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留洋,他就这样跟你胡说八道?”他打断她。
“说什么哪?”秀南一挑眉毛,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打,“不是你自己把彼德宋介绍给我的?说得人家花好月好——会说德国话,品行端正,又没有兄弟。”
“话是没错……”他心虚,嗓音也低下来。
秀南笑了笑,“你放心,我不像妈……我不会让家里再多一个苏南。”
少南怔怔地望着她,他们其实平常不大提起母亲。他叫她一声“姐”,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婚期定在新历年后第三个礼拜天,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四个月,对外只说小夫妻打算出洋,早点完婚,好快去欧罗巴游历。秀南的生活骤然忙碌起来,从女校毕业以后,她还没写过这么多字:开了长长一张单子,大到新房里的下午茶杯碟和花瓶摆设,小到结婚当天要用的礼服拖鞋手巾糖果,每天兴高采烈地置办。人生只有一次婚礼,都叫佣人办不放心,也嫌那些仆人、大姐眼光差,钱交给他们,永远只是恰好够用,买回来一些至多不出错的东西。
新年前去王开拍结婚照,洗好了取回来一看,秀南大呼失算。相片上秀南穿着白婚纱、白手套,头纱蓬蓬的从两边脸侧垂到胸前,双手捧着一束塑料做的白玫瑰,桉树叶子作配,也是塑料。彼德宋一身黑燕尾服站在她身后,戴着金丝边眼镜,其实算得上般配。但秀南一定嫌手捧花的位置欲盖弥彰,不该挡在肚子前面,嚷着要去重拍,不然亲戚们更要揣测,坐实她有了私孩子。
彼德宋无所谓,随她去安排,反正不过八块钱的事,乐得哄她开心。然而除这一桩之外,叫她不高兴的事还有一堆。譬如订婚时,宋家讲好为他们在福开森路买一幢洋房,新少奶奶自己当家。但最近秀南再提这事,彼德宋只是搪塞,闹了几回才肯告诉她,船厂生意上最近缺一笔款子,洋房的事只好推一推。非但洋房无望,连秀南早就看好的一只鸽子蛋大的钻石戒指也不得不缩水成鹌鹑蛋。宋太太却逢人便道:“年轻人学外国习惯,要搞文明婚礼,我现在看看也蛮好。以前那一套不时兴咯!我也不要儿媳妇每天在跟前立规矩。房子我都看好了,等他们生了儿子,趁早赶出去自己开火仓。”意为钱不是没有,但并不打算作为聘礼。
秀南吃过一次哑巴亏,明白这预支的慷慨遥遥无期,而且暗示了她婚后将立即进入另一个漫长的角色——在一个精明的大家庭里斗智斗勇,而且需要像裹脚年代的媳妇一样去做婆婆的女佣。她打电话把彼德宋叫出来大发脾气。“我虞秀南未必非要同你结婚才行。你自己手里的钱别想瞒我,要么拿出来顶房子,要么我们一拍两散。”
彼德宋缄口不提他们之前设想过的生活。他变成了一个懦夫、软蛋、做不了主的瘪三,对于这最后通牒式的警告也迟迟没有回音。秀南吵着要退婚,这一次是虞鼎钧站出来了。
“一下子提婚期,一下子又退婚,已经闹得不太平了,以后你还怎么嫁人?你弟弟迟早也要娶少奶奶,想做老姑娘,先看人家容不容得下你。”
一夜之间她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困境。固然她自认为是在实践一种自由派的生活,可她周围的一切,包括彼德宋在内,仍旧打着守旧的印记,木乃伊似的,而且人家看准了她也不过是徒有其表。
