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术上的事,没有谁可以说自己有把握,说到底都是看命。”
子玉盯着薳东杨怀里的楚天和,暗暗攥紧了衣裳,他没告诉薳东杨,上次那个猎人最后还是死了,死于高热,死于秋荑的刀。医者被大家看成是救死扶伤的最后希望,但在命这件世间最玄妙的事情上,医者能决定的事很少。
“你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围城,我来守他。”子玉对薳东杨说。
“不用,我守着,我这种说客又不作战,有人保护,你这种冲锋陷阵的才应该休息。”
子玉看着薳东杨的双眼,好像能看透他一般:“是吗,明日难道不是逼迫宋国签订城下之盟吗,真的要打?”
薳东杨愣住了,这是他和楚王的秘密决议,从未对其他人提过。
“令尹大人告诉你的?”
“他只说让我去王军磨练,想清楚自己的路,别的,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是自己猜出来的?”薳东杨饶有兴味说道,“子玉,我从未和你单独聊过,现在时机也不合适,倘若这次凯旋回去,我真想和你单独聊聊,好好结识一下你这个人。”
子玉却什么也没说,目光一直看着床榻上的人,薳东杨看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好像自己在这里有些许碍眼。
“那什么,我等看他喝完药再走不迟。”
“好,随你。”
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医师端过来,递给子玉。
“他这药不太好灌,之前灌进去的,几乎吐了个七七八八。”医师说道,“你这方子我看了,下了猛药去凉血,但若是他像之前那样吐出来,估计没什么效果。”
子玉看着碗里的药,又看着楚天和,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端起那碗药喝了一口,然后俯身向下,慢慢将药渡给了楚天和。
他渡的极慢极温柔,楚天和没有像之前那样吐出来,喉咙一滚,慢慢咽了进去。
在一旁站着的薳东杨和医师看的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两个人宛如木雕泥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脚下好像生了铁钉,挪不动半步。
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就在子玉慢慢渡完最后一口药时,谁也没留意到,屏风后站了一个人。
他一进来便看见烛火打在屏风上的人影,一个人正俯身向另一个人喂药,喂的极轻极慢,所以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时间很久。
他不用想也知道喂药的人是谁。
等所有药喂完,薳东杨才看见了他,扬扬眉,沉声道:“你来了。”
军医一看,赶紧拜道:“下官拜见公子玦。”
公子玦挥挥手,医师赶紧往外退了出去。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床榻边,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为何方才不告诉我?”公子玦狠狠盯着薳东杨,咬牙道,“我回军营方才听人说……”
“告诉你能怎样,你会医术?还是会巫术?”薳东杨回道。
“你!”
薳东杨一点也不惯着他:“公子玦,你是此次攻宋的三军首领,责任重大,微臣岂敢乱你军心,若你此次又败了,大王怪罪下来,罪过岂不是我的?”
公子玦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好转头盯着子玉。
“你之前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清清白白,这就是你所说的清白!”
子玉的目光森冷异常,直勾勾盯着公子玦,嘴角浮起一抹凉意。
“渡个药就不清白?我以前跟着大巫云游时,给不少人渡过药,所以我跟他们都不清白?公子玦,人命攸关,你不问问他能不能活过今晚,却关心我和他清不清白,你对他的这份情也挺有意思,好像这个人生与死都无所谓,只要他的身心只属于你就行。”
子玉说完,薳东杨倒吸一口凉气,他自诩一张嘴能挡三军,但比起子玉的锋利如刀,直击要害,他真的自愧不如。
公子玦果然无言反驳,整个人都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好像有一万种想法化作了风刀,从四面八方切割着他。
甚至连他自己都震惊,子玉说的,好像是真的……
薳东杨接着道:“三军主帅,你还是快回去吧,上次你就输了,这次再有差错,你觉得自己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大王除了世子渊和你,可还有十个儿子在后面等着。”
公子玦脸色清白,深深望着子玉身边躺着的人,好像要把他看进自己的眼睛里。
不知从何时起,他连抱一抱他,和他单独说说话,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仿佛所有人都在指责他,都在质疑他,也包括躺着的那个人。
难道自己的真心就没人看见?
