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子玉问道。
我无声地看着他,心里说道——我不可能让你死,无论是谁,敌人还是自己人,谁让你死,我楚天和的刀尖就会指向谁!
“还有……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新齐君主姜殷,是若敖氏所扶持的,他应该和你们关系匪浅吧。”
*
子玉带兵启程后,我去找了薳东杨,阳丘生机重燃,有些店铺已经率先开张。
我和他坐在一个酒家的二楼,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人群宛如细流,虽少却未断,很像野火烧完后的原野,满目荒凉却生机悄然。
“大王传令,让你带来的屈氏人马接替若敖氏,帮着重建阳丘。”
“王军呢,没来?”我吃着面前的小豆子,问道。
“没来。”薳东杨也吃着豆子,抬眼看我,目光闪过一丝锐光,“既没人马,也没银钱,看来,他是想屈氏全部承担了。”
我哼了一声:“他知你我交情深,也知井盐利润丰厚,王军在铜绿山被拖了几个月,折损不少,换我是他,也这般精打细算。”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换做先王,却干不出这种事。”
“他是他,先王是先王,时局变了,人也变了,咱们该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了。”
薳东杨挑眉一笑,对我道:“你这离开过一次,怎么变了……以前我只觉得你聪明,现在……”
“现在如何?”
“现在好像一把开刃的剑,开始有凶光了。”
所以我能和薳东杨做朋友呢,他总能一眼看透我,哪怕是我都看不透的自己。
“废话就不多说了,咱们挑重要的谈,阳丘的重建,我出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得还我。”我给他斟了一杯酒,用自己的酒杯去碰他的酒杯,“但我不要弱者的回报,我要那个只身一人便能在诸侯国间翻云覆雨的强者的回报,怎么样,这笔交易做不做?”
薳东杨怔愣片晌,冷笑一声,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看你如今春风得意的模样,怎么,关在阳丘这段时间、患难与共后终于得逞了?”
“别说什么得逞行不行,好像我图谋不轨一样,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啧。”薳东杨笑道,“那还不是一回事?不过你这种知难而上的勇气,我倒是佩服。”
“何意?”
“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敖氏如今是个烫手山芋,子玉接了这烫手山芋,只怕前途叵测。”
我知道薳东杨有话要告诉我,便恭敬道:“愿闻其详。”
“你可能不太清楚楚国的氏族分封制,一旦有氏族被灭,那其土地就会被收归王室,再分封给其他有功的氏族,景氏被灭后,景氏的土地被大王收了回去,但至今都没再行分封。屈氏和薳氏倒也罢了,原本也算功过相抵,没有分封也很正常,昭氏出了位女族长,也算破天荒头一次,这也算一个大封赏,但若敖氏呢?”
我很快明白过来:“若敖氏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站在熊玦身边的氏族,没有过错,全是功绩。”
“不错,但大王封赏了什么?子玉的族长之位是子湘给的,他原本就被先王封为上大夫,如今也依旧是上大夫,并不算赏赐,但景氏的土地,可是一寸也没分到若敖氏手里,再加上这次阳丘管控的大功,若大王再不封赏那些土地,恐怕就算子玉不说什么,他底下那些豺狼虎豹也不会善罢甘休,子玉年纪轻轻便做了这群饿狼的头领,你觉得,他能控制住这个随时会发疯咬人的氏族吗?”
狼群若不满意头狼,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子湘的那句遗言——你要制约氏族。
他对子玉的遗言不是带领氏族,而是制约氏族!
