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实在有点狼狈,书卿摸出手帕打算替他擦一擦,手刚举到半空,突然僵住了,少南也陡然吃了一惊,压根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个亲昵的动作。两个人站在大红的垂缦前,就互相望着,仿佛都有许多话说不出来。正好那照相的人隔得远远的喊少南去拍合影,书卿连忙把手收回来,可以听见耳鼓里擦擦地响着。
“我们也去拍一张。”少南愉快地笑着。
他们站在一起,少南头发里的红纸屑落了一片在他肩上,他没拂,那里像压了块小石头似的,重量使得他在快门按下的一瞬向少南那侧微微地倾斜了一下。但他立刻后悔了,等相片洗出来,一定给人家看见了,实在不该这样轻率。这时候几位女客挽着手,已经站过来摆出姿势,书卿连忙往旁边退了几步。她们连拍了好几张。
直到走出饭店他还在回忆,自己到底向旁边歪了多少,相片里看着会不会过于突兀……方才闪光灯下那一秒钟的记忆仿佛被清空了,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有那一片红纸屑给他攥在手里,在黑夜中微弱地昭示,一对男女从今天开始就正式地捆绑在一块了。
第十三章 相片
过两个礼拜少南给他打电话,直接打到工厂里,告诉他结婚那天的照片印好了。“要么就今天?”少南说,“我给你送到办公间,然后你把它跟上次的电影册子一样,也压在桌子下面行不行?”书卿觉得那电话筒像留声机喇叭似的,办公间里这样静,一定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立刻拒绝:“不要不要,你别来。”
少南在那头嘿嘿笑了:“那我去家里找你,一样的。”
说话时候总听见奇怪的响声,书卿放下电话才意识到是相片纸在甩来甩去。照片就拿在少南手里,究竟拍成什么样,已经定格了,他心跳突然掐得很急,恨不得立刻问少南拿来亲眼看看,但想到见面就十分焦虑。是那天的照相机不好,他想,他实在不该挨少南那么近。简直有点可怕,越是遮掩,越是给拍出来了。
晚饭前后那两个钟头,整条弄堂的灶烟熏得呛人,摸一摸青灰粉墙,连砖块的缝隙里都积着油腻。到了八点,锅碗瓢盆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一个老人在外面街上推着炉子卖栗子和烤红薯,叫卖声悠长,沙哑的嗓子在潮冷的空气里听着,隔得十分遥远。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来,但好像今天来得特别晚些。
谢太太坐在堂屋里剪一件男人的旧衣裳,酱色粗布裁成长条,扎起来当拖把。老太太卧床以后,她终于得以处理她丈夫的遗物,全身力气爆发在撕扯布条那一瞬间里,两手一用力,“呲啦”破开衣料,电灯下应声飞起绒毛和灰尘。人刚死那会儿她就想这么做,把丈夫的一切痕迹从她身边扫走,等了八年,终于给她等到了。
书卿怀疑她破天荒在堂屋里开了一晚上电灯是因为少南要来。对于这凭空冒出来的阔少爷,他母亲总见缝插针地跟他打探,暗示他找机会在工厂里谋个好职位。她每次这么一提,书卿抬脚就走,本来他们有些含含糊糊的讲不清楚,非又扯到钱上,简直荒谬。
过了七点钟听见有人敲门,谢太太立刻起身亲自去门口迎,让少南快坐,又喊碧媛倒茶。楼梯口黑洞洞的,碧媛没下来。少南忙说:“不用倒了,我一会儿就走。”隔着谢太太,他两眼直望着书卿,神色紧张,撒了谎一样。
“大姑娘!”谢太太又叫,“针线放一放,眼睛要坏的。”
“我们姑娘就是太老实,”她自顾埋怨,“只晓得做女儿家的活计,这辰光还在绣鞋面,不然蛮好叫你们见一见……”
“妈!”书卿失声打断她。
少南立刻站起来,低低道一句:“谢师母打扰。”书卿一拉他,两个人钻进那缺乏光线的楼梯间去,台阶高陡,黑暗中气咻咻的。进了亭子间,少南背过手把门关了,两个人就站在房间当中互相看着。少南忽然吃吃笑起来。“笑什么?”“没什么。”但那促狭的表情更肆无忌惮,张开嘴巴,两只眼睛弯弯的。
“吓人,”少南说,“好像做贼被抓个正着。”
书卿道:“你好像很怕见到我母亲。”
少南不答他,低头从呢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书卿立刻觉得自己脊背发热,慌忙伸手去接,却被闪开了。少南把相片高高扬起来,在蹩狭的屋子里左右腾挪,书卿一把捉住那只手腕,像握着一只鸟似的,掌心里的骨节不安分地滑动。他们几乎挨在一块。少南不躲了,低声笑:“给你看看相片呀,你抓着我怎么看。”
僵持在床边的脸盆架子跟前,方块镜子照出书卿的面孔,或许是台灯的缘故,才剃过胡茬的下巴发青,脸颊却突兀地红着。少南忽然空出一只手把相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他扑过去,少南退了几步倒在床上,他自己稀里糊涂的,也在床上。屋子太空,可以听见两颗心脏气喘吁吁地跳动。他觉得少南的眼神是鼓励他吻他,而且现在这种状况似乎也的确需要他吻下去。从少南敞开的大衣里散发出樟木香,像不常拉开的五斗橱,没拆过封的小说,叫人有掀开的冲动。书卿压下自己贴近少南,他的胸腔里激荡着渴望和忐忑,同样属于雄性的身体在给他回应:生硬的胸膛、骨骼和手指,少南湿热的鼻息喷在他的下巴上。他心里重重一沉。
