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卿白失算了。
他们不仅没有像卿白想象的那样抄起家伙追杀这只打断他们家‘求子’仪式还得罪了老礼官的猫, 甚至都没将猫从香案上赶下来……也没人去关心‘莫名奇妙’被推了一把的老人,所有人都呆呆地立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黑洞洞的眼睛偶尔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 仿佛看不见那团突兀的黑色。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嘹亮高亢的‘牛神驾到’, 这家人才如梦方醒, 这边急急忙忙撤下香案上供奉的牛肉, 那边慌慌张张在香案空出来的位置填上诸如水花生红薯玉米水稻苗之类绿油油、嫩生生, 虽然不值钱不费事,但食草动物见了狂喜的新鲜贡品。
最后还端出来一瓦缸掺了蔗糖的凉白开。
如此亲切又用心, 很显然,这位牛神才是这家人正经信仰供奉的神明。
……就是不知道这位‘牛神’要是知道了自己的信徒不惜塞钱请鼠神‘进门’会作何感想?
卿白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动声色的往路边边退, 准备借地利先把后面诸位神明的物种面貌搞清楚了再做其他打算。
此地既名‘巨槐’, 自然不缺槐树, 刚好这户人家大门旁边就有一棵树冠的阴影都足够给过路人遮阴的大槐树,此时天光昏暗, 卿白又身形单薄, 都不用特意躲, 只需稍稍侧身便能完美隐藏在树后。
卿白刚给自己找好前排围观位,牛神的轿子便巡到了这家人门口。
虽然位置不太敞亮, 但卿白只扫了一眼便看清轿中情形, 还真是头牛,但又不完全是牛……倒不是他眼神有多好, 主要还是那牛自己的功劳——四肢肌肉虬结,犄角巨大无比,一身棕黄得几乎有些发红的短毛油光锃亮……若前头那位鼠神是团腐朽烂肉,那它就是一团暴着青筋的劲道肌肉,虽然都远远脱离了其物种原本的模样,但至少视觉效果要比前者友好得多。
当然,这只是卿白眼中看到的,在其他人眼里,轿子里分明坐的是一尊泥捏彩绘的牛头神像,那神像牛头人身,双腿盘起,一手持钢叉,一手捻法印,端的是庄严肃穆。
卿白也并没有猜错,这牛神的确是这家人正经供奉的神明,因为比起之前面对鼠神的热情期盼,在牛神驾到时这家人不论男女老少神色里都明显多了敬畏与堪称热切的信仰。
等随轿礼官例行的吉祥话说完,刚刚才被推了一把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老婆子又连忙送上红封。卿白虽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但凭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红包的厚度比前面那俩要扎实许多,不仅如此,除了聊表心意的‘香油钱’,作为牛神的信徒,这户人家的青壮年还恭恭敬敬奉上用红绸包裹得漂漂亮亮的大篮贡品。
礼官红封入手后轻轻一捻,瞬间眼睛都要笑没了,嘴里漂亮的吉祥话也不免真诚了几分,一气呵成地说完吉祥话后就转身从轿中取出一张黄符纸递给已经恭恭敬敬伸出双手等着了的老婆子。
那黄符纸打眼一瞧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如所有搞封建迷信活动中出现的常见符纸道具一般,黄色草纸轻薄脆弱,上面满是鲜红朱砂歪歪扭扭纠纠缠缠画出的不知名字符,只抬头两个大字勉强能看出字形,似乎是‘镇宅’二字,还有最中间的符号比较特别,像是对弯曲牛角。
这家人对这黄符却甚是珍而重之,老婆子双手接过后并未就此收起来,而是挨个传了下去,在全家人的手里过了一遍后才由那位今年刚结婚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贴上大门正上方。
贴好后这家人又对着门上黄符虔诚拜了几拜,如此,这牛神赐下的镇宅符才算安稳在这家落户。
有了信仰神明赐下的镇宅庇护,这家人在这一贴一拜后似乎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个个眉开眼笑喜不自胜,欢欢喜喜的恭送牛神圣驾过门,树后一直没错眼的卿白却眉头紧锁——就在刚才、在这家人背过身拜符之时,轿中端坐的‘牛神’也动了。
