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起身,看了看时间,是早上六点,整个床单都湿透了,我自己的衣裳好像能拧出水,便快速奔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只有热水流遍全身时,方才的绝望才缓了些。
等我洗完澡出来,屈云笙已经关了电脑,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好像在等我先开口。
“我去吃个早饭。”
我没有看他,开门出去,没想到一进客厅便看见我爸一个人在坐在那里吃早饭,桌上还放了豆腐脑和茶叶蛋。
“吃吧,给你买了。”我爸看着我说。
我没应他,而是默默坐在他对面吃东西,刚吃完,我想出去走走,他突然说道:“天和啊,陪你爸下盘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和他从初中的某一盘过后,就再也没下过棋了,而我也是在那一盘棋后,便把自己当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再没和他说过除了敷衍应付以外多余的话。
我沉默一下,点点头:“可以。你是病人,你说了算。”
我走到书架那里把放在最高处的围棋拿下来,这个围棋还是我小学时买的,已经有点年头了,可它被搁置太久,如今我看着它,倒有些陌生。
我把棋盘棋子摆好,我爸在这个新家特地装了个对弈角,角落位置不大,却布置的很像那么回事,坐在里面,我有种时空之墙被打破的错觉。
不仅仅是古代和现代的时空,还有小时候的我和现代的我,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合二为一了。
我们在棋盘上沉默地布局,沉默地厮杀,沉默地追逐,一切都在无声进行,可局面上的战况却是于无声处有惊雷,谁也饶不过谁。
小学时,他常常跟我下指导棋,每一个落子都要解释用意,可后来他越来越忙,下棋越来越少,解释也越来越少,指导棋什么的,在小学五年级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爸,陪我下棋。
——我忙,没空,你自己看棋谱。
——爸,这道题怎么做。
——没空,你自己问老师。
——爸,陪我打篮球行不行。
——没空,找其他邻居小孩玩。
后来,哪怕他有空,我也不需要他了。
棋盘上厮杀惨烈,他眉头紧锁,不由得停下来思考。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讽刺一笑,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
良久,他终于下了一子,我看了看那颗棋子,挑挑眉,心里哂笑一声,便停下了前期天下布武的攻势,开始做我的局。
他又愣住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我看着他的样子,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初中,那个时候他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永远停歇,人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以前我以为那是夸张手法,后来才知道是写实手法。
终于有一天,他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家,看了看我的成绩,表示尚可,好像施恩一般要陪我下盘棋。
我那段时间没人对弈,又忙着打篮球,所以棋力退步了很多,他越下越不耐烦,满脸的暴风雨好像我是个很不入流的垃圾,终于在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见我下了一招很臭的棋,他使劲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甩门而去。
那棋子撞击棋盘发出的清脆声音,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听到过的,最骇人的声音。
天光渐盛,我妈出来吃了饭洗了碗,又把家里打扫一番,换了身广场舞队服出门了,我和我爸的对局终于结束了。
是和局。
但这是我做出来的和局,不再是他以前下指导棋时故意让出来的和局。
也多亏了他一直喜欢遵循古代棋局的规则下,所以这段时间我和薳东杨无聊时练出来的技术恰好能用上。
“你的棋比起以前,厉害了许多。”他一边复盘,一边点评,“一开始攻势凶猛,寸土必争,在最后竟然还能大胆做局将我引入你的网中,如果不是你故意让我,这盘棋应该是我输。”
我慢慢收拾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他常年无交流,搞得现在就算想交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棋如人,天和,你变了。”
我看着他:“怎么变了,难道您知道我以前什么样?”
他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也万年不变的肃穆表情:“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还是那句话,玉不磨不成器,如果你小时候便对我有了依赖思想,长大了也只会是个不会自己走路的废物,万里长征路如果不是自己亲自走过一遍,就永远不懂人的筋骨和意志可以被磨练到哪种程度。”
我笑了笑:“做了个手术,倒是把话给弄多了,开错位置了吧。”
他目光深沉,直直盯着我,那眼神依然像是在俯看一个小孩。
“我知道你在北京吃了很多苦,你从高中起就不花家里的钱,在北京读书上班那段时间一定很憋屈,很窝囊,但是男人不经历那样的低谷长不大,我一直都觉得,你的性格是注定要走我这条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经历就走了我这条路,你就不会知道这个社会真正的苦和真正的人,如果有一天,围绕在你身边的都是好人善人,那才是真正危险来临的时候。”
他这番话,我倒是一字一句全都听明白了。
“那如果,”我问出了我唯一想对他倾诉的问题,“身居高位却做了错事呢,哪怕不是出自本意,但却因为控制不了其他人的想法,造成了很大的错,又要如何劝自己放下?”