秀南患上失眠和暴食症,每天差一个佣人买许多蛋糕和巧克力,深夜里坐在地毯上,露出一副凶恶的神气快速吞咽,再借着孕吐把那些尚未消化的甜食呕出来。她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面色潮红,平静地流着眼泪,丝绒睡袍里消瘦下去的身躯简直不像个母亲,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像她母亲。她肚子里的东西现在应该只有一粒豌豆大小,但她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很多年的悔恨都将与这粒豌豆相关。她被豌豆挟持了。
秀南看妇产科,去的是间外国人开的医院,她有个女校时的同学在那里做看护。秀南千叮万嘱,请她不要告诉别人。一天忽然有通电话打到虞公馆里来,是孟元珍。秀南没有向元珍发结婚请帖,此刻听见元珍的声音,她忍不住又有点想吐,这使她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天平已经微妙地偏向了对方。所幸元珍人在南京,大可以托称路远,把请帖的事盖过去。但元珍委婉地表示,会很快送几包燕窝到上海。秀南顿时张口结舌,握着话筒的手心潮唧唧地湿了一片。放下电话后她破口大骂,立刻就要去找那位女同学理论,少南和两个老妈子拼命拦着她,他简直不知道一个孕妇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过了两天,元珍的燕窝果然送到虞公馆,是元珍亲自送来的。这一天秀南因为呕吐得厉害,正巧没有出门,蓬着头发坐在卧房里晒太阳,元珍慢慢地走过来,捻捻她已经干枯打结的发梢。秀南淡淡地道:“真好,你珍惜这时候罢。”
元珍没听懂,只是祝她新婚快乐,但是看出她并不快乐。
等到重新拍照,秀南已经彻底不愿意和彼德宋单独共处于一张相片里。王开照相馆最近有一种新的结婚照拍法,是请男女傧相、拉纱捧戒指的男女小童也来,和新人一并拍进去。这对新婚夫妻因为钱吵了几个礼拜,男女傧相竟还没有请,眼下也没心思再商议,于是草草决定由少南和元珍充当。彼德宋笑道:“好好好,反正一切事我都是听你的。”
礼服都是借照相馆里现成的,衬衫衣领浆得格外硬,应当是洗过,但总觉得带有一股头油和汗臭的腻气,西装穿在少南身上略大了一点,用别针在腰后收住。衣裳是流水线的,姿势和笑容也是流水线的,只看见闪光灯劈里啪啦地晃着,也不知道留下了什么表情,仿佛稀里糊涂就完成了一道工序,接下来应该立刻送进下一台机器去。少南笑着,感到两腮僵硬,想必底片里有相当多不能用。
等相片拿回来,少南第一个先找自己。在这婚姻的预演中,他的神气混沌、茫然、克制,但仍然是活泼蓬勃的一个青年。美中不足的是站在秀南旁边的元珍,因为刻意低头收着下巴,就像翻白眼似的,从那圆片眼镜后面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神情木然。
第十二章 喜宴
书卿伏在桌上,面前一盏台灯,一只方匣,里面并排放着几十枚橡皮章,像公寓底楼的门牌,每一只粘着油墨。下班时候过了,办公间里连他只剩下两个职员。另一个人问他,还不走么?
书卿手里有几笔账目要登,叫他先去,那人穿上大衣走了,过了会儿又折回来,拿了一把伞出门。书卿从匣子里拣出一枚印章,翻过来在账簿上长长一按,这时候忽然从肩上又伸过一只手,抓了把章子放在电灯下照着,笑道:“这样多的名字,我读也读不顺。”
他回头看见虞少南,也笑了起来道:“咦,你怎么在这里?雨下得大不大?”
