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有体面,”少南摇摇头说,“大概婚姻本身就是尊严和自由的让渡。决定同另一个人结婚,就是人逐渐变得不体面的过程。”
书卿转过头看着他,微笑地道:“所以你决定只恋爱,不结婚?”少南突然抬高了声音道:“对!我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和你的妹妹结婚!”
书卿连忙回头看看楼梯,不知道他母亲听见了没有。从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一长串老房子的屋顶,瓦片下盖着许多桩乏味的婚姻,有媒人,有子孙桶,有当众晾出来花花绿绿的床单和尿布,有小孩子挨打的哭嚎声,有女人挨打的哭嚎声。第二天弄堂里迎面碰见,都当什么都不知道,但一扭头立刻问人:伊为啥事体挨打,晓得伐?挨打的女人过几天坐在家里听见别人哭嚎,也是一样的兴奋:伊为啥挨打,给我讲讲!
书卿见过的男女,几乎全是在生孩子的最高追求下随机结合,他自己也默认这种结合,以至于从没考虑过不结婚的可能。不像少南还是小孩子心理,觉得自己无往不利,什么都要试一试,当然,要有钱做底气,但这件事上钱又不是最要紧的。他轻声问:“你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不结婚吗?”
“一开始?”
书卿犹豫再三,还是没法把同性恋这三个字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只得说:“少南,我不能够和别人不一样。”
“你怕什么?”
书卿没有回答。母亲、妹妹、亲戚、邻居……周围有那么多的人,每一个都有资格监视他。他不明白少南的自由主义从何而来,好像什么都是嘴上说得轻松。少南叹了口气,书卿想他一定是对自己失望了。他固执地别过脸去不看对方,然而胸口里涌上一种不安的难过。
对面那户人家煮了汤团,从他们站的地方可以居高临下看见灶上的锅里蒸出水汽,书卿有理由怀疑此刻他们也正被什么地方的眼睛打量着。少南忽然固执起来,扳着他的肩膀,“书卿!”挣扎似的叫他,“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但那又怎么了呢?人和人之间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你的家庭跟人家不一样,念的书跟人家不一样,喜欢的电影跟人家不一样,你都不觉得怕,为什么到这件事你就怕了?”
书卿喃喃地道:“你不要这样讲。你太会辩论了,我怕我反驳不了你。”少南忿忿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得逞似的道:“你压根就不该反驳,真的,放过你自己罢!你不能不承认你自己。”
书卿心底震了一震,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迂腐可笑。”少南的手却从他肩上滑了下去,顺着胳膊,一径握住了他的手道:“也不是,我知道你很难做。”
书卿心里一下鼓胀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共情他,从来没有。书卿沉默着,任由少南捉着他的手,拇指在掌心里缓缓摩挲,然后同他两只手环扣在一块,缠绵地,恋恋不舍。