我这番话有些突兀,他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要放下?”
“为了……”对啊,为什么,“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些?”
“既然因为误判造成很大的错,这样的事一辈子也不可能放得下,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背着这种悔恨继续走,人这一辈子,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只有传说中的圣人,我们都是在各种对与错中反复沉沦的普通人,但圣人是稀缺物种,普通人却遍地都有,若都要等着不犯错的圣人来做事,这世界早就转不动了。”
他顿了顿,又说:“背负着悔恨自责谩骂和不解继续走,才是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天光盛极,穿透窗户照了进来,把整个屋子照的明亮又开阔,我看着眼前不苟一笑的父亲,由衷对他说了句:“谢谢。”
我回到屋中,屈云笙怀里的玉佩仿佛有流光暗转,他怔怔看着我,我走到他面前,将他手里的玉佩拿过来,对他说:“帮我照顾好我爸妈,我尽不了的孝,只能靠你了。”
他笑了笑:“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所以日后他们老了,我也会照顾他们,不算帮你。”
“这一次,可能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真的不想回去和熊玦再续前缘,他还忘不了你。”
屈云笙摇摇头:“他身边有了妻子,我回去算什么,再者,我是真的放下了。”
我见他确实不会后悔了,点点头:“那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楚天和,而我,就是屈云笙了。虽然你小子把我坑得好惨,但这次这个火海,是我自愿去的……飞蛾扑火,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会有飞蛾扑火的一天,老天爷真是会搞人。”
我拿着玉佩坐在床上,那玉佩中的气息逐渐加强,继而带着整个屋内的气息都在流转。
“楚天和,还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
“什么话。”
“历史是很难被改变的,不是很难,是几乎不可能被改变,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心里一沉,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我既然都决定和他一起奔赴这场火海了,又怎么会在乎能不能改变。
无论是什么样的火,尽管来烧吧,让爷看看能不能把爷烧成灰!但凡还有截骨头在,那都是老子赢。
一分钟后,屋里气息转动迅猛,我终于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隔着时空传来——
徒儿~~~
我低声道:“师父~~~”
好家伙,又是那种熟悉的过山车癫狂翻转感,老子被转的快吐生吐死时,终于被一个光源给强劲地吸了进去。
老子睁开眼,浑身痛得像散架一样,秋荑那张慈悲的老脸又浮在了眼前。
“云笙啊,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说着,他好似要哭。
我支撑起身,他赶紧扶起我,一副泫然欲泣却憋不出眼泪的表情。
“哎,别装了,师父。”我对他道,“哭不出来就别哭了,回来的不是屈云笙,还是我楚天和。”
他瞪大了眼看着我,片刻过后,双眼蓦然发亮。
“我的徒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师父我这条命就没了!大王派了人在外面等着削我,你快去打发他们走!”
“熊玦为何要削你?”我一边站起身,重新适应这个身体,感觉有些奇怪,一边往外走。
“还能为什么,你昏迷了三个月,楚国乱成了一锅粥,熊玦独木难支,快撑不住了!”
第107章 这他妈简直是每个男人……
门一打开,我便看见十几个护卫围在屋外,个个刀剑出鞘,晃得眼花,孟阳站在门口与他们对峙。
那些护卫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齐刷刷跪了下去。
“小的见过令尹大人。”
为首之人抬头喜道:“令尹大人终于苏醒了!大王吩咐过,如果令尹大人苏醒,就即刻回宫复命,请令尹大人随小的前去面见大王。”
“慌什么。”我抬起自己两只袖子,“你想让我穿着寝衣去王宫?”
