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等我到十点半?”少南说完又恍然,“喔,你说孟小姐——我喝多了呀,忘了她在这儿,可我并没叫她等我呀!”
秀南从镜子里照着他,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少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懒洋洋躺下来,说:“别急嘛。爸爸都不急,你急什么。”
“你是不急,可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总要提一提了。”
少南吃吃地笑:“她急着嫁人哪?”
秀南把一只光溜溜的脚在皮沙发上用力拍了一下,趾甲上涂着蔻丹。“你这人真狼心狗肺!元珍蛮喜欢你呀,你还不领情。”
“领也不是这么个领法。你统共就一个弟弟,舍得叫我这样早结婚?”
秀南忿忿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从墨绿色丝绒长睡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粉,对着镜子扑了几下,起身上楼去了。“我才懒得管你,彼德宋来找我吃点心,你可别涎皮赖脸地跟着来。”
少南“嘁”一声笑:“我看你才是急了。”
隔着客厅的玻璃,可以看见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马路上。少南趿着鞋一路穿过花园,夹道两侧种着矮冬青,花匠在灰绿的枝叶上装模作样剪了两刀。车窗摇下去,彼德宋戴着金丝边圆眼镜,歪出半个头,用德语说“早上好”,德国话只有这句他说得最好听。
少南的衬衫皱了,半边塞在裤子里,另一半耷拉在外面,冻得直抖,头发也没梳。彼德宋打量他几眼道:“啧啧,这宿醉未醒,去哪里玩回来的?”少南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咕哝道:“陪人去百乐门。”彼德宋才一撇嘴,少南又抢着辩白:“应酬么,不好不去。”
彼德宋笑道:“你向我解释不着。再说舞女有什么稀奇,柏林那些俱乐部,漂亮小男孩吸完吗啡跳脱衣舞,上海滩有这种地方?说出来吓死人。谁不知你那时候跟弗林斯在俱乐部里鬼混。”
少南脸上陡然变色,低声警告:“别胡说!”
“好的好的,我晓得侬是正派人,是非常严肃地轧朋友……”
少南跺一跺脚,“你还要说?”
彼德宋闭了口,少南又讪讪地找话来说:“那么我有件事要问问你这正派人,哪里有修钢笔的?”
“钢笔有什么好修?去永安见一见谈雪卿,四块钱。”
少南想要解释,忽然觉得这对话叫人十分疲倦。这时秀南已经迅速地换了一件果绿色旗袍匆匆跑来,胸前荡着一大串珠链,披着雪白的长大衣。彼德宋下车迎她,隔着花园远远地朝她笑:“不要跑了,看摔一跤。”
秀南挽着一只崭新的杏仁色小手袋,少南看见,便打起精神恭维道:“到底密司脱宋会挑东西。”秀南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气,道:“永安买的,你要不要,也买一只送给元珍呀。”等不及他说话,两个人已经“砰、砰”钻到汽车里,绝尘而去,排气管向着灰土路突突呛出几口黑烟。
午后的虞公馆沉默着,一束稀薄的阳光冲破高且窄的玻璃,虚弱地扑在地毯的长绒里。老妈子在厨房削冬笋,低低开着一部主人家不要的老式留声机,有女人从那黄铜喇叭里咿咿呀呀地吟哦。唱片也是旧的,少南听着,大约是他初去留洋时的产物,调子十分陌生。
要不是彼德宋提起,少南几乎已经忘了弗林斯。现在,在宿醉的混沌中,少南又看见自己在柏林腹地的俱乐部里挥霍的很多个夜晚:油蜡皮沙发上残留着上一桌客人泼洒的鸡尾酒,巨大的灯罩低垂,笼起一团橙色的光晕,在暧昧的空气里摇摇欲坠。男人和男人,公开地、理直气壮地在同类的视线下调情。弗林斯大概也把他忘了罢?一定是。不然还能怎么样?轮船一离港他们就完了。
