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就说到这儿停住,但心里已经惯性地一路往下想起来了。那小孩子有一个哥哥,在圣约翰读机械,每个礼拜天放假回家,网兜装着一只灰扑扑的篮球,教会学校里篮球是必修。在客堂碰见书卿,礼貌性打个招呼,然后从灶披间钻到后院去洗澡,把尘土气和汗味留在他身后,暗示着起跳投球时手臂和胸口上肌肉的线条。机械生在水龙头前脱掉汗津津的上衣,就着一盆冷水擦拭脊背和腋下,无法忽视的体毛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书卿向他弟弟——刚念初中——说,我们来看,这道题目求证三条线共通一点。然而机械生沾着新鲜水迹的半截裸体,从虚掩的两重门后直通到书卿心脏里,使它突然拥有了异常的振幅。
机械生偶尔和他聊几句学校里的事,在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的积累中,书卿推断他尚未订婚,也没有在学校里交到女朋友,其实原本和他无关,为什么偏偏揣测这些,他不敢深究其中的因果。
咖啡冷了,书卿道:“天色不早了,想必你们老太太还等你吃饭。”少南沉吟一下,忽然抬头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书卿一时语塞。上次见面以后,他的确问过别人几句虞老板的少爷,但同事里不便打听太深,这件事却从没听人说起。“她从有我妹妹以前,心脏就一直不大好——所以今天看见谢师母,我总有点手足无措,我最不会跟上了年纪的太太打交道。”
书卿微笑着说:“你大概也觉得我母亲难相处……我们家里,是有一点复杂的。我们兄妹三个,还有老太太,都是她一个人撑着……不得不强硬一点。也许有时候她讲话不那么好听……可也是因为这一大堆人的缘故。”这个不长的句子被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句读后面都要思考很久似的停顿一阵。少南忙道:“那的确是很不容易。”书卿又道:“你父亲一直没有续弦,倒很可贵。”少南撇撇嘴,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气,“可贵什么,他小公馆里的人走马灯似的,随便什么舞女歌女都能充作姨太太,难看死了。”
这话在书卿听着异常刺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你没必要这样。”少南不解,书卿又补充道:“如果你是想让我觉得平衡的话——这些事其实不必告诉我。”少南噎住了,微笑着低下头去,抬手摸了摸鼻尖,在那暖红的灯光下,眼睛紧张狡黠地眨了眨。书卿端起咖啡,沉默地把那一杯难喝的东西吞下去了。有一瞬他觉得虞少南尽管冲动、不成熟,却无端有种真诚,当然这真诚建立在优渥的基础上,假使不是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们或许会成为亲密的朋友。但虞少南于他而言,同时又是一种不适的刺激,像急景凋年走在街上,看见满地红纸屑,是喜庆,但借据也要还了。
“走吧。”书卿说。他拦着少南,不让他掏皮夹子,“今天算是我向虞先生的致谢。”
书卿叫拿账单,仆欧把写着金额的纸条送过来说,先生,两块钱。衬衫口袋里那只牛皮纸信封,一面用粗自来水笔写着“谢书卿”,“卿”字的三瓣分得很开,大约是写的人对这个字十分陌生。封口被胶水黏过又撕开,只留下一串毛糙的痕迹。书卿知道少南正在看着他的动作。信封里仍然是那几张旧钞票,并没有因为他的凛然就变多一些。书卿抽五块钱出来,仆欧朝他的信封看了几眼,没说什么,接过来走了,反倒是少南感到惶惑,他从来没交过用不起皮夹子的朋友。少南紧张地注视着书卿,生怕那双眼睛里突然露出卑怯来,但书卿只是坦然地用手指在那片折痕累累的牛皮纸上摩挲着。侍应生递过找零,他依然装回信封。少南不禁肃然起敬。
直到上车,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倒是汽车夫开口了:“少爷,您可别忘了这点心哪。”往副驾驶的位子一努嘴。少南连忙欠身把那盒老大房提过来,道:“今天原本是想到家里拜访的。”书卿笑道:“不行,这真的不好意思了,一支笔而已,根本不至于这样。”
少南也执拗道:“嗳,我已经买了来,你不要我才不好意思。”推了几回,又说:“今天看见的那位小小姐,是你妹妹么?这个送给小小姐吃——家里有病人,难免顾此失彼,我也是经历过的。”书卿便不再言语了。车里一时间又沉寂下来。入夜以后路上没什么人,汽车夫把油门踩得飞快,车子几乎是呼啸着开向南苏州河去了。
在发动机的嗡鸣里,少南低声说:“我认得一个医生,你如果不介意,我改天请他去医院里看一看。”书卿犹豫一下,也轻轻地道:“我们老太太在医院里应该也住不久,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他到家里来呢?”少南一口答应:“不要紧,都是朋友。”思忖片刻才明白,所谓在医院里住不久,并不是很快就能痊愈,而是付不起住院费的缘故,少南喉咙里顿时涌上一种复杂的酸涩感。
第八章 认同
书卿提着那盒点心进门,堂屋里仍旧是黑洞洞的。因为电灯开多了谢太太要骂人,楼下的租客每天睡得很早,板壁后传来细微的鼾声。摸黑上楼,才有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谢太太坐在碧媛床上打毛线,那件毛衣已经成型了,只是没有袖子,看上去倒像背心。碧娴在另一侧的床上支着小炕桌温功课,碧媛在她旁边翻绒线绳,垂着脸不说话,剪到下颌的短发有几绺掉下来遮住眼睛,看书卿一进来,就微微背过身去了,但书卿已经看见她脸上湿漉漉的。他把点心递给碧媛,笑道:“吃过饭了?”碧媛不吭声。谢太太把毛衣针打得飞快,道:“你什么时候交了个坐汽车的朋友?”
