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菜烧得不好?他们那一大家子人,一顿饭要开好几桌。”
“可别提!顿顿有凉拌藕片,只放盐和醋,咸得张不开嘴——谁想到他们老太太是北边人!装着看不见,还要拼命叫你多吃,说老太太就是吃这个才生了四个儿子。”
“跟你们也讲北边话?北边口音乡气。”少南接过他姐姐的小瓷碟,故意拗出北边腔调,“你吃罢了,让王妈下楼掂过去。”秀南猛地一拍桌子,“虞少南!”他吃了一惊,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了。
“我恨也恨死了!从没进门就讲好给我们出去住,讲到现在还是十几口人挤在一块!我不是缺那一栋房子呀……”
她掏帕子擦眼泪,又道:“老太太做生日,要人家排队给她磕头。滑稽伐!什么年代!”
少南一时噎住了,像怕人听见,压低声音,“过两年老的走了,自然会分家……你再等等。”
秀南把额头搁在手心里,鬓边的波浪一颤一颤地流下来,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少南有些慌,从没跟他姐姐聊过这种事,只能从记忆中挖出亲戚那些女太太劝他母亲的说辞:
“反正你有了儿子,不怕。”
秀南乜斜起眼睛瞪他。“我要儿子派什么用场?养大了像他爸爸一样在外面搞七捻三?”
她一头哭一头诉苦,一出月子,陪嫁的女佣就向她告状,说姑爷老是不回家,身上还老带一股廉价香水味。妯娌再见面,别人看着她眼睛里有话:早来晚来,大家都有这天,你男人算正派,只跳舞,又不是嫖——嫖的当然不敢让老太太晓得,不过将来总还是会去嫖。
“你有儿子咯,这才是最要紧的,男人在与不在都一样。”她学她一个弟媳妇兰少奶奶说话,活灵活现,挂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是酸溜溜的声气。少南怔了一怔,秀南突然站起来快步走进浴室去,“咣啷”把门锁上了。门上镶着五色磨砂彩绘玻璃,荔枝红、杏子黄、草叶绿,像天主教堂屋顶的窗户,对面点着黄澄澄的太阳似的大灯泡,地板上朦胧的一层虹彩。少南望着那里,觉得割裂而可怖,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一天他姐姐也像个裹脚的妇女一样扯住人就哭家长里短,于他而言是个没想象过的国度,到处都是女人。在黄昏的沉暗中,孩子突然在隔壁放声大哭,嘹亮的喉咙,撕心裂肺地穿过墙刺着他们。
“不要叫我听见他哭!”一瓶香水砸在玻璃上,顺着浴室门缝底下流出来,秀南的声音闷在掌心里,“叫奶妈把他抱走!我一听见他哭就要犯心脏病。”
少南没做声,又听得她幽幽地道:“真的,再来一次我一定不结婚。”
“其实他还算好的。”
她就恨别人说这话,整个地是个骗局。秀南冷笑一声:“你也不过这样。谢天谢地你没跟元珍轧朋友,我请你们还是不要坑害别人。”少南突然有些生气,“干什么说到我身上?”
“不是你介绍他给我认识?不是你怂恿我嫁他?”
“照你这样说,彼德宋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连着我也不是人。”他腾地站起来,“你当着我讲这个话,能不能想想我呢?”
他一摔门走了。经过浴室门口,一脚踏在漫出来的玫瑰香水里,地板上湿呱呱地留了一串鞋印,一路踏到走廊里。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不像委屈也不是凄哀,就只是一种空洞的噪音。走廊上一抹淡淡的玫瑰花香气。
第二十二章 一夜
少南气咻咻地冲到街上,迎面顶着西北风,街灯点起来了,下班的邮差拱肩缩背,把脖子和双手全藏进绿大衣里,乌龟似的,呼哧呼哧蹬他的脚踏车。
“冷伐啦?”经过他的时候大吼。
少南低头看看自己,只穿着薄花呢西装,出来太急,这时候也不能再回家拿外套。吵架必须以刚才那种利落的收尾告终,没道理走了又回去,气势都泄了。他姐姐的婚姻闹到这样,现在他认为未必全是彼德宋的错,没人吃得消她这么坏的脾气。想想就火大,当时又不是没劝过她退婚,是她不肯。
路口有辆黄包车百无聊赖地趴着,少南便跳上去喊车夫把雨篷兜上。冷风全从正面灌进来,这城市的冬天永远潮湿,森森地冒白气。他侧过身窝在冰凉的皮座子里,感到自己跟条狗似的,无家可归,又委屈,隔一段路猛然被那雪亮的街灯晃一下,像藏在贫民窟里的流浪汉给警察的手电筒刺着,觉得十分彷徨。黄包车停在鸿祥里,问他要五毛钱,少南愣了一下,原来皮夹子给他装在大衣口袋里没带,顿时非常窘迫,作势掏掏口袋,当然是什么也没掏出来。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再拿给你。”
他匆匆往弄堂里走,车夫警觉起来,拖着黄包车挤到两壁中间紧跟着他,沿路的旧花盆、扫帚、猫屎盆子,一路给轮毂带得叮零哐啷,一条窄路吃噎了似的,水月电灯磕着墙。少南一径冲到书卿家,敲门前又犹豫起来。他们的交往完全是秘密的,这会儿忽然跑到人家家里算什么呢?他倒不在乎跟谢小姐吃的那顿饭,就真当作相亲也无所谓,就怕书卿的母亲可会看出点东西?