他早就猜到了会有今日的困境。
“当年八大氏族互相制约,但到了今时今日,没有任何氏族可以抗衡若敖氏了,就连王室也不行。当初我说要和你打赌,看看楚国的天下到底姓熊还是姓莫,那时候我确实是带着一些怨愤之情,但今天我却心平气和要对你说这句话——子玉从掌管若敖氏起,他就没有退路了,你是楚国令尹,也是屈氏族长,你的选择至关重要……若你因为私情要和他站在一处,做出什么祸乱楚国之事,那到时我只能和你刀锋相向,拼个你死我活了。”
第116章 一封信里那么多字,都……
辞别薳东杨,我先回郢都复命,熊玦当众怒斥我违抗王令私入疫城,随后又拿大巫祝剖尸之事说事,数罪并罚下,老子一直在祭台跪了十日,才颤颤巍巍滚回了林地。
令尹这个职位,算是所有诸侯国里最神奇的职位,其他国家君主之下便是相国,相国虽权力大,但也大不过君主,但令尹却不同——
令尹同时掌控了楚国军、政、律、税四大项,而这四大项是一个国家的基础,换句话说,令尹相当于楚国的第二个王。
就因为如此,这个职位在一切通畅顺遂时,便是个竖在那里的吉祥物,可有可无,只有在国家遇见波折时,才会被拎出来主持全局。
而熊玦好像也在有意疏远我,所以我还没提要回林地的事,他便直接下令让我滚回林地收拾那里的烂摊子。
我连夜收拾好包袱,麻溜的滚出了郢都城。
何伯非要和我一起走,他留下几人维护屈氏老宅,带着剩下的人跟着我一路颠簸去了林地,到达林地时,他下车吐了好久,才缓回来一口气。
看见他这样,一个早已有雏形的想法当即变成了我回到林地后的第一个落地项目。
我要修建从林地到郢都的驰道。
我原本的计划就是将井盐分包出去后,只把有限的人力物力花在构建销售通道上,林地到郢都的道路坑坑洼洼,遇见下雨简直寸步难行,我第一次来林地时路上耽搁的半个月起码有十天是浪费在雨后推车上,而林地的盐,有很大部分是售往郢都城。
大牛和林地城主已经将抄家的事整理完毕,粮仓里堆满了财物,林地也挤满了各种各样失去工作的青壮年,这些人每日聚集在城主府前领着粮食,吵吵闹闹,大牛和城主见我回来,简直快哭了。
“立马征集壮力修建驰道,不愿意修驰道的人先等着,我见见那几家商户再谈。”
征集令一出,许多等着银钱用的青壮年立马应征,修建驰道是大工程,时间久,银钱足,堵在门口的人很快便少了一半。
我下完此令,便再次宴请那几个商户,这次他们全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哆哆嗦嗦。
“查抄一事已经结束,林地各行各业还是照旧,各位都是熟手,应该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旧业吧。”
此话一出,几人愣住,随即齐刷刷跪在我面前,不住磕头。
“小的谢令尹大人宽恕,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让林地恢复往日百业,让那些聚集在城主府前的壮力有事可做。”
我喝着茶觑了一眼,说这话的是槐鸠,其余人纷纷点头如捣蒜,不停应和。
还算聪明。
“诸侯国向来打压商人,但本令尹不同,我十分看重商业商贸。如今我是屈氏族长,林地便由我直接管辖,日后这里还有许多变革,也有许多机会,你们若好好跟着我做事,这条江湖小舟早晚会变成汪洋大船,但若是还怀着之前那种苟且心思,一心只想填饱自己的米仓,我不介意再送你们中的哪一个下去陪桑羊。”
我将茶杯重重一磕,几人浑身一抖。
“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明白……大人放心,我们哪儿还有胆子怀那种苟且心思,从今往后,大人指东,我们绝不往西,我们就在大人这条小舟上,哪儿也不去了。”
商人说话就是好听。
我哂笑一声,站起身:“你们之前包下的盐井,从明日开始运行,采盐制盐那套流程你们早就熟悉了,也不用我多说了,都各自回去做事,今年年底,我要看见成效。”
我说完这话,便带着甲士走了,解决了这两件大事,只剩最后一个千仞崖了。
这也是最难的一项。
大牛陪在我身边看着那高耸入云的绝壁,还有那奔腾不修的滔滔江水,问道:“令尹大人在考虑什么?”
