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第一个反应是厌恶,厌恶自己竟不能装聋作哑,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他告诉少南,同事有一位邝小姐,“是和我一起到会计部的,很年轻。”少南蹙着眉,冷漠地“嗯”了一声。书卿知道他已经想到另一桩事上去了,不得不继续说道:“你大概也知道,你父亲,虞先生,每天早上都要人读报纸给他听……有一天……”
书卿戛然停在这里,他清楚“有一天”三个字已经足以讲明他的意思。少南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
“许多人都知道。”
少南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那么你是要我替她报巡捕房?”
书卿别过头去,少南恝然地只把侧脸留给他,两片嘴唇紧紧抿着,像雕塑时不留神下了重手,刻刀在面孔上划了一道生硬的沟壑。书卿低声道:“倒也不必……邝小姐不想。”少南陡然抬高声音叫:“说不定那位邝小姐很愿意呢!你大可以同她讲,我父亲的姨太太是做不久的,前头那位不过再要一两年的工夫,只管慢慢等好了——或者她也可以做三姨太、四姨太。我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不见得她就没有私心!”
前排的一位中年先生惊愕地回头望着他们,书卿连忙拉他的胳膊,“你小声一点罢!”少南摔开他的手,仍然嚷着:“我简直不知道你干吗和我说这些,是觉得我管得了他么?”
书卿怔了怔,缓缓地道:“也对。即便不愿意承认,你总是要向你父亲靠拢的,他毕竟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只有他一位父亲。”
少南猛地把半个身子都扭过来盯着他,嘴唇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发颤,半天没说出话。最后他僵硬地道:“这对袖扣,请你拿去退掉罢。”
书卿接过来说:“好,我去退掉它。”
冰冷的盒子重新握回他手里,指腹摩挲着某种死去的动物的皮,书卿感到一种忧郁的痛苦。他们当然远不至于分手,但这并不意味他们之间没有问题——他早就知道,像少南这样一位少爷……而且这问题将总是存在。电车停在路边,少南站起来说:“我要下车。”书卿觉得自己此刻应当尽到挽留的义务,否则等下次见面他们就没法不以尴尬开始对话。他低声叫:“少南……”
少南漠然地昂着头从他身边挤出去,背影异常决绝,才走出几步却又站住了。“书卿,”少南惶然地回身向着他,“看外面。”
第二十五章 不眠
裁成横条的白布绑在竹竿上挺向半空,鳞次栉比,像出殡的孝幔。墨汁浸出斗大的标语,西北风猎猎掀着,漫天开战了,“马鸣风萧萧”。一条街铺满人头,细看过去各个面孔年轻,但带着稚气的沉重。深色中山装和灰棉布长衫,是这时候男学生通用的制服,无止境似的蜿蜒进远方的黑夜去,间杂也有一些女学生的翠蓝布长袍,乌泱乌泱漫进巷弄,却出奇寂静,像浪头在岩礁上爆炸前那冷静的一瞬。
乘客们迟疑着聚到车头,隔着玻璃窗和那潮水似的人群互相望着,狭路相逢,都如岩礁上的栖鸟。电车司机用两根手指大声擤鼻涕,“册那,噶许多小赤佬轧闹忙,出了啥事体?”
没人回答他,这短短的一段电车像舢板似的,在海浪里实在显得过于渺小。学生们默默绕到电车两侧,白布条贴着车窗擦过。电车司机又问:“这写的什么?”
“冀,察,政,务,委,员,会。”前面那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稽查?巡捕房的路子咯?”
“唔……”
“小赤佬,吃饱饭了,夜到跑出来闹事——读了几天书?先生侬讲,吾讲得有道理伐?抓起来要吃枪子的哦!”
少南跳下电车。他们被拥在人群中挤挤攘攘地往黑夜里走,跟了将近一刻钟,少南才停下拉住他。“书卿……”
他胸膛里仍然鼓胀着一种悲壮的感情,低低应了一句,嗯。
退潮后的街上没什么人,走出去很远才拦下一辆黄包车,挤在一块坐着。车夫起初不乐意,因为一样的钱要卖双倍力气,后来少南答应出两块钱才肯走。兜上雨篷互相望了半天,想起手里还买了报纸,打开细读,才知道华北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仅从通讯稿子的措辞上——他们从没想过上海还会打仗,总归有北平在前面挡着。
他和少南凛然地走进弄堂,游行的潮涌过后,一霎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路上沉默着,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活在童话里。其实上海究竟会不会再打起来?以前不是没打过,号外里也看见闸北死掉许多人,但总归签了停战协定,离现在不过三四年,1932年的事。
那之后物价飞涨,亭子间都要二十块,他母亲也是那时候张罗把堂屋隔出一间招房客,就是他们家现在那对租客夫妻。男的在一爿店里做工,他女人新近在一户人家帮佣,每隔两个礼拜回来睡一天。现在,房客正借着对过人家堂屋里照过来的一点光亮吃蛋饺白菜汤,跐着门槛,仰着脖子,碗扣在脸上,稀里哗啦地倒进嘴里。
隔着窄窄一道衖堂,对过那户的女人站在自己家门口,手里也端着一碗蛋饺,见了书卿便敛了笑容,点点头招呼:“谢先生又有朋友来啊?”