他翻身从少南身上离开,低声说:不好意思。“少南也坐起来,”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滑了一跤。”照片递到面前,两个西装的年轻人立在一块,头上悬着金粉双色纸花球,垂下大红喜字,拉纱的小女孩戴着新娘子的白蕾丝头纱从画面一角跑过,面目模糊。书卿“哎呀”叫了一声,原来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少南道:“真可惜,照相师傅就只拍了这一张,除了这点,其它的都好。”书卿又仔细看看,好像少南也向他那边靠着,不然他肩膀上怎么会有红纸屑?一定是从少南头上落下来的。这样一想愈发惋惜,什么时候闭眼睛的,实在没印象。可对于他而言,这已经够了。
书卿把相片压到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去,那里还有两份电影说明书、大学的毕业照片和几张从报纸上撕的旧广告画,他觉得有趣,所以一直留着,纸边泛黄发毛。回头发现少南倒已经把大衣脱了,头倚着床栏,安静地看着他。书卿把桌上一个油纸包打开道:“才买的糖炒栗子,还热着。”他剥了一颗想递给少南,却是焦的,书卿低声笑道:“这颗我吃罢,再另外剥给你。”
房间昏黑,只有他们俩攒着一团黄澄澄的灯光,毕毕剥剥地吃栗子,低着头,都不看对方。从同样昏黑的走廊另一侧,碧媛的声音断断续续递过来:“……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这一吻涤清了我的罪孽!”书卿的喉咙有些发哽。他竟然差一点就亲吻了少南,竟然对另一个男人有了冲动,而且这种冲动始于欣羨,还夹杂着微妙的嫉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肮脏到这个地步。可是伏在少南身上那瞬间的激动,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他身体里来,他又十分怅惘。
他一抬头看见少南诧异的神气,解释道:“是我妹妹,她在教会学校念书,那是排舞台戏的剧本。”因为学校里只有女学生,罗密欧也由女孩子扮演,穿男式衬衫,丝绸马夹、窄脚的裤子和马靴。过小年要公演,所以最近碧媛每天在家里练习。
“我在德国念的也是这些,”少南道,“莎士比亚,歌德……现在的女校,比起几年前变化很大。”书卿点点头说:“总归是好的,不像我们母亲那一辈。”
少南忽然道:“我在德国的时候,曾经和一个人交往,他叫弗林斯。”书卿吃惊地望着他,但少南坦然地继续下去:“我们是在俱乐部里认识的……他比我小两岁。我们在一起,总有两三年时间……什么都做过,就是,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做过。”这简单的句子被他说得断断续续,但书卿马上听懂了“一切”涵盖的意思。“书卿,你没去过柏林——全欧洲的同性恋、异装癖、男娼都在西柏林为所欲为,但柏林的警察会闯进旅馆,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发现两个男人在一块,就全扔到监狱去。在中国……至少没有这样的警察。书卿,这件事我谁都没有讲,连我姐姐也不知道,我希望你明白,我在你面前,是彻彻底底的真诚。”
书卿微笑道:“你一定认为我很虚伪。”少南忙道:“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书卿点点头,说:“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谢。但我跟你并不能等同。”
少南道:“不是的,或许我们家里的情况不太一样……”他还要再解释,书卿突然开口打断他:“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我作为朋友,是完全尊重你的。但假如换做是我,我没办法同样尊重我自己。”
少南把脸一僵,默然了一会儿,轻声说:“是的,我也不过是说,我和谢先生之间,是纯粹作为朋友的那种真诚。”
“谢先生”三个字像针在他心口上刺了一下,书卿一霎觉得凄哀。少南把栗子壳往桌上一丢,站起来道:“那么,再会。”皮鞋噔噔踩着木头地板,在他身后三两步跨出去,拉开门,那抑扬顿挫的念白突然变得很刺耳——“我的心还逗留在这里,我能够就这样掉头前去吗?”碧媛独角戏似的对着空气练她的剧本,书卿听着,感到实在是讽刺。
楼梯赌气似的嘎嘎作响,楼下他母亲在和少南说话,招呼他,“虞家少爷有空再来。”过了几分钟,他母亲悄悄到他房间里,神秘地笑着。
“这虞先生,订亲了没有?”
“大约没有罢,”他母亲提订亲,书卿更加烦躁,“问这个做什么?”