“算不上,”他不愿意提虞少南,“那个是我们老板的儿子。”
谢太太伸出一只脚,在家穿着夹棉的灰袄裤,青布鞋,鞋尖棉花填得太满,鼓鼓囊囊地肿起一大团,向着碧媛一踢。
“你轧朋友也要挑一挑的!人家那才叫做生意,住洋房,坐汽车。像你爸爸这种人,卖篦子鞋面笼屉布,只好叫讨饭,叫‘做生活’!千辛万苦送你去读书,别给我读瞎了眼,以为认得几个字就是小姐了。当心给小赤佬骗得团团转!”
“我什么时候轧朋友了!”碧媛跺着脚又哭起来,“学校里都是女学生,我和谁轧朋友?”
谢太太往褥子底下一摸摸出一本书,劈头摔在碧媛脸上。“打量我不知道?嗯?以前写这种男盗女娼的东西,是要抓起来抄家的呀!现在什么世道?引着年轻姑娘学不要脸,反倒登在报上明码标价地卖起来了——你哪来的钱?嗯?”
碧媛气得只是哭。书卿拍拍她,“妈在气头上,你先出去坐坐。”碧媛才站起来,谢太太又高声喝道:“你那个演戏的也趁早给我退掉!什么天主教会,教会年轻姑娘做戏子,滑稽伐?好不好连书也别念了,不要出了事大家丢脸!”
“你又懂了?你认得几个字?”碧媛气得嘴唇发颤。谢太太蹭地站起来,毛衣针架在臂弯上戳出去,像腰间挎着两把刀,书卿连忙拦着她。他妹妹摔门跑了,他才道:“妈,别讲得这么难听,给邻居听见像什么话。”
又说:“现在学校里都是这样,时代不同了。”
“什么时代?还不如我们那时候。”他母亲咕哝。“我们那时候”像个圈套,在其中的时候千仇万恨,回头又觉得什么都不如以前,甚至于裹脚——“读书人哦,到了民国摇身一变,天天在报纸上讲裹脚这样不对那样不对,那时候讨起姨太太,还不是要看脚样?大一寸也要嫌。”
书卿皱着眉。“嗳,老皇历翻它做什么。”
谢太太冷笑:“不用和我装,我知道你的心思。少爷上过大学了,体面了,就怕人家知道你是姨太太生的!”
书卿火起来掉头就走,袖子却被扯住,原来碧娴已经把那盒老大房拆开了,吃得太急,噎得喘不过气。“快放下,我们喝水去。”碧娴蹦下床,手里却攥着半块盘香饼不肯放,面渣掉了一地。书卿拉住她的手道:“放下吧,没人吃你的。”碧娴不动,只是望着他,书卿只得叹口气,牵起她下楼去了。
碧娴喝了半碗凉水,把碗朝他手里一塞,仍旧专注地吃起剩的半块饼。灶披间黑黢黢的,借着弄堂里对面人家的灯火,瘦小的影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很长的黑印。她歪着头,很快地把饼吞下去了,书卿突然感到压抑的胸闷,尤其是这一刻他又想起虞少南坐在他对面笑着的样子。
书卿拿到毕业文凭的那个礼拜天,还是照常去那孩子家里补习,敲门是那哥哥来开,说,家里人都走亲戚去了,想告诉你一声来着,但是没你的电话号码。书卿转头就要走,机械生叫住他,进来坐坐。
他们并排坐在客室一张旧沙发上,聊了一会儿毕业以后的打算。机械生从卧室搬出许多电影册子,绚丽的男女明星照片,翻开是豆腐块似的黑白剧照,只能凭空想象里面的人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机械生说,回头有空去看电影?书卿说,嗯。他心跳得很快,低声支吾。
机械生突然扭过脸吻他,“我早就想这样做。”书卿站起来,一拳打在他颧骨上。
“谢书卿,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对方平静地望着他。
“恶心!”他说。
他摔开对方跑了。那天晚上,机械生的面孔闭上眼就出现在他心里。他们的确是一样的人,那又怎么样?他们是这世界的异类。家里已经够乱了,绝不能再多添一项,再者说,大家总归都要结婚的,就像上了年纪的太太们谈起儿女的任何问题,“娶了亲就好了”。书卿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闹了这一场,以后他们不会见面了,想想实在很难过,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也很恶心,因为即便在此刻,他反复想起的仍然是机械生那具半裸的小麦色的身体。
第九章 房间
书卿家里没有装电话,下一个礼拜天少南请来医生,只好直接上门。走在蹩狭的巷子里,少南整个人浑身有种异样,心里痒丝丝地骚动。他敲门,先是没人应,好一会儿才听见谢太太的声音:“什么人?”