“子玉,军有军纪,你跟我一起走。”
子玉拱手道:“恐怕走不了,他今夜若是有紧急情况,只有我能救他,我的医术师从大巫,你若是真的无所谓他的生死,我便跟你走。”
公子玦咬紧了牙,狠狠剜了子玉一眼,拂袖离开。
薳东杨见状,叹叹气:“不知云笙当初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喜欢上这样的人。”
子玉漠然道:“两个人的事,对不对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如何得知?”
薳东杨转眼看他:“你小小年纪,如何懂情?”
“不懂,也不想懂。”子玉面上无波,沉静地看着楚天和,“一群自找麻烦的疯子。”
薳东杨哂笑一声,便转身走了:“我的营帐就在边上,有情况随时叫我,他有你这位师弟,肯定不会死的。”
第73章 云笙,你终于醒了!
盂地城下,三军聚集。
楚王擒着宋公,和薳东杨站在最中间的战车上,和城墙上的宋国群臣相互对峙。
“南蛮子,尔等会盟劫君,前所未有,滑天下之大稽,如今还要兵围宋国,试问天理何在,礼法何在?”
楚王朝薳东杨点点头,薳东杨上前一步,扬声道:“宋臣听好,你们的国君犯下五大罪过,楚国今日所为,正是为了天理公道,至于礼法,我等蛮夷,在天理公道面前,尚不知礼法为何物!”
木弋大夫一听,立马竖起耳朵,走到最前面,其余诸臣立马为他让路。
“来来来,你说说,有哪五大罪?”
宋公一看到木弋,整个人悲戚失色:“相国大人,救救寡人呐。”
木弋指着他:“你等会儿再哭,让老夫听听你有哪五大罪。”
宋公被噎住,想说话又说不出,只好捶腿叹息。
薳东杨看着楚王,皱了皱眉,他知道木弋是宋国的三朝老臣,中流砥柱,但这些年木弋年老体衰,渐渐退出了宋国的朝政中心,如今兵围城下,没想到出来挑大梁的居然是他。
“其一,干涉齐国国事,挟制齐国国君。”
木弋听了,赶紧点头:“好!这个罪定的好!老夫早就说了,齐乃大国,如何会受人挟制,偏偏这个蠢人就是不听,仗着那么点恩惠就想挟制一个大国,何其可笑。”
薳东杨停住了,眉头微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其二,用人替代牲口,祭祀鬼妖。”
木弋大夫嗤之以鼻:“我们宋,乃殷商旧民,殷商的习俗就是人祭,周天子虽废除人祭,但允许我宋国保留原有宗庙和祭祀礼仪,此罪,不认。”
“好!”宋公大嚷道,“南蛮子,我们宋人是殷商旧民,比周人还要尊贵,由不得你们来指手画脚。”
薳东杨面色愈发严肃:“其三,黄伯未尽地主之礼,宋国恃强围袭。”
木弋思考一下,定论道:“此罪倒是可认可不认,毕竟是黄国无礼在先,我宋国教训一下也算合乎军礼,还有两个呢,一并说来?”
“其四,宋兵驻扎陈国多年,强抢民女,抢占粮食,为祸一方。”
“其五,妄图借楚国势力称霸中原,自傲狂妄,无德无能。”
“好!”木弋大夫双眼一亮,“说得好!此二罪,当真是一语中的,无可辩驳。”
宋公蹬腿大哭道:“哎呦,木弋啊木弋,你到底是哪国的臣啊,为何要帮着南蛮子说话啊~”
楚王大声道:“既然你们认了,那本王就不多费唇舌,你们的国君在此,生杀在本王手上,快快开门投降,签订城下之盟,可保你们国君性命。”
木弋一听,扶着头冠重重哼了一声:“国君,哪个国君,我们的国君在都城里好好坐着,可不在此处。”
薳东杨双手一紧,心道不妙。
楚王也怔住了,屈云天大声喝道:“你们的国君分明就在此处,如何会在都城?”
宋公也愣住了,茫然望着木弋。
“楚人听着,国君本就是为了主持社稷而立,今社稷无主,我等自然要另立新君,此人已是旧君,你们所说的罪,除开祭祀那件,其余四个我们都认,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但倘若你们要借此攻城,我宋国上下,必当誓死抵抗。”
宋公一下哭嚷出声:“木弋啊木弋,你好狠的心呐……”气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
薳东杨立刻道:“大王,情势有变,还请撤军。”
楚王抬手止住他:“必须打,若这么走了,本王颜面何在,况且我早就想会会这些中原国家了。”
“熊玦!”