少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皮革那种带点野性的气味,跟弗林斯常穿的外套很像。在梦里,日耳曼青年的金发在他小腹上揉动,旅馆房间黑着,弗林斯碧蓝的眼睛在深夜里热烈地注视他。
冬天黑得早,都没留意太阳什么时候偏西的,客厅里一股湿冷的潮气。老妈子当他还没醒,不敢开电灯,躲去佣人房里说小话。少南头昏脑胀,弗林斯早已眉眼模糊的面孔在他跟前晃着,令他一边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濡湿的、慌张的夜晚,一边又睡着了。直到自鸣钟敲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老妈子适时出现,像专门等着他似的,说:“少爷,老爷叫你。”
少南到他父亲虞鼎钧房里去。两个人都不常来这间屋子,少南对房里的摆设和对他父亲是一样的陌生。他低声说了声:“爸爸。”
鼎钧穿着一件长褂,满身绣着如意纹,胸前一溜盘扣,正坐在红木贵妃榻上吸烟斗,从云雾缭绕里抬眼一瞥。少南立刻被这不在乎的一瞥刺痛了,不客气地道:“爸爸怎么今天没在那边?”鼎钧前年新和大世界的一个舞女打得火热,但又不愿意同她正式结婚,“那边”便是小公馆里。
鼎钧看一看他身上的衬衫,摆出厌弃的神气:“像什么话,好不容易出来做回正事,倒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到底是什么打算?”
少南不做声,鼎钧便一连串地说下去。从他在下只角给人家当学徒开始,寄人篱下,能攒下这份家业多么不容易,儿子游手好闲,总不见得做父亲的管到死。“人家出洋是政府赏识,吃公家、住公家。你出洋,我一块洋钿一块洋钿省下来掏给你。”少南无可反驳,只好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感激爸爸。”鼎钧忽然想起什么,又愤然道:“你回国以后去看过你母亲没有?”
提到他母亲,少南脸上立刻十分难看,但仍然捺住性子道:“去打扫过的,也烧了纸。”鼎钧才不说话了,狠狠吸了一口烟。
少南透过烟雾看着他父亲,还不到五十的人,电灯下脸色青白,已经显出憔悴的老态。当然,这憔悴同他母亲没有关系。少南十岁时,虞太太死于心衰,那时鼎钧已经搬去小公馆四年多,当时的姨太太是个从长三书寓出来的妓女。
所以在少南的印象里,他母亲总是在一种茫然等待的状态,而且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定,“你爸爸总是要回来的。”虞太太是一个旧式的女人,尽管住着洋房,行动范围却始终不大超过自己的房间和客厅,卧病以后则进一步缩小范围到她那张红木架子床。
实际上少南和秀南都清楚父亲日渐疏远的轨迹。一开始,是隔三岔五醉醺醺地回来,从佣人偶尔没藏住的闲话里,他们知道了“长三堂子”,随后,“长三堂子的女人”渐渐明确为某一个具体的名号。起初少南以为父亲是在逃避一种固定的婚姻关系,后来才明白,他是在逃避他母亲本身,只有她死了,鼎钧才算真正同她解除捆绑,告别入赘学徒的耻辱历史。
虞太太死后,鼎钧很快不要那位姨太太了,搬回公馆里来。然而在少南,一个突然降临并且对什么都不满意的父亲不如压根没有。一见到父亲,他就感到憋闷的痛苦,因为过去彼此实在不熟,所以什么都不习惯。对父亲的描绘几乎全在想象里完成:殷勤巴结干娘的鼎钧,流连在堂子里的鼎钧,在厂里骂工人的鼎钧,在他母亲面前不耐烦的鼎钧……这许多的鼎钧糅合在一起,却无法合理地变成他的父亲。
但少南从虞鼎钧那里学会了避而不见,一到年纪,他立刻出了洋。
少南站在那儿不说话,鼎钧从嘴巴里“噗噗”往外喷烟,沉默半天才嫌弃地道:“你姐姐睡了?”实在无话可说,才想起这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少南随口答:“是的。”鼎钧便摆摆手让他回去。
少南路过他姐姐的房间,门半掩着,梳妆台上独亮着一盏绿色罩子的小台灯,灯光碧莹莹地照着衣橱。床上摊出许多衣服,锦地绉旗袍、毛葛长裙、乔其绒罩衫,还有几双肉色丝袜,一眼望去仿佛许多个柔软无骨的人形。
