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答应了,鼎钧又问:“苏南书念得怎么样?”
“还可以。”
“她几年级了?”
“下个月再开课念中学。”
鼎钧有一段的沉默,似乎得拼命回忆才能记起这个女儿的来历。苏南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当时的姨太太知道了,哭天抹泪,闹得他心烦,不得不去长三堂子躲了好几个月,所以到今天也觉得这女儿是个累赘。
少南觉得自己当哥哥总还算称职,管妹妹上学,盯着佣人开销——有一回秀南特地打电话回来提醒他,说王妈手脚不大干净,但因为是苏南的奶妈,不便撕破脸,只好暗里提防。那时候他母亲已经病得坐不起来,苏南是王妈带大的。
都提到了,没问他自己,他也的确乏善可陈。少南坐在那有些发窘,红木椅子硌着腿,裤子都贴在肉上。“这几盆花可要搬去院子里晒一晒?”他急着找话,“这里洋台小,不比以前住石库门房子。”暗红的陶土盆挤挤挨挨,都在窗户框进来的那一小块阳光里,零星开着金黄色的小花。
“嚄,你还记得住石库门房子。”鼎钧一副不相信的神气。
还没阔起来的时候,住的是他母亲娘家的房产,一处小小的红砖房子。四五岁的记忆是片段式的,像从高处摔下来的烟灰碟子,隔上很久忽然在床脚下捡到一块碎玻璃:一排排棕漆雕花门扇围着天井,左边种苋菜,柔弱的绿叶子生着紫色的芯,右边种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秀南把玫红的那种摘下来,学隔壁药铺捣碎了敷指甲,触目惊心的一坨。
“这个叫做凤仙花。”秀南昂着头,张开手在他面前炫耀似的晃一晃。当然是没有染成,后来才知道不是凤仙,但记忆里总想着姐姐是个先知。少南从来不怀疑秀南对他好,哪怕父亲偏心得过分明显。他那两年的小褂和袄子都是鼎钧亲手做的:蟹壳青团花缎,皂色夏布,上身的一瞬有异常的凉爽。他得了新衣裳,特地去秀南面前晃一圈,嘴里“啧啧”作声,不然就是假装不小心碰掉点什么东西,长大以后才意识到是种恶毒。他姐姐火起来就把他攘到门外,不跟他讲话,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
母亲替他系钮子的神情是一种可怜的欢喜,长大了他母亲才透露,鼎钧惟有那段时间像过一个丈夫。少南爬到椅子上隔着窗户看天井,等父亲回来吃饭,他姐姐仍然每天蹲在鼎钧的花盆跟前,那时候已经知道杜鹃染不成指甲,还是掐了许多丢在地上,往往是才开出来就掐掉了。
起初鼎钧只是嫖,少南记事那几年去堂子没那么频繁,但搬了洋房又渐渐不大在家里看见他。公馆里改种冬青树,跟别人家一样雇佣人打理。石库门天井里种的东西早就死光了。想不到他老了又变成一个每天拿木瓢挨个给花草浇水的人,太普通,而且竟然有一样长情的爱好,简直不像他本人。
大概八岁,有一次鼎钧接他去看戏。已经开场了,可以听见单皮鼓急雨似的敲着,鼎钧钳住他的手腕飞快地往前冲,幽暗的长走廊上,一路喘着不耐烦的粗气,他好几回差点绊了一跤。
“慢点走……”
鼎钧不理睬,像巡捕房抓犯人似的拖着他。少南不明白干嘛这么不喜欢还要他来,不过这话是没有说,他甩开手大叫:“太快了!太快了!”