“儿臣在!”
“号令三军,攻下盂地!”
“得令!”
公子玦转身传令,吹响号角,三军嘶吼冲杀,沸反盈天。
木弋传令抗敌,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投石手快速反应,一批又一批楚军的尸首倒在地上,又有另一批踩踏尸首而上,最后纷纷叠在城墙之下。
嘶杀震天,残阳如血。二虎的脑袋被一箭贯穿,他倒在地上,双眼圆睁看着血色弥漫的战场,也不知战场的哪一边是家的方向。
女儿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还站在那颗大枣树下,笑嘻嘻等着他回家修屋。
妻子又在做什么,她身体不好,这个冬天家里没人砍柴要如何熬过。
二虎带着满心的牵挂和思念,眼角挂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
我醒过来时,已不知年月。
仿佛昏睡了很久很久,久的就像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阎王发现我这个人命数未尽,又把我踢了回来。
我只记得我做了很多梦,梦里有我妈,她念叨着我怎么不回去看看她,她告诉我无论我在外面混的好不好,这世间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常回家看看。
我也梦到我爸了,好奇怪,我当楚天和时都没梦到过我爸,怎么现在做了屈云笙,反而梦见他了呢,他一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能做领导做惯了,所以身上常常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威压。
他以前总是说,出门在外,要靠自己,房得自己挣,事业得自己搞,他不会给我铺路,也不许我在外面提起他。
我也没想过让他铺路,甚至我都没觉得自己有个爹,哪怕我被房东赶出来在公园喂蚊子的那天晚上,我都没想过要回去抱他大腿。
可是这几天,我却梦到他了,他问了我一句:“天和,你恨我吗?”
恨吗?不恨吧。
我这个人一贯想的开,在公园喂蚊子那晚我都觉得自己以天为盖地为床,体验了一把古人的浪漫,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打小就这样对我,早就习惯了。
我还梦到了屈云笙,就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屈云笙,一双如水的含情目,美的不可方物,他看着我笑道:“虽是一样的壳子,但你我看起来大不相同。”
我还想问他哪里不同,他便消失了,连片衣袖也捞不着。
老子这才想起来,我还没揍他呢,就是他诓我过来,我才受了这许多罪。
我还梦见了很多人,自己就像飘在空中的魂,正在一点点分解,变得稀薄,连身体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我以为我就这么魂归天地了,没想到却被一个人拉了回来。
我最先感到的是他凉凉的嘴,好奇怪,这个人含着热汤药,嘴却冷的像冰,不知道的还以为快死的人是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冷成这样。
我又感到一些人在说话,仿佛隔了层羊皮,听起来嗡嗡的。
后来,我一整夜都在体验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像被人泡在万年冰川里,周围全是一荡一荡的浮冰,一会儿又像被人扔在热水锅里,下面还生着柴火,任凭我怎么扑腾,那柴火还是越来越旺。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差不多了时,那张冰凉的嘴又贴了上来,慢慢往我嘴里送汤药,他渡的很慢很慢,极温柔,极耐心,所以我能浅浅滚动喉咙吞下,我们一直贴了很久,久到我自己心里某根弦突然动了时,那张嘴又突然松开了。
这是哪个侍女在给我人工喂药。
我醒来必定重重赏她!
等等,我不是在宋国吗,楚王此次出行并未带任何侍女,那给我喂药的是谁?
难道是那个长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军医,还是他那个长得像肥猪油一样的徒弟?
老子顿感五雷轰顶,瞬间有种再也不想醒过来的冲动。
可是,那个人却说了句话。
他照顾我这么久,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楚天和,撑住。”
只这一句,我便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便更不想醒来了。
他又给我喂了几次药,有时候会消失大半天,回来时身上还有血腥味和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我感到身体越来越稳定,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但就是清醒不过来。
直到某天,另一个人来了,他二话不说抱起老子就啃,子玉进来,他抽出剑转身就是一刺,我猛地惊醒过来,刚好用手抓住了那把剑。
有时候,做人就是这么寸,所有受伤的事,都有老子一份。
子玉忙过来翻看我的手,拿出药帮我抹上,我任凭他蹲在身旁上药包扎,间隙中抬眼看了看满脸暗云翻滚的公子玦。
50/102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