为首护卫一愣,随即拍拍自己的脑袋:“瞧我高兴坏了,说话没过脑,请令尹大人更衣后随小的走一趟,大王等不及要见您。”
孟阳双目炯炯看着我,两只眼睛迅速染上了一层雾气,我对他笑了笑,随即对那些人道:“你们先回宫复命,我躺了三个月,身上早臭了,沐浴完毕后自会去面见大王,告诉大王,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这个他亲封的楚国令尹和他一起抗,死不了。”
为守护卫沉默片刻,对我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行告退。”
他站起身,摆摆手,众人随他一道骑马走了,秋荑这才从门口走出来,长舒一口气。
“这刀光剑影的,吓死我了。”
秋荑看孟阳在边上,不好问什么,便让其他巫童去安排我的洗澡水和换洗衣物。
我抬起双手,握了握拳,又张开,不知为何,从我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感觉这具身体与之前不同了。
好像这副皮囊之下,骨血正在被重新锻造。
一股莫名的精/血正在悄无声息流转全身,就连骨骼也在精/血的包裹下重新镀上了一层硬膜,整个骨架变得比之前更强更有力,不仅如此,全身肌肉也变得更加紧致灵活,比以前更受大脑的控制,一股极其充沛的精力正在全身上下搅动不息,似乎要破身而出。
“孟阳,把你的剑给我试试。”
“啊?”孟阳举起自己的剑,不解问道,“公子不是说我的剑太重,不好用吗?”
他天生神力,所以佩剑也是特地定制的重剑,比普通剑重两倍多,以前我试过一次,只打了十招便满头大汗,双手发酸,但今天我就是特别想再试上一次。
孟阳将他的剑给了我,我一拿,果然,不是老子的错觉,这把剑跟之前比起来轻了不少。
我走到空地处,举剑练招,这下的感觉更真切、更奇妙,不仅仅感觉手里的剑变轻了,就连使出的剑招也比之前有力了许多,剑锋所到之处,剑气断草,鸟惊一片。
我一连打了五十招,才将那股横冲乱撞的精力发/泄完毕,一层薄汗串上后背,我收回剑招,将那把剑扔给孟阳,孟阳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好像我被什么邪神附体一般。
秋荑在远处见了,抚须一笑,不住点头。
“孟阳,我去沐浴更衣,你在此处守着。”
孟阳点点头,我走向秋荑,跟着他走到沐浴室内,刚一关门,他便拉着我的手说:“天和啊,你怎么回来了?是换魂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吗?”
我摇摇头,脱了衣服泡进水里,他在我旁边拉了个凳子坐在,帮我捋头发。
这头发又长长了一截,都快齐腰了,而且还挺丰茂。
“我是自愿回来的,师父你就别问我为什么了,反正回来的还是我楚天和,你知道这个就行了。”我边洗边问,“楚国怎么了,熊玦为何独木难支?”
“哎,楚国现在乱得连老夫都叹为观止,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乱象。”他一边眯着眼睛帮我一撮撮洗头发,一边说道,“你离魂后没多久,楚国阳丘那一带就爆发了洪水,淹死了不少人。”
阳丘,是薳氏的封地。
“若只是洪灾还算可控,但最糟糕的是洪灾过后竟然起了瘟疫,还是此前从未见过的疫症,阳丘那一带土地肥沃,本就是居落聚集之处,四处走马贩货的商贾也很多,所以这瘟疫就跟星火燎原一般轰一下便四下散开,几个周边的邑城相继沦陷,据说那些邑城的大街上全是尸首,堆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怜得很啊~”
“那薳东杨呢,那里是薳氏的封地,他就什么都不做,等着瘟疫蔓延?”
“糟糕就糟糕在这里,那薳氏都被灭族了,除了薳东杨这个族长,薳氏其他有经验能干活的族人都被大王给杀完了,他倒是想管,可手下无将,能管什么,薳氏那些新招的兵连个队列都走不明白,还能指望他们去管控疫区发疯逃窜的百姓?薳东杨为了这事,急得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头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废了。”
我心里一沉,问道:“然后呢?”
“薳东杨管不住那些百姓,熊玦便派子玉去管控,若敖氏的兵一到场,疫区倒是被立刻控制住了,没想到新的问题又来了。”秋荑顺顺我的头发,叹气道,“这次的病症古怪,专门攻击老弱妇孺,但对强壮的士兵,从表面上看却没多大影响。很多士兵都只不过有轻微的风寒之症,但坏就坏在这里,哪怕这些士兵症状全消,但他们去接触健康的人,却仍然会传染给别人,且染病的人倘若身体不强,也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至今都没发现对症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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