鼎钧把他搡在墙角甩了一巴掌,掉头走了,留他在昏黑的过道里。他只能跺着脚大哭,边哭边想身上湖绿色的新褂子给弄脏了,今天第一次穿,还没来得及给人夸赞,想想哭得更凶。那戏里的弦子吱哑哑地拉着,尤其有一种惆怅。最后是戏园子里的伙计循声找来,把他送到父亲的包厢去。里面坐着一个女人,胭脂红绉纱短袄,荷叶倒大袖,伸出半截丰腴的小臂,琵琶襟顶上急促地一收,紧紧箍出一团很圆的脸,颧骨搽得红扑扑的,使人疑心是领口太勒喘不过气。她的头发烫成一把枯草,耳朵上的红宝石藏在中间像两只瓢虫。
“这是大少爷?”她站起来一欠身,算是给他问好,“怎么来得这样迟。”她有点宁波口音。
少南不愿意说父亲发脾气跟他走散了。他母亲就不会这样,当然也是因为她小脚走得慢。虽然不大明白,但直觉上很不喜欢她。鼎钧说,这是秋姨。少南瞥她一眼,小声说,秋阿姊。
“秋姨。”鼎钧纠正。
“……秋阿姊。”
那秋阿姊走去替鼎钧捏着肩膀,笑道:“大少爷嘴很甜嚒,夸我年纪轻。”
又说:“大少爷生得白净,穿这颜色好看。回去叫你母亲买一套小西装穿穿,衬衫领结打起来,像洋人一样。”
少南立刻又觉得她人不错,话也讲得漂亮。
那天听完戏鼎钧问他,秋阿姊的事跟不跟母亲报告?少南摇摇头。鼎钧又说,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有许多秋阿姊。
少南回去了问:“妈为什么不烫头发?”
虞太太长年挽着一只包子似的圆髻,一根头发也要抿到耳后去,把一张憔悴的面孔无死角地露出来。秀南才洗了澡,躺在她腿上晾头发,发梢缓缓往下滴水。他又问:“爸爸今天做生日啊?”虞太太撇撇嘴反问:“哪能,伊老好看哦?”
“没有妈好看。”
但他想了想,秋阿姊跟他还能算同辈,而中年妇人的美离他实在太遥远,隔着一声“妈”,的确领略不来。他问:“秋阿姊是不是爸爸的姨太太?”他母亲哼了一声,“姨太太进门也要来磕头才算。”少南模糊地听出“不是”的意思,心里十分庆幸,现在他不恨秋阿姊,但十分讨厌鼎钧,秋阿姊顶多十七八岁。他又觉得有点愧疚,因为在他的立场,似乎不应该觉得秋阿姊好。
他母亲死掉以后,鼎钧就把秋阿姊打发走了,后来听说她没再嫁人,重新做起她的老本行,但已经流落到三等堂子里面,很便宜。少南因为这个更讨厌他父亲,他那个时候以为鼎钧至少对秋阿姊是有感情的——小孩子当然觉得做生日是件大事。
回国之前少南拍电报给鼎钧报告回程的船票,随口提了一句,在柏林生活添置的衣服、杂物、用具,打算全部捐给福利院。没几天就收到回电,要求他一件都不准扔,全部带回来。少南震惊之余回覆一封,说箱子总共有十一件之多,一个人怎么带得回来?鼎钧再拍电报,仍然是命令的口气,少南便没有再坚持。彼德宋帮他把箱子一道搬上船舱,床底塞不下,都堆在过道里,像个巴子,行李费倒花了不少。彼德宋轻蔑地说:“你这个人也就嘴上花头,其实你很怕你父亲。”少南感到十分羞耻,敷衍道:“总还是花着他的钱。”
轮船进港,鼎钧看见他穷力工一样扛行李扛得龇牙咧嘴,竟然大加夸赞,少南简直看不懂,他没想到鼎钧摆脱学徒出身这么多年,还觉得卖力气才是一个男人的基本。他原本准备在德国带些礼物给鼎钧,因为生气,什么也没买回来,只给秀南捎了一箱子流行的时装和首饰,把马克全花完了。
他从来没给鼎钧买过什么,后来想想有些后悔。少南把那只新烟斗递上去,鼎钧诧异地一怔,打开盒子,拿在手里反复看着,脸上浮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养花跟养小孩子一样,”鼎钧说,“水多了涝,水少了干,也不知开不开得出。下多大的苦心,该不领情的照样不领情。”
“爸爸干嘛讲这种话。”
他当然听出是在刺他,仿佛人一老就格外需要孩子,几十年里的碌碌、遗憾,回想起来需要有个借口,那就必须是孩子。
“没学会吃饭的时候,都是我一口口嚼碎了喂你。”怀念的声气。
少南有点恶心,但皱着眉笑道:“从前没人告诉我。”他十分纳罕,印象中父亲从不说这种话,他们压根就不熟。父子感情忽然泛滥起来,要说是因为一只烟斗,似乎也不至于。
“那会儿给你做过一根竹竿,夏天扛着它满树粘知了,有印象伐?”