书卿一动也不动,那只手僵硬得如同死人,却没有躲开他。在月亮的清辉中,瓦片的海浪一波一波地延伸到夜空。弄堂里没有电灯,黑洞洞的悬崖下,隔壁的老太太慢吞吞走过,小脚陷在砂石地里,“唰啦——唰啦——”,门扇有气无力地吱嘎一声,在寂静中拖得很长。卖红薯和糖炒栗子的老头收摊了,大车的轮毂像磨盘似的,一圈又一圈走远。少南攥着他的那只手渐渐停下来,大约是厌倦了演独角戏,准备撤离他的身体。书卿这时突然扣过手腕,把少南拉住了。
少南怔了一下,笑道:“你也不用急在这个时候。”书卿像没听懂似的,自顾地道:“你大概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吧?”不等少南回答,他已经又缓缓地开口说下去。那些从他母亲嘴里零零散散听来的片段,因为从没有对人讲过,所以很难捏合成一个完整的人生,说出来格外陌生,又拗口,仿佛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第十六章 初始
二十年前做官的人家里还保留着中式格局,飞檐翘脚,三进院落,红漆的大门“咿——”地打开,从灰色水门汀地上抬起一顶绿绒布坠金穗的轿子,载着他母亲往玉佛寺烧香去。
他是第三胎。没养下来的两个,巧合地都夭折于第三个月,没人想到这一胎竟会生下来。两次小产教他父亲放松了警惕,直到姨太太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还不肯相信她竟能令他再做一次父亲,大概玉佛寺的菩萨有异常的灵性。
“唔……明明喝过那么多药的……”他父亲当着母亲的面皱眉咕哝。
他父母的结合是陈词滥调的关系:衰老的男人用他的富有诱捕了年轻的女孩子,使她成为自己战利品中的一个。母亲后来转述给他,带着对一切男人的冷漠和怨忿。至于她为什么喝过许多药,喝的是什么药,书卿没问,直觉上知道是个禁忌。但总之,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了。他父亲那一年快六十了,对于红木大床上久违地出现一个襁褓感到矛盾,男人的本能令他高兴,但又不能不顾忌家里的太太。
太太因为不喜欢南边有梅雨,所以没跟到上海来。书卿还有两个名义上的哥哥,都是太太生的,陪着他们母亲在天津有几年了。
上海经过一个很乱的时期,各方政治势力在暗处互相斗,书卿的父亲因为一直倾向欧洲式的政体,和革命党的分歧很大,还给同僚打过。有一天他父亲出门去会朋友,黄包车拉到一条巷子里,从对面来了个卖年糕的小贩,把方担子横在面前,一定要他买一些。他父亲那时候已经有点怀疑,立刻要跳车。小贩从担子里摸出一把手枪,冲他连扣了四五下扳机,全都打在胸口,他父亲被钉穿在黄包车座上,当场就死亡了。
太太带着两个少爷来上海治丧,仆人、老妈子跟了一群。他母亲第一次见到太太,以她二十几岁的年纪看去是个老妇。穿着皂色团云锦袍,衣褶下吊着两只小脚,脸上的肉像融化了的白脱黏糊糊挂下来,坐在满堂的白孝幔里,萎缩成乌黑的一小团。两个儿子活脱是他们父亲的拓印,但胸膛远比他挺阔,这让她觉得羞耻——她比那两个儿子都年轻。
没看见他们她还不觉得自己突兀。她有点心虚,低低叫一声“太太”。太太盯着自己手上满绿的翡翠镯子,告诉她这处宅子已经卖掉了,请她立刻搬走。
“带着你的孩子一起。”
她抱紧手里的孩子,那沉重但不会走路的孩子,必须一天到晚抱着。她说太太,这是他的孩子,是个男孩,这是他最后的一个儿子!你不能不认他的儿子!他才断气几天呢,你们就欺负他的儿子!太太的两个儿子来拉她,酷似他们父亲的两张脸,将她一拖就拖到门口去。她坐在门槛上拍大腿,高声叫喊,太太,这里是租界,这里要讲法律!
太太抬起脸向她笑了一笑:“租界里的法律,是清朝的还是民国的?”