少南道:“我来附近办点事。”是极平常的敷衍之辞,又道:“有件东西要给你,你吃饭了没有?”书卿道:“正好,我请你吃大壶春,就两条马路,不必麻烦司机了。”
他一面收拾台子,顺手就把那只木匣拖过来,盖住了玻璃板下压着的一份电影说明书。不放在家里是怕他母亲看见不高兴,好像钱上本来很紧张,老太太又病着,道德上不应该有消遣的行为。但从少南脸上的笑意,书卿知道他已经看见了,不免有些微妙的难为情,索性把匣子端起来往前一递,“快把我的科目章放回来。”
章上的字是反的,少南眯起眼睛辨认,笑道:“这像活字印刷的东西怎么玩的?送我一只好伐?”书卿不说话,只微笑着从少南手里摸过来,按原样排好,然后拎起椅背上搭着的一件灰色大衣、墨绿长柄伞,先走出去了。
在路上少南便等不及,掏出一张请柬道:“我姐姐下个礼拜天要结婚了。”书卿接在手里,道:“前两天在报上看见启事的,我一定到。”少南道:“我那天做男傧相,恐怕招呼不周,好在那一桌都是我姐姐的朋友,你不要太拘束。”书卿转过脸来看了看他,说:“也该是你做傧相。”少南扬着下颌,抬高一点声音笑道:“因为我好看么?”
书卿没料到他这样直白,深怕话题转到他控制不了的方向上去,便只是笑笑,但脸上已经微微地热了起来。少南又道:“其实这次我并没请别的朋友。我十七岁离开中国,和以前的同学几乎都断了联系,写信拍电报,终究隔着一层,何况大家的生活各自两样,其实也无话可说。”
书卿微笑道:“那么谢谢你把我划归到朋友的范畴。”他们要横穿马路,正巧有黄包车夫气咻咻地从他们面前过去,两个人就在路口停下来。那大约是去吃筵席的一大家子人,七八辆黄包车,水月灯成排的光浪摇曳着,雨点蓬蓬打着油布。他感觉到少南欲言又止,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天黑下去了,墨绿的伞里又更暗些,少南把声音压得很低。
“现在我发现,我对朋友的定义其实搞不大懂。如果一个人跟你一道被德国人指着鼻子骂过,问你的辫子呢,一起分过一块发霉的黑面包,半夜里被房东太太关在外面,他也陪你在大桥上喝酒喝一夜,该算是朋友了。”
按照常理来说,这句话后面应当有“但是”,但是少南不往下说了。少南望着路边的水洼,神气凄哀,书卿一瞬产生了异样的同情,觉得少南也无非是个普通青年,需要别人爱他。
少南自顾自咕哝道:“真不知道我姐姐嫁给他算不算好事。”书卿道:“我尽管不认识他,但至少听你说起来,宋先生是个好人。”少南茫然地望着伞外面飞奔躲雨的行人,水洼里映着霓虹彩色的影子,一踏便踏碎了。“因为他是个好人,”少南问,“嫁给他就一定幸福吗?”
书卿心底猛然一震。他一向未怀疑过自己会结婚,也许就是这两年。在理想中,她应该是位读过中学的小姐,细瘦身材,眼睛狭长,在宽阔的脸上显得面积不足,颧骨上几颗雀斑,也只有雀斑使她的脸有一些记忆点。最重要的是她足够乏味,才能接受从一个弄堂搬到另一个弄堂,也使他减轻从新婚就缺乏热情的愧疚。
他不会让她看出自己的龌龊,凭着道德,他必须对一切悸动敬而远之,宁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当个正常人。正常人应当只与女人发生关系。那么眼下算什么?朋友实在是种太好的伪装,可以藏在它底下心安理得地享受,像这罩子似的伞,撑开来盖着一切,告诫自己,虞少南只是朋友。他当然可以做个有道德的丈夫,一辈子只同她一个人发生关系,把薪水都交给她开销。一个女人在婚姻中的全部要求也无非是这些——一个好人。不犯错的男人,不犯错的女人。在千万个不犯错的人中,他们随机挑中对方,一起以夫妻的名义生活。然后呢?