少南不好意思地摇头,他对鼎钧好的那一面实在知之甚少。
鼎钧把烟斗放回盒子里,道:“你晓得怎么送人东西?要花最贵的钱买一件看起来最不值的。”少南笑道:“我还送谁东西呢。”鼎钧道:“开工厂的谁不要送,工商局、百货公司、巡捕……哪个不张嘴吃饭?送现洋倒是最直接,但要知道这帮人现洋收得太多,已经不稀罕钱了,你巴巴地送过去,人家扭头就不记得你是谁了。做生意的门道,你还有得好学。”少南脸上微妙地一热,立刻知道父亲已经看穿了他。鼎钧喝了酒异常喜欢说话,又讲给他许多从商的经验,这些事少南一向很不喜欢听,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这场谈话永远都不完。他想父亲的确是老了,以后是他的时代了。
第二十一章 骗局
秀南生下一个男孩,仿佛是从隔夜的鸡汤里捞出来这么个孩子,浑身发紫,皮肤上沾着一层白腻的油。他身上十分湿冷,秀南摸着他打了个寒颤。孩子像谁?眯缝眼,肉鼻头,一张嘴巴宽阔、血红,大哭的时候整张脸使劲,挤成一个核桃——绝不像彼德宋,也不像她自己。
“这么丑。“她望着天花板抱歉地笑了笑,一扭脸,让奶妈把孩子抱去给太太看。
男亲戚不能进血房,少南把满月礼搁下,只好跟彼德宋聊几句。今天只有娘家的礼到,因为亲戚跟前是说少奶奶还有两个月才生。
虽不大光彩,到底宋太太有福,媳妇的肚子替她争气,长房曾长孙,在老太太跟前腰杆也直了。宋家是四代同堂,五十多岁的人照样要在婆婆屋里立规矩,偏他们这一房人最少,现在终于扬眉吐气,每天指使厨房不停手地弄点心吃,连老太太的燕窝牛奶也得往后排,反正尽可以借媳妇的名义。
满月酒前两天,秀南忽然回虞家来。少南中午陪鼎钧请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吃西菜,回来在房里躺着,就听见楼下嗵嗵的脚步声。秀南一面往客厅里冲,一面指挥佣人搬东西:“二楼右手第三间客房收拾出来给奶妈住,孩子的床也放在屋里——我的箱子还送到原来的房间。”
几个老妈子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少南站在楼梯顶上看着她走上来,心里不知怎么十分难受,只笼统地觉得她变了非常多。秀南穿着一件墨绿的烂花绒旗袍,像雨后长满苔藓的沼泽,抹得雪白的脸是掉进沼泽的鸽子,显老态,但当然符合一个少奶奶该有的沉稳。少南叫了她一声,笑道:“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讲。”秀南脸上立刻僵了一下。
“哦,我拎不清了,到府上叨扰也不递个拜帖。”
少南忙道:“这叫什么话,姐姐本来难得回来一趟。”
他没说是怕宋家不高兴,新少奶奶一年往娘家跑两回,还把孩子也带了来。
秀南抱着手臂站在她原来那间房里看老妈子搬东西,忽然皱眉道:“你喝酒了。”少南赔笑解释:“中午陪爸爸应酬——上海总商会的副会长,原来也做过绸缎庄,是外公的朋友。”秀南一脸嫌弃的神气,低声道:“妈死多少年了?到现在还要攀外公的关系。”
他微妙地觉得像给抽了个耳刮子。原本他们是默默对抗父亲的同盟,特别他一直宣称对家里生意没兴趣,眼下就尤其讽刺,似乎好不容易骗她嫁了人,终于等到机会,把钱攥在手里。
“也好,也算你有个正经事体。”大概她也意识到叫他尴尬,换了一副腔调。
两只小牛皮箱给拎进来搁在门口,紧接着是一串箱笼送到隔壁客房,两个粗胖的女佣,一样地穿着蓝布褂、黑裤子,抬着一张沉重的红木摇篮从门口经过。少南看着实在夸张,啧啧惊叹道:“怎么这么兴师动众,连床也搬回来。”
“他认床。”秀南飞快地咕哝。
“多大的小东西,”他吃吃地笑,“连妈都不认得,认什么床。”
秀南从鼻孔里喷了口气,“虞少南,我知道现在这个家里你说得算了。”
他赶紧投降:“好好好,当我多管闲事。”他看出秀南是真生气。但反过来又觉得女人不可理喻,本来结婚了变两家人,不过一句玩笑话,至于这样敏感?