老妈子从她房里拎出一只竹藤编的旧箱子,板着面孔搡到跟前,“嘭”地摔开了,满地衣裳花花绿绿。孩子吓得大哭,脸憋得发红。太太的儿子用鞋尖踢开夹袄和裙子,她顾不得,任由它们满地摊着,却低下头“哦哦”地哄孩子,她的孩子。假使他长大了,相貌应当也会像两个哥哥。她有些恍惚,仿佛是她怀胎三次才生下的孩子从二十年后跑回来驱逐她。她看见两位少爷向红木圈椅里的母亲一摊手,表示已经检查过了,不会叫她带走任何值钱的东西。
她和孩子一起哭,边哭边骂,骂那短命的男人,骂死人的祖宗十八代。上海话骂人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她骂到口干舌燥,再抬头发现太太已经不在了,唯有两个丫头跪在一边往火盆里添纸,灵堂里有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她抹了一把眼睛,平静下来,把孩子搁在门槛旁边,再去捡衣裳,有支钢笔卷在孩子的尿布里,是死掉的男人的东西。
他母亲带着他走出红漆大门,又变回了一个穷人。她遇上的第一个男人是谢洪升,就嫁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书卿不姓谢,但他母亲坚决不肯告诉他究竟姓什么,是一种非常中国式的、对他父亲的报复。
月亮攀到更高的地方去,一地白光。吃过晚饭的人家拿着过年剩下的鞭炮出来放,几双鞋啪哒啪哒地从楼下经过,书卿不做声了。少南忽然省悟过来,低声道:“难怪你和谢小姐长得完全不像。”书卿道:“之前总是匆匆忙忙的,没机会和你说。”少南轻呼一声:“喔!那支钢笔。”书卿微笑地道:“唔,对的。”
一直把那支笔放在身上,也是因为它容留了他的想象,像是个证据,证明他原本不必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或许能活得更从容些。渐渐地这种想象开始走形,留在谢家成了一种道义的决定——多亏他不嫌贫爱富,换作别人可怎么办呢?当然,书卿是个道德上没有瑕疵的人,对朋友、对他名义上的祖母和妹妹,绝不肯在旁人跟前落下口舌,这点他自己颇为自得。越是这样,他越不齿他母亲,因为她总是向往过去做姨太太的那个时期。
少南裹了裹大衣,轻轻跺脚,用冷来掩饰局促。书卿别过头不看他,自己也觉得慞惶。他不知道是怎么就和虞少南到现在了,彻头彻尾地坦白,想想似乎太快了一些。过去他没有对任何人剖开过自己。少南道:“站在你母亲的立场上,的确很不容易。”书卿猛地转过去盯着他,“对,如果不是为了我……但并不等于我该为她的苦难负全部的责任。”
他母亲和弄堂里其他女人唯一的不同,只是她在鼻青脸肿的同时还敢拎起门闩、酒瓶、椅子——能抓到的一切——和谢洪升拚命。整条街都知道谢家有个泼妇,但大多数时候他母亲喜欢躲在灶披间,那是她的领地,六口人可以制造出做不完的事,灶披间的锅碗瓢盆,一滴水都得遵守她的秩序。
他问过她,为什么嫁谢洪升。
“还不是因为有你?”他母亲露出一点厌倦的神气,不想跟他聊这个。
反正什么都是因为孩子,做母亲的不受难,孩子就活不成。那假使这世上压根没有他这个人会怎么样?书卿听惯了她的牢骚和怨恨,尽管很多事跟他并不能产生直接的关联。他怀疑他母亲就是要存心使他内疚,说到底因为他是个累赘,才叫她不好过。
“别的我也指望不上,只等你将来娶了媳妇孝敬我。”
他母亲憋着劲要等到当婆婆扬眉吐气。老提这事,读商学院也催他在周围物色女同学,他没法说自己不想跟她们恋爱。他们一起有几个朋友,夏天坐在湖边上看女学生翠蓝布衫里露出的手臂,眼睛粘在人家胸脯上,书卿只觉得无聊,但坐在他们中间才显得自己正常。他习惯质疑自己,包括身为男人而对男人有性欲。书卿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要反过来报复母亲——互相惩罚。只有虞少南第一个叫他放过自己,承认自己本来就是这样,而且喜欢男人也不该算多么大的罪行。
“你说得对,我们的确老是匆匆忙忙。”少南道,“但我总归站在你这头。”
“那真是……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一堆麻烦。”说了这话又觉得好笑,两个男人,真交往也是暗度陈仓,又不结婚,这些根本也谈不上。
“不,认识你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人简直不行……譬如我姐姐,一想到彼德宋是我介绍给她的,我就恨不得立刻同她断绝关系。”
少南深吸一口气。
“她要真是个什么随便认识的人倒好了——这么想是不是更可恶?其实只有她待我好呀!我没跟你讲过,读中学时候给人家堵在巷子里,跟我要每天两块洋元,我姐姐马上就叫人买花圈纸幡送到他们家里去,三个吹鼓手,对着人家大门吹《哭皇天》。”
书卿忍不住笑,“虞小姐原来这样,看不出。”
“那时候她才十六,比我母亲不知道强多少,现在不同了。”少南说,“小时候还能说是不懂事,长大了简直自身都难保。”
谢太太煮汤团喊他们吃,堂屋里的声音顺着楼梯直穿上来。楼下那家拖好了鞭炮,长长一挂在黑夜里像条蛇,“我一点你们就快跑——洋火呢?谁带着洋火?”