书卿正在激昂中,随口答道:“王家阿姐吃过了?金材哥还没下工么?”那王家阿姐神秘兮兮一笑,问:“听说谢先生交了女朋友了?”书卿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了少南一眼,反问:“谁说的?”
王家阿姐一努嘴,用下巴指着他们那房客,“你问他。”
男人放下碗,露出一张尖削的脸,因为上排牙齿前凸的缘故,嘴唇撅着,老鼠似的轮廓。房客朝他笑道:“我也是听说,说谢先生谈了位时髦的小姐,香水喷得很浓。我还等着问你一声:什么时候吃谢先生的喜酒?都是邻居。”
书卿先还没听懂,他们那只猫,就是上次少南带过来那一只,已经在脚下蹭着他的腿,于是抱它起来进门去了。那房客便也朝王家阿姐笑着点个头,跟着他进来。书卿早就隐约觉得奇怪,这么冷的天,房客干吗非站在西北风里吃饭,又跟对门王家阿姐这么巧都吃蛋饺,等走到楼梯上才恍然明白过来。同时他也感到骤然的愤怒——只有他母亲会把他房间残留香水味的事当成一件可以炫耀的功绩——而他一直以为他母亲从不会进他的房间。
书卿立刻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担忧:即便华北立刻就炮火连天,眼前也只有这事最实际。他们压根就不安全。
二楼的走廊像阴潮的蛇腹,只有碧媛的屋子点了一豆小小的煤油灯,门虚掩着,二妹碧娴披着棉被在床上温功课,俄国套娃似的,蓝布面棉被包着一张婴儿脸。书卿问:“妈到哪去了?”碧娴道:“寻姐姐去了。”书卿又问:“那你姐姐到哪去了?”碧娴撇撇嘴一耸肩,那神气活脱一个缩小了的碧媛。少南从他背后探出头,笑嘻嘻道:“小姑娘,你们学校里也教圣经?哥哥念书时候也读过。你背两段我听听。”碧娴不做声,把被子一拉,就连头也塞进去了,少南“喔哟”笑起来道:“还不好意思呐。”
书卿回手拍了他一下,睨着他也笑了,觉得一种难得的愉快。
回到房间,少南突然从背后抱住他,鼻子贴着脖颈呼哧呼哧地喘息。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在他大衣口袋里打开那只盒子,把袖扣攥在掌心里,拿到他面前一摊。“给我戴上。”理直气壮的声气。
书卿低头替他穿袖扣,借着床头的一盏台灯,两块模糊的影子打在淡青色帘子的窗前。窗缝中呲来的风是甜的,弄堂外在卖烤红薯和糖炒栗子,人老到了一定的程度,却好像从没人想过他会死,年年都来,天天都来,像钟一样。对过王家的男人金材回来了,约摸已经吃了饭,站在门前呱啦呱啦漱口,牙刷愤然地搅拌杯子,可以听见王家阿姐站在堂屋深处骂:“死瘪三!你阔啦?你赚几块钞票?小菜喂不饱你馋痨坯,老酒阿要吃一吃?”
少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越笑越止不住,弯着腰撞到他怀里。少南抚摸他的鬓角和脸颊,冰凉的袖扣像一滴冷了的泪从颧骨滑到脖颈。书卿压低声音道歉说:“对不起。”少南吻着他道:“不要同我说对不起,好像我也该说似的。我不想说,所以你也不准说。”
两枚袖扣都压在他后颈上了,他抱着少南,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解决,但他不愿意深究了,他只想这一刻能再久一点。
过了十点钟才觉得不对,他母亲和碧媛始终没回来。书卿坐不住去问房客。他们是拿一扇隔板和许多柜子围成的房间,男人把隔板挪开一条缝,告诉他谢小姐老里八早就出门了,谢太太是四点多出去的。房客开门的一瞬间,从那零乱的间壁里猛地冲出许多味道:馊掉的饭菜、被褥里的头油味、捂在布鞋里的脚、精液残留的腥气……书卿简直不理解一个女人怎么肯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在这种气味里背着自己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上床,而且单论长相,老鼠一样的男人。
他们在堂屋等到十一点钟,他母亲回来了,穿着黑色大襟短袄,十几年前流行过的倒大袖,一直拖着没去改样子,杀气腾腾的袖管里伸出两条白手臂。他母亲看见少南,吃了一惊。
“这么晚,虞家少爷怎么来了?”