书卿猛然发觉,是因为自己没有期待,所以默认对方也没有。他默认她在嫁给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整个一月份都在下雨,秀南结婚那天倒停了,暗鸦鸦的,叠着层层灰云。婚前闹得撕破脸,但排场依旧很大。在大华饭店摆酒席,宋美龄当年结婚的地方。中年太太居多,一律穿着深色绉缎旗袍,戴上两三样醒目的翡翠首饰,绿得生机勃勃。脸上的粉永远要白,要厚,在一百支大电灯下看不出油光。上了年纪的女人似乎有某种不成文的规定,打扮起来清一色是收敛但不吝啬的态度。小姐们绝不放过这难得的社交,必须把新做的米色乔其纱长裙、南洋黑珍珠耳环、红宝石胸针一股脑展览出来,丝毫不忌惮抢新人的风头,反正从升格为少奶奶的这一刻起,新娘子就失去了与她们媲美的资本。
书卿那张桌子上象征性地给新人和男女傧相都留了位置,但四张椅子始终没人来。淡金色挑绣桌围,圆桌中央孤零零的一束手捧花充当主人,红缎带上脏污累累,近看是塑料花,想必已经传递过无数新娘子的手汗。其余是女客,间或视线和书卿对上,礼貌性一点头。
开席的时候过了,有人轻微地不耐烦,“还不上菜?”
“等新娘子补粉——你前面没见秀南的脸,怎会浮肿得这样厉害。”
“嘘——说是藏不住啦!我只讲给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否则怎么急吼拉吼地提前结婚?五月?搞不好生也生出来了。”
“真的假的?你又从哪里来的消息?”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掐腔拿调地说完,又悄悄放低声音,身子往旁边一倾,倚在另一位小姐身上,眼睛笔直盯住楼梯,“嗳呀你忘了!我们有同学做看护的。”
“喔唷!真做得出!”惊喜的声气。沉默着,各自转弄自己手上的镯子,电灯底下碎钻石璨光四射。过了会儿聊聊电影,忽然又想起来了,互相看一看,眼神背后都等着好戏开场,吃吃笑道:“真的呀,做得出的!”
书卿立刻想到那天少南的惶然,甚至想到了未曾谋面的虞小姐的惶然。在这盛大的光鲜中,还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传播她的丑闻。
冷热菜碟渐渐端上来了,宴席中忽然有欢呼声,新人终于出现在楼梯上。虞小姐——宋少奶奶——穿着红色丝绒长旗袍,襟口用金线镶滚了如意云头花纹,头发烫成波浪式,戴着许多沉重的金首饰。那黄灿灿的耳坠子烘托下,面色似乎也有些萎黄,但仍然昂首微笑着,眉眼之间看得出与少南相仿。
从书卿这一桌开始敬酒,和每位宾客碰杯。两位新婚夫妇并不认识他,其实就算亲戚也有相当多不认得,只好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敬过半场,书卿才发觉压根不记得宋先生的样貌,他的眼睛只看着新人身后的少南。少南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暗红领结,口袋里一朵绢花表示傧相的身份,手里拿着一支酒瓶,书卿总感觉他今天异常活跃,到处交际。那一桌大约是男方的朋友,所以喝起酒来特别吵闹。不知道少南说了句什么,众人哄笑起来。有人向新人抛撒红绿纸屑,无数只小蝴蝶翻卷着下坠,少南头上也落满了,在书卿看着,就如同少南结婚了一般。
虞少南也会结婚。对于他们这一种人,只有结婚最安全,而且符合一切社会与家庭的要求。乃至他从未考虑过其它可能。他隔着许多宾客从缝隙里望着少南,少南有些喝醉了,因为总是替他姐姐挡酒的缘故。闭着眼,一仰脸把杯子喝空,喉结上下一滚,这扬头的霎那倒很有保护者的气概。书卿突然地有一种失落,如果他们不再发生点什么的话。
大约一个钟头,有人寒暄着退席,于是三三两两站起来散了。书卿本来想留到少南落座,但等等总是不来,同桌的女客却走光了,再坐太不像话。才走到大堂里,少南忽然叫着他的名字从后面追过来,笑道:“真不好意思,他们在那里闹着拍相片……今天没能招呼到你,改天我再去你那儿。”他头上湿漉漉浸着汗,额发贴成一绺一绺,却仍然端端正正打着领结。
7/43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