“我们下楼。”书卿说。少南立在那儿发呆,书卿突然靠过去吻了他,然后径自走进楼梯间去。一回到房子里立刻觉得拥挤,闻见木板的潮味、晚饭的红烧汁、老太太房间传出来的衰老的气息、外面逼进来的烟硝,统统在没有灯的楼梯上盘旋。他能够听见自己胸膛里翻涌着血潮。
少南追进来,用力拽他的胳膊,书卿被他按在壁板上。少南的鼻孔喘着热气,黑暗里一双热切的眼睛。弄堂里鞭炮放了已经有一会儿,不知道这挂鞭怎么这样长,放不完似的,家家都集中在窗口,留他们在崎岖的楼梯上摸摸索索地拥抱。少南的嘴唇有些凉,手指从绒线衫下摆滑进衣服里,摸在书卿脊背上也有些凉。少南比他想象中的瘦——其实有一刻他记起那个机械生半裸的身体,他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需要一些巧合,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虞少南。
吃过汤团少南要回去,书卿送他,站在满地鞭炮纸屑里。墙壁的影子落在少南头上,唯独把一个侧脸突出来。书卿低下脸,来来回回踢着一颗小石子,年算是过完了,过得人百感交集。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看电影?”少南问。他们都记起上次在大光明,美国小姐裙子下的腿,那回根本也没看成。书卿道:“那么下个礼拜天。”少南道:“明天晚上好不好?下个礼拜太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到下个礼拜你就要反悔,我不要给你反悔的机会。”书卿笑道:“好,我不反悔。”
青绿色的一道天空,头顶横七竖八支出许多竹竿,因为刚放鞭炮,都忙着把万国旗收进去了,光秃秃的杆子渔网似的擎在半空里捕那颗月亮。有户人家走亲戚刚回来,女人还穿着见客的新旗袍,从窗口探出身子尖声骂:“哪里伐好放,到人家家门口来放!汏衣裳不要肥皂?畜生!”故意把竹竿拖得擦啦啦,扯下男人的内裤汗衫,用力摔窗户。墙壁下靠着辆旧自行车,挨着一只花盆,从夏天就是枯树枝,他们懒得扔。睡得早的人家已经把马桶拎出来了。书卿觉得很多年后自己再回想恋爱这桩事,一定伴随着烟硝和尿臊气。少南低声道:“那么,我走了。”书卿说:“嗯。”但是两个人都不动。
他想抱抱少南,但理智让他们只是微笑地互相望着。少南忽然掉过身去,书卿同他一起走到弄堂口,“你还是雇黄包车?”
少南道:“你知道我跟我父亲之间……我不想总是用他的汽车。”
书卿就帮他拦了一辆黄包车,少南跳上去,却不急着走,坐在雨布后面向外一伸手道:“谢先生,再会。”书卿接住那只手,手指有些发凉,干燥的凉。他一歪头,也笑道:“虞先生再会。”两只手却还在一块握着,好像再会只是句客套话,实际上再也不会了,必须抓住眼下这匆匆道别的几秒钟。车夫扭过脸问:“夜里风大,先生要不要把油布篷子兜起来?”显见得是催他们快点。书卿不舍地一松手,那黄包车立刻奔向大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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