重。她出屋四望,沿着几条错综复杂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前行,隐约从淙淙溪流声中,听到石凿之音。那便循音而去,引过花竹径,经两小土丘,在竹林豁然开朗时,见溪旁有一白衣女子俯在大石块上,正全神贯注地刻字。夏阳明灿的光线落在她清冷的眉眼上,宁静而隽永,仿佛置身于另一方天地。
而她,蓦然闯入了她的天地。
此际有熏风过林,耳畔竹涛松海,亦如她们初见那个绿意葱茏的盛夏。
宽袖在风中涌动,颊边悠然散落的两缕青丝像猫儿伸出了小爪,不依不饶地挠着,而白衣女子却没有丝毫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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