少南去大门口找了个听差问大小姐回来了没。听差说没有。少南有些隐约的慌张,赶忙打电话给宋公馆,漫长的“嘟——嘟——”声在深夜里显得尤其叫人惶然。一个睡眼惺忪的仆欧来接,说少爷上午出去就再没回来过。少南挂了电话,又觉得自己应当放心,他姐姐和彼德宋在一块,那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已经订婚了。
少南原本想等什么时候碰见修笔店再把那支钢笔送去,但很快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十一月他约了几个朋友去南京玩,彼德宋也在里面。临走前,秀南反复叮嘱他要给元珍带点东西。像进城赶集似的大包小裹地买土产,在少南看来非常丢人,但他还是提了两只鸭子回来,油汪汪地包了两个纸包,拿麻绳捆着,一手一个上了火车。少南把鸭子送到孟公馆,门也没进,只叫听差送进去。这两只鸭子无形中充当了他的替身,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在孟家的餐桌上取悦元珍,自然无需他本人出面了。
第三章 书卿
虞鼎钧有个朋友从北平来,住在东亚旅馆。鼎钧自从有了新姨太太,平时都住在小公馆,招待客人却自己回到恩利和路。姨太太这行当多半是堂子的附属产物,少南背后觉得十分讽刺,他父亲自己也是长三书寓的常客,倒又嫌起姨太太不上台面来。
鼎钧和这朋友的关系,介于客套和相熟之间,没法理直气壮地请人家去喝花酒,午饭后在客室里,一人坐着一把沙发大谈时局。北平的形势,虽然没有打仗,总是风声鹤唳。上海倒是没人相信会再打起来。前两年日本人也打过一回上海,最初人人慌得要死,过了一个月,还是原来那样,更何况租界里万年安全,犹如另一国的世界。
鼎钧的朋友在北平经营着一家小报馆,来了上海不免要把《申报》《新闻报》之类买来读一读。恰好鼎钧在工厂里订着一份。鼎钧不识字,每天早上叫个女职员到办公间来给他念报,像面粉过筛,先把字大的标题拣出来读过,再挑他喜欢的读正文,连广告也是这样念:“甜甜蜜蜜香香,你爱我,我爱你,大家都是敷上了双妹老牌”。
鼎钧指着少南,但眼睛不看他,完全把脸扭到另一个方向,道:“今年的《申报》我都留着,现在就叫他送到你旅馆里,反正我们讲正事他也听不懂。”那客人道:“令公子德国深造,眼界一定比我们这些老掉牙的人开阔。”鼎钧便冷笑:“要我说留什么洋,也不晓得学了些什么,浪费钱罢了。”
少南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血从背后涌上来,冲得面颊滚烫。他不吭气,起身走出去,鼎钧的汽车等在门口。到了工厂里,果然在他父亲桌子底下有半臂厚的一摞报纸,少南把它们搬出来穿过走廊。
这会儿正是下工的时候,因为省电,走廊上的电灯还没开起来,只有夕阳透过蒙了灰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绿地白点的大理石地面上。在傍晚的昏暗里,那一块块光区,像并排架着很多台电影片放映机。
少南并不讨厌火柴工厂。鼎钧还没和他母亲决裂的时候带他来,白花花的小木棍,在生产线上海浪一样冲到他面前,又沙沙流走。少南喜欢看这无限重复的场景,永不休止似的。小孩子对时间的感觉总是过分漫长,连带着觉得他父亲的确给他留下过一些温馨的回忆。但少南又实在为母亲不平。他是目睹着母亲的痛苦长大的,然而现在已经没人再提虞鼎钧当裁缝学徒那段发家史了。
少南从那漂浮的灰尘中穿过去,空气里有新鲜干燥的木屑味,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厂房的灰砖外墙,贴着巨幅红标语“安全生产”。他只管扭头,没留意迎面匆匆走过来一个青年,冷不防撞在一起,都忍不住叫出声来。
少南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路。”一面把那摞报纸举了举。对方看了他两眼,忽然笑起来道:“哎,你是不是上回到我们这里来借了一支笔的?”少南道:“嗳,我想起来了,还没还给你。”原来正是上次的那个青年。少南又说:“那支笔我没带在身上。”那人道:“没关系,过两天上班我找你拿。我姓谢,你在哪个办公室的?”