“我想在千仞崖修栈道,让那些拉纤之人不用踩在悬崖峭壁上拉船。”
大牛看出了我的顾虑:“这个工程无利可图,只能改善这些纤夫的环境,而耗资却十分巨大,一个无利可图的事,最怕半途夭折。”
我看着他:“你真的很聪明。”
大牛腼腆一笑:“跟着槐鸠学了那么久,我知道只有利益才能驱动一件事不停滚动,哪怕千难万险最终也可虽远必至,但一件没有利益的事哪怕近在咫尺,也能举步维艰。”
他沉默片刻,看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说:“桑羊死了,这河道拉运的生意便搁置了,可这条河上游的铜绿山,采矿工人成千上万,每日都需要食盐才有力气做事。所以大人,何不将此生意收为己用,只要这条河不枯萎,这条河上的银钱就不会枯萎,而这条河不仅仅上接铜绿山,再往上还连着汉水诸姬,往下连着吴越平原,中原货物可由此河运入楚国,再周转至吴越两地,一旦林地至郢都的驰道修好,那这条河就能成为整个楚国的贸易中心。”
我被他说得双眼放光,这小子何止算钱厉害,还是个画大饼的能手,槐鸠那个奸商是怎么教出这么个规划大师的。
“可把这条河占为己有,不是与民争利吗?”我试探着问他。
大牛盯着我,双目雪亮,拢手一拜:“大人不用试探我,我虽是商人,却是只站在大人这一边的商人,哪怕我日后家财万贯,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也会像子湘大夫那样散尽家财以助大人,我求得从来不是财,而是大人这个人。”
这话一出,我便什么也不说了,勾起唇角拍拍他的肩:“此事便交给你去做,桑羊刺杀令尹,按律当诛九族,但他没有家人,没有九族,这个河道无人继承,正好收为公家。你猜出了我一开始的心思,但我没你想的那么远,你画的这个大饼,我吃了,我倒是要看看,林地会不会成为全楚最繁华的交易地。”
大牛伏身一拜:“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让它变为现实。”
*
在林地忙忙碌碌一月后,子玉终于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赶紧拿信回屋,一把展开,细细读着,恨不得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他在信上说了许多事,若敖氏的秋收,若敖氏的新兵训练,若敖氏的房屋修葺,却唯独不说想念。
我此前已给他寄过一封信,此地离若敖氏封地较远,一来一回两封信便是一月。
我赶紧提笔回信,将林地的几件大事一一说尽后,便说了这几日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在林地寻到了一个好宅院,里面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美人梅,地下还能引温泉水,前主人乃子湘大夫旧友,年老体衰,被儿子接去郢都颐养天年,我买下此宅院后便着手改建,只盼早日落成,静待主归。
末了,我还是忍不住加了几个字:思你万千,万请珍重。
我将子玉的信送出去不久,孟阳终于回来了,他此行去蜀国,粮比人还先回来,当我看见他身边有个相貌清秀的女子与他并辔而行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这是蚕好,是,是我新妇。”孟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身边的女子倒比他直爽的多,神采飞扬地看着我,说了几句我不太听得懂的话。
“她向你问好。”
“哦哦。”我笑着点点头,“看来你这一趟蜀地之行,收获颇丰啊。”
“公子,你可不知道,那蜀地有多神奇。”
“多神奇也得坐下来慢慢说,你让人家姑娘站着听你絮叨?”
“对对。”
夜里,我和孟阳还有她的新妇蚕好,连同大牛夫妇和二牛,还有林地城主一起在我新购的院子里吃席。
长桌一拼,满桌的美味佳肴,孟阳滔滔不绝讲,我们兴致勃勃听。
“那蜀地,青铜礼器做得比我们楚国还高还漂亮,公子你是没看见,有些礼器做的跟神树一样,看得我目瞪口呆,还有那里的王,出行是骑着一只巨兽,不是骑马。”
“什么巨兽?”
“那巨兽的耳朵就跟大扇子一样,一扇便是一阵风,有这么长的鼻子,还有四条粗壮的腿,我脖子都仰痛了才能看清那巨兽背上的王。”
“大象。”我说道。
“大什么……”孟阳说道,“公子,那里好像不是你这么喊的,但我听不懂蜀国话,后来也没问。”
“你听不懂蜀国话怎么讨个这么美的新妇。”
“嘿嘿。”孟阳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她采桑叶时不小心落进捕猎陷阱里,被我救了,然后就……这么好上了。”
他把头低到快磕到桌面了,那蚕好很聪明,好像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一把搂住孟阳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胸口,用含混不清的楚语说:“英……英雄……喜……欢。”
众人一片开怀大笑。
“对了公子,那蜀王让我送你一份礼,我一高兴差点忘了。”
孟阳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一打开,所有人都惊讶了。
那是一块没被切割的玉,通体红润,美的炫目。
“竟然是红玉,这可是世间难求的宝玉。”大牛叹道,“我也是贩布到中原时听其他玉石商说过,哪怕指甲盖大小也是价值连城,听说周天子冠冕上也嵌了一颗。”
“这块红玉这么大,那得值多少钱?”二牛目瞪口呆问道。
我将那块鹅卵石大小的红玉放在掌中,竟然感觉它在隐隐升温,那恰到好处的热度熨帖的十分舒适,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要是这块红玉能制成配饰戴在子玉身上,那该多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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