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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少南笑道:“孟小姐有事打个电话就行了,这么远还特地跑了来。”元珍低着头,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两根拇指不停地互相揉搓,忽然抬起头盯住他道:“不知你听说没有……不,你一定还不晓得,因为我连秀南也没讲过,一知道消息就先来找你了。”少南紧张地等着她的后文。元珍顿了顿,低声说:“我父亲被派到南京了,全家都要跟过去……很急,就在这个月末。”少南还没有听明白,只是茫然地“哦”了一声。
  “我想,我们……我想……”迟疑半天,她终于把要说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如果你不反对,那么我可以不走的,也许……也许我们可以先暂时说定一个日子……”
  少南惊恐地看着她,像不认识她似的。由她这一方主动地提出这种要求,不仅是表白,更是一种托付终身的请求。她要他现在就给她答复。他一点头,她立刻就可以抛下亲人,为他独身留在上海:订婚,结婚,融入他的家庭,生孩子……结婚,生孩子……他这就要承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了?
  他又打量起孟元珍。她的身体年轻、丰腴,高耸的乳峰迫不及待地要从软缎旗袍的盘扣里挣脱出来,瘦长的脸上生着大而圆的眼睛,她在看电影的时候,也是戴着圆片的眼镜。一个女人作为朋友,甚至关系更加亲密的女朋友,并不是不可以,但孟元珍就不行。她这样一位小姐,一辈子只能够谈一次恋爱,一旦交往就要谈婚论嫁——实际上,哪怕他们并没有在交往,她也已经沦陷进去了。
  少南噎在那里没说话,幸而王妈适时打断了他们。冰块浸在金黄的汽水里,玻璃杯搁在桌子上,底下很快漫了一圈水。少南把杯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光,冰块滑回杯底,“喀哒”一响。
  “孟小姐。”少南谨慎挑选措辞。一旦和她订婚,他就不可能再有考虑的余地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太轻率地讨论这个问题吧——”少南局促不安地微笑。他对元珍一直是这样,随时都害怕自己脱口而出的哪句话给她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和孟小姐之间,作为普通的朋友交往,是非常开心的。”
  他不再说话了,一位官吏家的小姐定然是善解人意的。
  元珍不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她今天穿的是靛蓝色的旗袍,像个女学生,那深色的缎子上很快泛起两三个颜色更深的圆点。少南慌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嗳……孟小姐,你别这样……孟小姐……”
  他想找条手帕给她,却不能叫佣人过来看着她哭,也不好撇了她自己去,只能站在旁边。元珍却并没有进一步发作,她抬起手,用中指在下眼皮上揩了两下。
  “也好,我知道了,”她忽然一昂头,“那么就这样。”元珍站起来往大门口走,少南机械地跟在她身后。元珍忽然又停下来道:“对了,你是不是要修一支钢笔?”少南先十分吃惊,再一想,肯定是彼德宋告诉秀南,秀南又告诉她的。
  “那天我看见一个修钢笔的铺子,听人说师傅手艺很不错……你如果需要,可以把笔给我,我修好了给你送回来。”
  少南窘迫地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这样,你把地址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但元珍一定固执起来道:“你找不到,还是给我吧!”少南就不说话了。他知道元珍是想要在最后也让他记着,她无论如何也愿意为他做一点事情,他是欠着她的。
  过了一个星期,元珍果然把那支笔修好了。她没亲自来,而是托秀南带给他。他们现在这个情况,也的确是可以不用再见面了,在少南而言,反倒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第六章 访客
  少南还是去老大房买了一盒点心。那正好是个礼拜天,鼎钧不用到工厂里去,可以尽管用他的车子。十二月初的上海已经非常阴冷,少南只穿着浅灰色的薄西装,脖子上一条毛呢围巾。他吩咐到鸿祥里,汽车夫梗着脖子道:“那边破得一塌糊涂,少爷去那儿做什么?”少南皱起眉道:“开你的车,还管起我来了。”汽车夫恍然道:“哦,是找上回那个谢先生,是吧?”