秀南斜坐到梳妆台前,一束初冬的阳光转过半掩的窗纱,房间很暗,两个人对着不做声,恍如隔世。少南扭开桌上那盏绿罩子台灯,亮起的光蒙着灰。秀南摸着抽屉上的云头黄铜拉手,犹豫一下,还是拽开了,里面横七竖八丢着桃木梳子、黄了的珍珠项链、两盒谢馥春,是结婚时嫌旧没带走的东西。一只龙虎人丹的瓶子从深处骨碌碌滚出来。她的屋子还是她的。当初送亲,总觉得将来什么都有新的,人生也是新的,恋爱里不成熟才会闹别扭,过了门总归好了——大家都这么想,她也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秀南掉过脸瞥瞥他,“还算你有良……”
她哽住说不下去了,掀开那盒鸭蛋香粉扑了扑脸,镜子里映着自己,扑得太多,都掉下来粘在睫毛上,像苍蝇腿,再盖也遮不住麻子似的斑。她从前以为母亲脸上长斑是老的缘故。
奶妈抱孩子过来给少南看。秀南把香粉盒子一丢,被刺激了似的笑起来:“唔——给舅舅抱,告诉舅舅你乖不乖,嗯?我们是哥哥,我们最乖的。”她那种掐着喉咙的声气,少南听了十分骇然。
孩子包在一张酱色棉被里像个花生,穿着大红缎子袄裤,白净的脸。少南看了他半天仍觉得怪异,说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总之是只有白而鼓的两腮,丑,没有脖子,胖得叫人生厌。
孩子去隔壁睡觉了,佣人送下午茶上楼,请少爷和大小姐吃栗子蛋糕。秀南不让开大电灯,天还没黑,他们就坐在那盏小台灯跟前。秀南垂着脸挑蛋糕上的红绿丝,少南注意到她烫了流行的“手推波浪式”,标准的少奶奶头,但头路分得太开,一条头皮在灯光里亮晶晶的。上回送满月礼,彼德宋一看见他就抱怨:“吵着闹着要烫头发,烫完又成天抹眼泪,说头发掉得太多见不得人,个么吾哪能弄法子呢,矫情伐?”
当着自己母亲,彼德宋摆出冤屈的神气,皱鼻梁上顶着那副小圆片眼镜。宋太太张口就骂儿子:“你这讲的什么话,头发烫得不好重新烫去,多大一桩事?”
少南当时默然,模糊地觉得自己没法插嘴,像观众似的,对方你一言我一语,不好打扰人家表演。
“他们是要怄死我,”秀南提起来就气,“说怀着孩子,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吃。”蛋糕当然也在禁止之列,杜绝一切老太太怀胎时没见过的食物,怕万一出什么岔子保不住头胎。她大口大口吞蛋糕,仿佛饿了相当久,连咀嚼也带着报复的恨意。少南默默给她倒上放冰糖的菊花茶,怕她噎。她越吃越快,自虐似的,并连少南那一份也拿过来吃光了。
13/43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