先是那对火烧铜铸一样的巨大牛角缓缓探出轿门,待整个脑袋都伸出来后,那双像黑色玻璃珠子一样凸出的大牛眼轻轻眨动了几下,此情此景,若单看那双眼睛,甚至可以用‘纯良’‘温和’两词来描述,可它接下去的动作却怎么也称不上‘纯良’‘温和’了……只见它对着背身拜符的一家人鼻翼翕动牛嘴大张狠狠吸‘气’,等咕咚一声吞咽下去后这才牛眼微眯心满意足地缩回轿中。
随着礼官故意拖长嗓音怪声怪气的一声‘起轿’,牛神圣驾在这家人狂热而崇敬的目光里晃晃悠悠巡向下一家,只有树后的卿白在轿子与他交错而过时听到了一阵细微而诡异的咀嚼声,与先前嘴巴咯吱咯吱不停的大耗子不同,这咀嚼声并不清脆扎耳,反而温吞绵软,就像是……就像是在反刍、在细细品味着什么刚下肚又返回嘴里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但总不会是此刻还供在香案上的各色绿油油。
不过……‘牛神’毕竟也是牛,会反刍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怀着一脑袋迷思卿白又陆陆续续见到了总是拿血盆大口对人,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的‘虎神’、眼珠子红得滴血满嘴獠牙的‘兔神、黏腻湿滑龙蛇难分的‘龙神’‘蛇神’……
卿白耐心目送完这庞大队伍里的最后一轿白花花油腻腻的肥猪肉消失在道路尽头后,终于确定了,此地的十二神明竟然是——
“原来你躲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卿白肩膀突然一寒,下意识转身回头就对上一张白璧无瑕的白脸盘子……是真真正正的‘无暇’,无暇到连脸上本该有的最基本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只一片骇人的空白,若不是这段时间卿白见了世面长了见识,只怕这一照面能被吓出个好歹来。
卿白盯着这张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白脸盘子’看了半晌,目光缓缓下移,又盯着那身熟悉的黑袍看了良久,这才迟疑出声:“小吴姑娘?”
见卿白认出她来,白脸盘子立马颠颠儿点头:“是我是我!”
“唉,这山旮旯里的圣驾巡境搞得还挺严谨,谁能想到我这赶鸭子上架的开路无常戏份竟然如此重要!那些人竟然还记住了我的长相!害得我半道溜了好几次都被队伍里的人逮了回去,还好我机智,瞅准时机!当机立断!舍头跑路!没了那张脸拖后腿,我这才能跑回来寻你。”
卿白:“……”倒也不必这么赶,而且,没了脸他们就算发现你跑了估计也不敢再拦你。
“不过我这趟也不算白跑~”小吴摇头晃脑,语气颇有些骄傲,“我这一路没闲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基本把这里的情况搞了个八九不离十。”
卿白当即很给面子的做洗耳恭听状。
小吴也没卖关子,一股脑儿将自己披着黑无常马甲辛苦打探来的情报说了出来,还顺带附上自己的一些猜测:“这里的确是叫巨槐,是南边山里一处不知名小镇,具体离上京多远不清楚,大概十万八千里吧,反正不是咱们在阴间不注意多走几步就能跨越的距离,我用我这几年来无数次跨越阴阳两界执法办案的经验作保,咱俩百分之两百是被阴了,具体怎么操作的还不好说,不过估计不是阵法就是幻术,啧,居然在我上京阴司门口装神弄鬼,还真是打着灯笼上茅房,找……”
“咳咳!”小吴嘴上急刹车,“扯远了扯远了,重点是这个声势浩大的圣驾巡境,它果真有问题!还好咱们之前稳了一波,没真去拦驾喊冤,不然真就刚逃虎口又入狼窝了!”
卿白很给面子很懂事的顺着往下递话茬:“怎么说?”
“别的地方搞圣驾巡境抬出来的就算不是大名鼎鼎的神明佛尊,那也是地方祖宗或城隍仙官,再不济还有土地家仙,你猜这地方游的都是些什么神?”
卿白心中早有猜测:“十二生肖。”
小吴手掌啪啪一拍:“笑死,什么正经圣驾巡境会专门游十二生肖啊?”
话说出口小吴才反应过来她这话十分有歧义、得罪神,连忙双手合十拜了拜,呸呸两声改口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十二生肖很好!十二生肖很正经!我发自内心的尊重十二生肖!我的意思是这里的十二生肖它不正经!不仅不正经它还不正宗!个个血光冲天煞气缭绕,比某些凶兽还要凶兽!最关键的是!”