  少南没答他,但是在后视镜里,他看见自己的眼睛——没有脸,就只有一双眼睛,快乐地眯着。他记事的时候,鼎钧已经发达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蹩狭弄堂和弄堂里的居民,对少南是一片广袤新奇的世界。毫无来由地,最近他总是想象自己突然站在谢书卿面前,对方的神情一定是相当惊诧的。这令少南十分开心。
  车子还没到弄堂口就过不去了,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车,正好在“鸿祥里”的黑字下面。汽车夫伸头吆喝:“往前头靠靠!路口里厢堵住,别人哪能走?”他上海话说不好,可非学出一副东倒西歪的腔调来,少南听着十分别扭。三轮车起初只装没听见,喊了好几遍才气鼓鼓地道:“大呼小叫什么?这条路就这么宽,我挪走了你也不见得开得进。”
  “那你也给我让一让,我们赶时间。”
  “我这里等着接人家上医院,你比人命还急?你抢孝帽子啊?”
  三轮车是本地人,讲话快,又夹杂些乡下口音,汽车夫猛然没听明白,还在那里问:“侬讲啥?再讲一遍听听?”少南已经不耐烦了,道:“和拉车的也能吵起来,那这样,你们慢慢吵,我自己走。”一面已经拎着点心下去了。汽车夫只好愤愤地说:“册那,你能,你有本事在这里搭间屋住着。”
  弄堂口有几位中年的太太坐着小杌子,远远地看吵架,少南就向她们打听。一位太太手里拆着一件毛衣,正用毛衣针把绳结挑出来,抬头仔仔细细在他身上审视几遍,才拿针柄照弄堂深处一指,“你走进去,右手边第四个门就是谢家——你是医生咯?”
  少南一愣,“什么医生?”几个女人立刻交换了眼色,道:“不要紧,你往前头看一看,就那边。”忽然,从一户人家出来许多人。先是一个青年,怀里抱着一卷很厚的毛毯,毯子角拖下来,上面染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紧接着是位中年的太太,穿着半旧的酱紫色旗袍,衬得面孔白煞煞的,另有两个女孩子犹豫地站在门口目送。少南立刻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谢书卿已经看见他了,疑惑道:“虞先生?”
  少南十分尴尬,道:“你们这是出门呀?”书卿点点头道:“我们老太太不太好,正要上医院去。”少南这才看见毛毯里露出一个松散的灰白色的发髻,与那鲜艳的毯子十分不相称。
  少南连忙给他让路,毫无意识地跟在后头,到了弄堂口,三轮车夫正要上前接,少南忽然道:“这种车子拉到医院要什么时候,还是坐我的快一些。”书卿道:“这怎么好麻烦虞先生。”少南连忙说:“顺路的,顺路的。”一头把车门拉开了。书卿看了他两眼,说着“真是抱歉”,便同少南一起把谢老太太抱进后座。
  等谢太太赶过来,车子已经坐不下了,少南便抢着安排:“我和谢先生一道去医院,谢师母可以坐黄包车过来。”谢太太还没来得及开口,汽车早已开远了。
  走廊里并排列着几张长椅,半截墙壁抹着浅绿色的油漆。医院的急诊室永远可以写成新闻: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妓女在四马路当街斗殴,落败的那个手臂里插着把刀子,孤狼似的走到仁济来,血滴在洋石灰地面上,面无表情。对面的那一家,女人被打得半张脸淤紫,披头散发坐在诊室门口的地上,张开新掉了两粒牙齿的嘴巴放声大哭:“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啊——”人家安慰她,“下回你不要同他拗呀,男人就是这样,你越不服他越要动手,忍忍么好了。”
  两个年轻女看护低声谈笑着,在零零碎碎的悲苦中穿行,听得是在聊拉丁文的考试。
  书卿不喜欢医院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牵扯出过去他母亲被打进医院的经历。穷人是轻易不到医院去的,但那一回因为实在激烈,深夜里把邻居都吵起来,有人高声喊着要报巡捕房,他父亲才停手,拎着空酒瓶子去踢酒铺的排门。谢太太弓着腰,捂着胸口,追到弄堂里高声叫骂:“谢洪升!你当你自己是什么正经东西?畜生!瘪三!活该断子绝孙!你不打死我,我还要报巡捕房呢,咱们远不止今天这一桩!”