少南站起来叫她“伯母”,说:“我同谢先生谈一点工作。”书卿瞥瞥他面不改色的神气,因为异常郑重,反而十分可爱。谢太太敏锐地听出这话背后隐含的意思,笑道:“虞家少爷是留洋回来的人才,上一辈攒下的家业,这下就交给你了。”她转头去灶披间号令锅碗瓢盆,不一会端来一碗水潽蛋劝少南吃。书卿看着她这样不免窝火,忍不住问:“妈,碧媛呢?”
谢太太一霎神情十分僵硬,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戆伐!”
书卿不吭声,他猜自己脸上一定是轻蔑的、得逞后的笑容。他又道:“这不是小事,碧媛从来没有这样的。”
“嗳!从来没有过的呀!”他母亲高声向少南证明。
“报巡捕房了没有?”书卿说着把大衣穿起来,“我去。”谢太太连忙赶过来拉他,“你不要嚷!或者你妹妹到张家去了,我们急吼拉吼地去报失踪,万一……”书卿打断她:“那么张家没有去寻过么?”谢太太道:“你脑子搭错了?非要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书卿望着她,那眉间的三道深壑肉唧唧地鼓成一团,他第一次觉得他母亲的面孔是皱纹、色斑和忧虑的综合体。忧虑令她永远有一万个没有发生的预想,她在其中纵横捭阖,所以她总操着无数不必要的心。他们一沉默,阁楼上老太太的动静愈加骇人。书卿戴上围巾,一甩门把自己同那些隔开来,他觉得十分疲惫。
少南也跟出来了,他们先去碧媛在教会学校的几个朋友家里,这时候的人睡得早,门缝里点灯的影子也像带着怒火,上眼皮警觉地一翻,淡淡说句不晓得。从第四家出来,少南摸出怀表看看,说:“这时候警察也要睡觉的,只有等明天一早,不要急,我陪你一起。”
他们站在一爿打烊的药铺门前,乌油油的木板上钉着大铁钩,挂了两条湿漉漉的围裙,上海的冬季,衣服永远晾不干,空气里有药材的香气。他们脚下丟着许多踩扁的香烟盒子,显然是白天有个小贩坐在这里卖烟,烟画里的四季仕女,脸上胭脂发黑,又被踏了不少鞋印,雪亮的月光里微笑地向上瞟着他们。
少南拿出香烟夹子,摸了一根点起来吸,微弱的红光白雾里一明一灭。书卿沉默地从他手里把那支烟拈过来送进嘴里,抽不惯,喉咙里“吭吭”地轻声咳嗽。
少南又衔出一根烟道:“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书卿问:“想什么?”
少南道:“我想到苏南——等她像你妹妹这么大,我还不知怎么担心她呢。”少南呼了一口烟,在书卿听着便像盘旋着一团叹息,他们都想到秀南,黑暗里一个凄婉苍白的剪影。书卿仰起脸望着月光,轻声说:“等到她长大,还不知这里是个什么世界。”
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十分惶然。从32年那回打仗开始,上海人都有一种惊弓之鸟似的心态。以前老觉得上海万年太平,突然打起来,连灯火也要管制,每天早上起来先听人家说铁甲车到了哪,到闸北、到江湾……在学校看号外,胆大的男学生按报纸上写的去前线“观战”,当然是晚了,回来对他们说难民游魂一样,灰头土脸在废墟里找吃的,满地焦土——倒像巨型的火灾。谁也想不到,再过两天炮弹就落到学校里,停课了才逃过一劫。
战争结束,一切能涨价的东西都翻了倍。物价一贵就再难回去了,奇异的是贵成这样一个个还是活得十分缄默。
“大不了我们将来也出洋,不去欧洲,去美国。”
书卿有些惊诧,固然是没人想留在上海等打过来,但也没考虑过那么远。少南又自嘲:“我一向是逃跑主义,在外国人眼里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东方难民。”
“……我们?”
“我们。”少南的手垂下去,指缝里绕着一缕白雾,侧过头飞快地同他一吻,呼吸间全是新鲜的烟草燃烧的香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不要陪我走?”
“走。”书卿微笑,这当然是句用不着考虑现实的问话。
“也许等苏南嫁了人就可以走。”
书卿看见一簇烟灰掉下去。“我以为你是彻头彻尾的婚姻制度抵制者。”
“……也对。”
少南笑笑不再说了,书卿也假装不在意。等苏南结婚,那要多少年?谁能说得准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
两个人循着路灯走回去,好像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握着手,整个城市睡得人事不省,条条弄堂血管般蜿蜒到上海的深处,按理说应当有一处心脏,不知道哪里是上海人的心脏。他自己的心脏却是不安地怵动着。
“碧媛不是小囡了,”少南又宽慰他,“我们自己先不要怕。”
书卿没做声,不愿意说正因为她不是小囡了才值得担心。他们茫茫然走到天亮,书卿又惦记他母亲,所以少南陪他先回鸿祥里通个消息,其实真要出什么事,这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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