小吴压低嗓音道:“它们食人!”
“还巨tm分工明确落实到具体部位!敲骨的敲骨吸髓的吸髓吃肉的吃肉食魂的食魂……这十二个十二生肖分明是这地方的人用血肉魂魄滋养出来的‘伪神’‘邪神!”
“伪神、邪神、食人……”卿白低声重复。
小吴叹气:“总而言之这里的事已经不是我这个等级能处理的了,更何况还有个你,若是将你折在这里头……”
想到卿白之于阴界的重要性,小吴不禁一抖,恨不得扛着卿白连夜赶飞的跑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策……总之趁它们现在被抬去了镇尾祠堂,咱们快逃!”
小吴一边说一边抓住卿白手臂就想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拉……没拉动。
卿白立在原地,他身体大半被树荫掩藏,小吴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能看见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走。”
小吴没想到一直很好说话很配合行动的卿白会在这么生死攸关的时刻犯轴,顿时急得不行,竟然生生在那张白璧无瑕的脸盘子上急出了一张扭曲苦瓜脸。
就在小吴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却听卿白一字一顿地说:“我原本就是要来这里。”
小吴:“哈?”
卿白嘴唇微勾,轻轻笑了一下,缓声说:“九年传来的信上说,让我去找他,去巨槐找他。”
“巨槐不就是这里?”
小吴:“???”
这一刻,小吴有了与她上司一模一样的怀疑——你确定那信真是九年大人落笔?!
你快张开眼睛瞅瞅远处冲天煞气、头顶滚滚黑云,这不是找他,是真·打着灯笼上茅房,找……那啥吧!!!
第109章 孕
卿白也知道自己这决定很冒险, 并十分理解小吴的怀疑,是以他决定以理服人,相当理智客观的提醒:“即便要离开, 也不该原路返回——大概率那位热心鬼吏还在外面等我们。”
哦豁!小吴一拍脑门, 差点忘了那个害他们慌不择路误入歧途进退两难的罪魁祸首!
“那我们现在……?”这话虽然是疑问句,却充满了妥协的意味,话一出口, 小吴自己都为自己这下意识的退却感到惊讶。
很奇怪, 明明那鬼吏只有一个人, 而盘踞巨槐的邪神伪神却足足有十二个, 她为什么会下意识更忌惮那看起来更势单力薄的一方?
卿白目光看向那迅速收拾好香案贡品然后锁门准备出发去镇尾祠堂的一家人……还有某只突然出现吓跑了鼠神一行的小黑猫。
圣驾巡境并不是抬着神像前呼后拥的在境内转一圈就完事, 通常还会伴随着唱戏、杂耍、小吃、开市等活动,各地各样各有不同, 而巨槐虽然地方不大,在这事上花样却挺多,不仅吃喝玩乐样样齐全, 玩乐过后还有独具特色、神与民同乐的‘圣驾群宴’。
是的没错, 巨槐的‘神明’在这一天不仅要游神巡境赐福乡里, 还要走下神坛与当地信众同乐一起撮一顿饭,用切实行动在餐桌上拉进与群众之间的距离, 嗯, 各种意义上的距离。
只能说, 十分具有当地特色。
至于它们进嘴下肚的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卿白想起先前那些‘神明’巡至这一户人家时嘴上的做派,脑海里莫名飘过‘餐前甜点’四个大字, 他轻声道:“去吃席。”
“???”小吴很想摸摸卿白的脑门看看他是不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大太频繁以至于鬼迷心窍自己往坑里跳, 吃席?吃谁的席?确定他俩是去吃的而不是被吃的?
小吴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探上卿白脑门,主要是因为她是鬼根本摸不出温度, 绝对不是她怂怕撸灵犀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她要真是怂,她能如此舍命陪君子?
“好!”歪打正着,小吴胡思乱想着竟给自己激出了几分胆气,那张空白脸盘子努力咬牙切齿,鸿门宴又如何?且不说这巨槐里还有一位处于薛定谔状态的九年大人,即便九年大人真不在,凭她一身被各路大佬友情赞助武装到牙齿的法宝,就算打不赢她还不能和小灵犀一起苟着等待救兵吗。
小吴哗的一声抽出不知藏在哪儿的勾魂锁,又往卿白手里塞了把用途不明的符箓:“我们就去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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