  书卿扭头看着他母亲,谢太太没理他,对于眼前这哭啼的女人也无动于衷。那次他母亲断了两根肋骨,导致在很长时间内书卿不敢在谢洪升面前出现。谢洪升的暴戾在第二个女儿碧娴出生以后飞快地膨胀,书卿一叫“爸爸”,就有可能触动谢洪升的神经,提醒他没养出自己的儿子。谢太太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还是如往常一样下厨房,因为老太太拒绝给她烧饭吃。
  书卿把视线从他母亲脸上移开,潜意识里不希望别人顺着目光窥测他家里的情形,譬如虞少南——他大约觉得一走了之不大好,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捡了人家看过不要的一张报纸在那里读。看护走出诊室问谁是家属,书卿站起来,少南也迎上去,谢太太坐在原地。书卿注意到虞少南脸上疑惑的神气,于是偏过头不看他。看护说:“请你跟我来。”
  书卿茫然地跟着她走,到了一个柜台,后面丢出一张单子叫他填。习惯性地把手往胸口一摸,才想起钢笔早就不在身上了,只好另借笔来写。填好住院单,又被带到另一个柜台,书卿最怕的就是这一刻:柜台后的女人从他手里夺过钞票,蘸着口水飞快地数完,在桌上“咚咚”地顿齐,“啪”一声甩进抽屉里,他再也见不着它们了。手里只剩一只骤然轻下去的牛皮纸信封,还保持着一叠钞票的形状。
  仁济的大病房,一间屋子里住着二十几个病人,铁床之间用泛黄的白布帘隔开,被子枕头也都微微地泛着点汗渍的黄。谢老太太还没醒,吊瓶里的水滴滴答答,顺着长管子流进她的身体,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是带着不知世事的安详神情。书卿深深吸了口气,病房里因为长久通风不佳,积聚了一股衰老的陈腐,混杂着苹果的香气——旁边那床的女儿正在削苹果,长长的皮连成一条,直拖到地上,地面是没有粉刷过的洋灰,坑坑洼洼凸起无数个粗糙的石子。
  探视时间过了,看护站在走廊里摇铃赶人,一只黄铜的小铃铛,摇的人赶着吃饭,把它甩得震天响。谢太太蹙眉倚在病房对面的绿墙壁上,像缺乏水分的叶片上长着一团将萎谢的紫薇,神情冷漠。虞少南静默地站在她三五步远的地方,垂着脸不看她。书卿想他或许已经觉出这一家人关系的怪异。谢太太冷冷地道:“果真一跤跌死,去得干脆点,倒也算行善积德了。”书卿骇然地看着她,他母亲掉头离开,消失在人群里。虞少南缓缓走到他身边来,犹豫一下,低声问:“谢先生回去吗?看样子今天再留也无益。”
  书卿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然后就没再说下去。这个道歉,或许是为拖累对方陪他们跑东跑西,或许是为他母亲的唐突和乖张,大概也为把一个阔少爷带到这样混杂的地方来,书卿并没有挑明,他只是笼统地露出无奈的微笑,他这样笑着,反倒令少南感到极大的震撼。
  少南说:“汽车还在外面等,叫伯母不要雇黄包车了。”书卿摇摇头道:“不要管她,虞先生请回罢。也不要送我了,我想在外面坐一坐。”少南鬼使神差,脱口说道:“我也想要找个地方坐一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咖啡馆。”说完突然觉得有点心虚。几个看护推着装满药瓶和针管的小车穿过走廊,无数小玻璃瓶互相挤着撞着,叮叮当当地从他们身旁绕过去,两个人在那嘈杂中互相看了一眼,书卿先掉过脸去了。
 
 
第七章 咖啡