“少爷,你也差不多替家里打算打算。你妹妹这个年纪,再不说亲还嫁得掉?人家看着还以为我当妈的不上心。反正我只再供她读一年,毕业就结婚,往后让姑爷养着她。”
书卿马上明白过来,胸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母亲又笑道:“我看这位虞先生,你以后可以经常请到家里坐坐。”书卿怔了怔,低声道:“人家恐怕还瞧不上。”
“有什么,娶太太不打紧,是要姑爷家好一点么。你听我的,试试又怎么样,我又不会害她,还不全是为了她?”
书卿不吭声了。他没道理拒绝,总不能立刻就说虞少南是同性恋,再者,即便真是也无所谓,结了婚就好了,试一试的确不能怎么样。
他唯有默许。他母亲满意地走出去,又巡逻到碧媛房间里,独角戏终于停了。满桌的栗子壳,一个个脆弱的小碗,盛着点点灯光。那桌子里的相片,现在看起来实在叫人难受,书卿忽然把玻璃板一掀,栗子壳七零八落掉在地板上。他拿着那张相片,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去,黑暗中看不清人的面孔,只有大红喜字和白头纱触目惊心,书卿沉默地哭起来。
第十四章 懦夫
这一天少南离开鸿祥里,已经是九点多了,老城厢路灯稀疏,街的头尾各有一盏,中间漫长的一大截是黑的。路过苏州河边一家杂货铺,老板正在上排门,把檐头一盏煤油灯也挑下来了。
“先生买什么?”
少南一愣。柜台下放着半箱高粱酒,他努努嘴,“就那个,给我拿一瓶。”
老板收了钱,窸窸窣窣好半天才出来,少南看也不看,接过就走。细长的玻璃瓶攥在手心里凉嘶嘶的,像握着块冰,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流水,他越发觉得不对,好不容易跑到前面路灯底下,瓶子是漏的。
“瘪三!”他低声骂。他头一次买东西给人家骗,弄堂里没好人。
少南犹豫一下,还是对瓶灌了两口,劣质烧酒,从舌尖翻滚着辣到胃里,刀片似的割喉咙。他别过脸皱眉,一面又喝,风顺着领子往胸膛钻,把衬衫吹得鼓起来,眩晕中有种不真实之感。身后有人一路跑着追他,一定是书卿,不然这样冷的天,谁肯半夜里出来。
“先生,车子要坐伐?”
他回过头,却是个瘦高身材的黄包车夫,夹袄翻着脏棉絮。少南不理他,车夫故意把黄包车横到他面前去,水月灯晃得他脚下一趔趄,“先生坐不坐?”
“滚。”他说。
车夫没反应过来,侵略性的笑容僵在脸上,少南猛地抬高嗓门喝骂:“滚!”他把剩的半瓶酒拼命朝黄包车屁股丢过去,没砸中,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腕流进袖筒,瓶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肺里马上充满廉价的酒香。车夫边逃边回头看他,“册那,碰上个疯的,戆大!”少南指着他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觉得自己可能真有点疯,按理说他应该没那么喜欢谢书卿。
他远远看见外白渡桥,漆黑中开出一列横贯河口的霓虹火车。车厢里装着酒气、香水和潮湿的鱼腥,从和平饭店跳完舞出来的男女,一双双挽着胳膊。透过交错的灰白色钢架,结婚蛋糕似的海关钟楼在黑夜里发光,十点整,敲起西敏寺钟曲,四个音符一节,然后铛铛啷啷地撞击,半个上海都能听见。整个中国只有这里,是上海最像欧洲,但水面上密密麻麻铺满破旧的舢板,船工有气无力地喊号子卸货,脸上死气沉沉。
十六铺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呜——”地拖长声音,孤独而萧瑟。港口熟悉的臭味使少南不得不记起从柏林回国的时候。开船前几天,他已经和弗林斯道过别——无论通过语言还是身体——但登船前他又在人群里看见对方的棕色油蜡皮外套。弗林斯告诉他,他们常去的酒吧前一夜被查封了,还有那条街上的好几家俱乐部,警察打了他们每一个人。弗林斯用掉了两颗牙的嘴巴说出许多名字,有些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另一些是少南不认识的弗林斯的床伴,巨轮喷出的灰烟里,各人面孔模糊。“他们都在监狱里,”弗林斯笑称,“我跑得比较快。”
他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汽笛低沉地长鸣,暗示少南快逃。回到上海看中文的时报,才知道纳粹党上台以后柏林开始异动——弗林斯教得他德文好得不得了,看政治还是迟钝,到底隔着一层。
邮轮离港,少南觉得弗林斯大概希望自己也在这条船上,到中国来。少南曾拍着胸脯对他说过,东方绝不会因为做爱把人抓进牢房,这理由上不了台面,即便万一,只要你肯破费。少南突然愤怒起来。他想不到竟会喜欢谢书卿这样的人,中庸,守旧,连自己都不敢接纳的懦夫。原本他们可以保持一种半秘密的地下关系。又能怎么样?大家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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