二楼的窗子是亮的,青色帘子上印着圆点,无数个黄昏时朦胧不清的白月。少南捡了一小块破瓦片投过去,玻璃“啪嚓”一声,书卿的脸很快从帘子后面探出来。
“怎么是你?”书卿朝下望着他笑。
少南得救了似的,也忍不住低低发笑,“你瞧,逃债来的,债主就在我后头。”
房客夫妻睡得早,省电,黑暗中吁吁打鼾。堂屋里有湿霉气,残留一点腌笃鲜的咸香,灶披间点着昏昏黄黄的煤油灯,“谁出门了?”谢太太的声音。
“不晓得哪个小孩子把玻璃打破了。”书卿歪过头看看他,下颌促狭地一抬。哪个小孩子?这里只有他像小孩子。少南把自己藏在书卿的影子里,一闪身,踮着脚溜上楼去,一锁门就黏在一块,书卿抱着他,闻他衣服里一层层的尘土气。“这是从哪儿来?”
他先还没听懂,“从哪儿来?”
书卿笑道:“好重的香水味。”他一愣,书卿又补充:“太甜了,不像你的。”
“唔?”他睨着书卿坏笑。书卿连说这话都神气平和,仿佛丝毫没怀疑过他有机会爱上别人,当然他也还没有过移情别恋的经验。他把和秀南吵架的事讲给书卿,就站在房间当中抱着讲,嘁嘁的声音压得极轻,像怕嘴边的白雾吓跑了,书卿看着他。其实说到一半便已觉得自己可恶。秀南的脾气是结婚才变坏的?他总记着她送人花圈那次壮举。再往前呢,小时候就这样,有一回提到父亲,秀南对他说:
“总有一天我要向他复仇。”
当然是十来岁看多了小报上登载的三流小说讲出来的话,尴尬得好笑,但少南十分肃然。所以她当着他哭诉,他非常不甘心,不喜欢她越活越软弱、平庸,走母亲的老路。
“其实她还有难处没讲出来,”书卿道。
他也知道,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下没跟人诉苦,过后就很难再翻出来鞭尸,好比衣襟溅上了油点子,过许多时候洇开了,浅浅一个黯黄的圆块,不显眼,但心里膈应得只想把整件衣裳扔出去。
“我总以为她是个斗士。”
书卿微笑地纠正他:“她替你出头,跟性格坏,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件事。”顿了顿又道:“她在你面前哭,并不代表她就懦弱,向人求助也不是。”
少南听了心里一动,没有立刻做声。书卿用手指给他梳头发,轻声道:“即便是,你也不必发这种脾气给她雪上加霜。或许她除了跟你闹一闹之外,再没别的机会了。”
“我以为你总会站在我这边,说说我的好话。”少南故意揶揄。
书卿笑道:“那真不好意思。”
他完全忘了来之前的心情,准备了大段牢骚,全是说自己的道理。其实心虚的人话才多。玻璃窗被敲出一个洞,夜风在青棉布窗帘里艰难地鼓着。书卿拎出一只竹编的暖水瓶,稀里哗啦地绞手巾把子,少南撩开窗帘探头看看碎玻璃,书卿立刻把他从窗口拉走,“对面有人。”
“今天晚上没法睡了。”
“你还好意思讲,”书卿笑道,“都没叫你赔我的玻璃,”
“那你也不要在家里睡了,我们去旅馆开房间。”
“不去。”书卿淡淡瞥他一眼,仿佛诧异他如何能把这样一件事讲得稀松平常。少南怔了下,看见书卿耳尖发红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本来没有那个意思。
“干吗?别告诉我你从来没跟人试过。”少南嗤地一笑,说完才想到,书卿大约的确是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书卿背对着他用力拧手巾,突然掉过脸来道:“你等下还要回去?”但话里意思是叫他不要回去,一个危险的邀请。
太危险。在他还好,反正他不活在衖堂的世界,但对书卿无异于自杀。少南不响,扭头坐到床上去,拉起棉被裹住自己。热毛巾递过来,盖上脸的一瞬间很烫,忍不住打个哆嗦,立刻感觉到书卿伸出手臂拥抱他。
“相片千万留好,我见你就把它放在外面。“他指指桌子,秀南婚宴上拍的那张合照在玻璃板下压着。“我们只有这一张了。”他没敢提还有一张丢在黄浦江里。
“没有底片喔?”