  医院附近有爿公园,中午有些病人让家属搀扶出来散步,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公园里空无一人,梧桐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地上。书卿走得很慢,比手掌还要大的梧桐叶在他脚下断了,发出轻微的脆响。少南假装扶围巾,偏过头去,看见书卿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他就有点懊悔提议走路了。书卿不同他交谈,说是散步又不像,少南把鼻子埋在围巾里,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呼哧呼哧,像只兴奋的大狗。
  天黑了还有客人造访,仆欧大感惊诧,但也很殷勤地安排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这时候西餐馆子里电灯已经很常见了,但这一家店仍然坚持用着煤油灯,玻璃罩子微妙的弧线,仿佛一只手握在女人腰胯之间,橘子似的光圈刻意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氛围,跟拉不起电的人家只能点煤油灯的心境自然迥异。咖啡端上来,酱油色的液体装在两个小瓷杯里,仆欧又把一只锡壶放在铺着格子桌布的小圆桌中间。该有的都齐了,接下来不得不开始聊些什么。书卿矜持着没有动,那张西式圈椅似乎过于宽大,使他觉得自己的坐姿十分僵硬。他忽然有种错位的疑惑,到底为什么要和虞少南这么一个少爷坐在咖啡馆里?
  玻璃窗前挂着薄纱,少南向外看了看,道:“抱歉,我还有几句话和司机讲。”说完起身出去了。他一走,书卿立刻松懈下来,隔着白蕾丝纱帘,模糊地看见少南站在路边和汽车夫讲话,举手投足之间显得他比实际更年轻,还是未涉世事的学生一样。
  当然书卿早从同事那里听说,虞老板的少爷新近留洋回来,和他同年。这令他忍不住想到,一个人的风貌固然有长相的因素,更多却是被生活影响着。书卿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十分卑劣,于是摇头笑笑,随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马上皱着眉打个冷战。他只看过报章上的咖啡广告,作为所谓西式生活的标志,没想过酸苦得难以下咽。一转头,少南已经回来了,“我叫他就在门口,等会儿先送谢先生。”
  书卿还是说,那真不好意思。少南笑笑,一面把那只锡壶拿起来,往杯里兑些牛奶,又打开桌上原本放着的一只小罐子,舀了一勺糖粉加上,书卿便微妙地涨红了面颊。他不作声,仍然坚持擎着那只小白瓷杯,里面荡着一盏煤油灯的亮光。
  少南从怀里摸出一只长条的盒子递给他,“差一点又忘了,我今天本来是要把这个还给你。”书卿接在手里,见是康克令的盒子,不禁十分困惑。少南连忙解释:“是你那一支,我怕掉了,所以找了个盒子装着。”取出来在指尖上一划,墨迹却是好好的。
  “谢先生说了,这是很重要的纪念,所以我特地去问了好几个朋友,究竟给我找到一个师傅,手艺灵得不得了。”
  书卿心里一动,低声回了句“多谢”,少南却忽然腼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没有没有,是我不小心。又问:“谢先生是会计呀?”书卿把笔插回口袋,盒子留在桌上。他今年刚从国立商学院出来,到厂里上班没几个月,做出纳和记账,部门里有位老先生将要回家颐养天年去了,所以新聘了他和另一位小姐。他不想跟虞少南多聊厂里的事,很快换了话题。虽然这年代都讲劳资关系了,到底还是虞家的产业,难免瓜田李下。说到读书时候,少南自嘲道:“譬如我挥霍惯了的,才半年就把马克花得精光。拍电报回来要汇款,谁知等等也不来,黑面包吃了一个礼拜,只好去学校剪草坪赚生活费。”说完哈哈一笑。书卿也笑了,“我那时是教一个小孩子念数学,每堂课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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