褪色的黑漆窄门板中间“咿呀”开了条缝,几乎同时也听见身后说:“虞先生。”
扭头那一瞬,少南就已经意识到自己那实际上是种异样的欣喜。书卿提着一只篮子,里面露出几根冬笋和莴苣,又有一颗巨大的塌苦菜盖在上面。“真是给你添麻烦,”书卿向医生也点点头,十分抱歉似的道,“老太太出院几天了,讲话还是含含混混。”
谢太太赶紧请他们进去,少南留意到今天她心情不错。客堂里十分阴潮,他心口莫名其妙地突突跳着,像来到一处历史遗迹,但绝不能表现得像参观:天花板斜拉着细电线,盘丝洞似的,在饭桌上吊下一颗赤裸裸的灯泡,没有灯罩,红白格子桌布,底下露出四根朽烂的木腿。时间还早,远没到饭口,少南特地拣十点钟左右过来,但厨房已经有人咕嘟咕嘟地煮东西,水雾漫在每个人头上,倒让客堂里十分暖和。谢太太把篮子里的东西一字摆开,那颗塌苦菜像朵向日葵似的一层层往外舒展,在黯淡的光线下是一种神秘的灰绿色。
书卿道:“老太太在阁楼上。”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少南才看见有道楼梯。这时从灶披间出来一个男人,满脸油汗,一手端着一碗白菜年糕汤,匆匆绕过他们,闪到板壁后面去了。“是房客,”书卿笑笑,“堂屋太大了,用不到。”
谢老太太是突然从床上栽下来的,幸好碧媛听见了喊起来,医院送得早。仁济有一种爱克斯光机器,看出她脑袋里生了异物。跟他们差不多的人家治病往往怕人财两空,但碍着名声,绝不肯先说出来,医院见得多了,便也委婉地建议他们回家静养。少南带来的医生象征性地给老太太打了一筒营养针,出来便向书卿道:“老太太头脑不大清楚,应该有段时间了,你们家里人早就知道的哦?”书卿点点头,医生再看他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同情,道了句辛苦,又叮嘱了几样需要注意的事情,别的倒也没多讲什么。
医生还要去出诊,少南叫汽车先送他,自己却不提要走,书卿便请他到房间里坐坐。少南更加怀疑自己原本就是找借口跑来见书卿,不然为什么现在还赖在这儿,想到这里,脸上不免紧张地笑着。书卿进门先去把窗帘拉开了,一块淡青色印着白色圆点的布,斜拖在桌子上,从玻璃后面露出一面灰扑扑的窄墙,墙上嵌着另一户人家的两扇窄窗户。弄堂里无论冬夏,衣裳都是晾在窗外,竹竿上挂着两件男式衬衫,一件白的,一件蓝的,阳光淡薄的中午,窗口有肥皂水的气味。书卿把椅子从桌下拽出来,说:“请坐。”少南连连答应:“好的好的。”但还是站在那里朝对面望。
“这么近,真可以从窗子里握手了。”少南笑着说。
因为太近,书卿的房间十分昏暗,他们一同站在窗口难得的那块光亮里,忽然都有些沉默。“相比之下我实在很惭愧,”少南低声道。书卿轻声问他:“怎么呢?”
“谢先生眼前的这些,我是一概没经历过。家里还远没到倚靠我的时候,大概也靠不住……谢先生做的,我真是一样都不成,想都没想过。”
书卿微微笑起来,“每个人的情况也的确是不大一样的。”
书卿脸上的宽容令少南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本来那些事跨度太久,太俗套,始终认为不光彩,但一面对谢书卿,他就觉着自己压根不必有秘密,因为一定可以得到共情。“我家里的情况,不像谢先生想的那样。”少南犹豫着,以这样的方式开头,他知道人家是怎样看他。“我父亲在结婚以前,是很潦倒的,如果没有我母亲那一边的家私……”
书卿的眉梢微微抬了抬,在少南看来是善意的鼓励,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口中的母亲是个可怜而不争的女人,明明看不起丈夫,却固执地等他回家来,圆满她“虞太太”的身份。鼎钧搬去小公馆两三年以后,有一回跟姨太太吵架,闹着要分手,他母亲异常激动,觉得一定是吃斋念佛起了效果,到处跟人讲“鼎钧回来了”。结果下个月,那边不知差人递了什么话过来,他父亲又拎着皮箱走了。之后虞太太很快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于是这番闹剧倒也不算太耻辱。
少南他们三个儿女是母亲仅有的筹码,数量越多,亲戚中间才能越把谎话说圆,“其实鼎钧对我不错”。其实那时候他母亲心脏已经十分衰弱,医生不建议她怀孕。“所以我和妹妹,实际上都是我姐姐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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