原来那人在工厂里看见少南两次,自然把他当作这里的职员了。少南才要解释,忽然有人从楼梯尽头叫了一句:“少爷,来视察呀!”上次陪他一起接待德国人的那个文员,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弓着身小跑过来,笑道:“您怎么自己拿这么重的东西!您去哪儿,我送您。”
少南连忙退了一步,避开对方的手道:“不重不重,车子就在外面等我,我自己来。”那文员便点头哈腰地道:“好好好,那您慢走。”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旁人过分的殷勤之下,那个青年被衬托得十分尴尬,又不好就走,默然地看着他们。
虞少南也想和他说点别的什么,却不知要怎么开口,两个人都噎住了,只是站在那里互相看着,有一束日终的余晖照着那人的侧脸,在那暖红的光线下,他的头发是恰到好处的栗子色。
“嗳,少爷应该没见过他,这是我们新来的会计谢书卿——这位是虞老板的少爷。”
那谢书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少南莫名其妙地慌起来,那神气使他觉得他们之间立刻裂开了一道鸿沟。他道:“谢先生,你的笔被我不小心弄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不介意的话,我拿支新的还给你。”
谢书卿先是一怔,却是中年文员抢过话头道:“少爷太客气了,一支笔还这么惦记着。”少南忍不住打断他:“您先忙,我和谢先生还有点事情要说。”
那人恋恋不舍地走了,少南又征询地望着书卿,等他的回答。他自认为这是非常圆满的办法,不料书卿沉默着没有立刻做声。
“谢谢……但那支笔对我是很重要的纪念。这样,坏了也没关系,我拿回去找人看看,还是请虞先生还给我吧。”
少南十分惭愧,连忙道:“我给你送过来。”一低头看见书卿手里提着一只半新不旧的皮包,便问:“谢先生住哪里,我送你一段。”不料对方利落地回绝了他,“不用,我准备去搭电车。”少南因为实在不好意思,执意要送他,书卿推辞不过,于是道:“请稍等。”
书卿的办公室在楼梯口第一间,他拿了一把钥匙递给里面的人,道:“明天我请假,账本都在我抽屉里。”然后转过来向少南轻声说一句:“我们走吧。”
工厂是赁了一栋英国人盖的洋楼,古铜色的电梯门顶上挂着罗马数字的指针,等等总是不来,都有些发窘,眼睁睁抬头盯住指针不动。好不容易来了,一开门倒是空的。两个人走进去,各自占据一边,不说话,面壁思过似的对着门,但人影子被清晰地映在那茶褐色的玻璃里面。毫无来由地,少南又想到小的时候来这里,总喜欢把电梯的每个按钮都揿一遍,就为了看它轰隆隆地开门,轰隆隆地关门。学校里念书讲到“时代的洪流”,是有形而无声的比喻,他把那动荡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就称为“时代的洪流”。在这短短的片刻里,少南那种冲动又回来了——如果电梯在每层楼都停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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