照相馆上个月关门歇业,听说胶卷直接倒在麻袋里当废品,八毛钱一车拉到城外。头上挂着红绿纸屑的新婚夫妇、奶油蹭了一嘴的孩子、报名念大学的青年……千万张脸层层叠叠,在秸秆和猪粪当中烧成灰烬。一般有什么异动,最先收到风声的总是商人,不过现在说这话也不算早,人人都看得出经济差,从一两年前生意就十分难做,常常听说小工厂破产。书卿听了也有些戚戚,因为近来准备谋别的事,屡次写了好几封信去,一概没有回音。
辞职的打算书卿没跟他母亲提,知道多半是这样的议论——“侬吃饱了?这家做得不是蛮好?鲜格格鲜格格,念了这么多年书,念出来找不到事,指望蚀我的棺材本?我同你讲,没有这么响的算盘!我还等着你攒下钱来讨少奶奶!”书卿当个笑话告诉他。提到说亲、结婚这一类事,他们竟没有过矛盾。
实在找不到,也只好继续在虞家的工厂做,“等两个月再看看,或许冬天过了容易些。”少南蹬掉皮鞋,缩到白铜架子床最里面,盯住书卿微笑,“不急……又没人催我们赶时间。”其实有时候他想象和书卿一起生活,于是一切琐事都变得富有趣味,光想想都很高兴——正是清楚不太可能,所以放心编织出许多茫远的细节。他们实在是缺少时间。
书卿关上电灯,在黢黑的窄床上亲吻他。“我们这样,也是太寒酸了。”月亮只能照到窗下的书桌,房间里几乎没有光线,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只好盯着窗帘上打出的格子剪影。楼板“嗵”地一声,少南吓了一跳,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碾轧砂砾,深夜里使人森森然。
“老太太这早晚还不睡。”他嗤嗤地笑。
在黑暗中,书卿的声音十分认真地说:“对不起。”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行……除了有一点钱,”少南低声道,“你会不会讨厌我?”
书卿又埋下头吻他,“少南是很好的人。”
“哪怕作为朋友?”
“哪怕作为朋友。”
以前他调侃,谢书卿这样正式的一个人,可能做爱都只肯用一个姿势,但书卿在事实上证明了自己并不拘泥于这些。那条毛巾已经相当冰冷,盘走在身体上,散发出水龙头里铁锈的潮味,混杂玫瑰香水、汗味和精液的腥气。看不见,又不敢开灯,不晓得擦没擦干净。少南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沉默的一场爱,压抑的喘息藏在窗洞间的风声里,挂在枝桠上抖抖索索地摇晃,浑身冰冷汗湿,既紧张又快乐。
少南本来想趁着天黑溜出去,几次说“该走了”,但一直不动。他们紧紧贴在一块,好像有许多条裸露的手臂和腿在被子底下交缠,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又想到,假如将来真的一起生活,一定要买一张大床。
书卿道:“明天一定去找你姐姐道歉,唔?”少南不知怎么鼻子一酸,那涂了石灰粉的墙壁上浮雕似的托出秀南疲态的美丽。他“嗯”了一声,书卿听出他哽咽,又凑过来吻他,“不要紧……不要紧。”
远处有个高亢的声音叫:“拎出来……马桶拎出来……”粪车轧轧地陷在灰土路中间,弄堂里的一天就是从这沉重挣扎的声音开始的。书卿推推他,有些歉意地说:“你真该走了。”像个见不得光的鬼,从黑暗里来,到黑暗里去。踩在咯吱作响的走廊上,那刺耳的声音使人害怕,但心里有一种狂喜。
一扇门开了道缝,“书卿,侬阿是要出去?”
少南几乎惊叫出声,听得书卿沉声答:“我去倒马桶。”
“哦。”
门又关了,少南忽然兴奋起来,把西装外套一蒙蒙在书卿头上,自己也钻进去,在蹩狭的空间里亲吻。两个人抱在一起偷偷发笑,恶作剧得逞,仿佛一夜都年轻了十岁。
石青色的天上挂着一瓣橘子似的橙月。只有大路上才有路灯,两面青砖墙间灰蒙蒙的,起得早的女人已经在刷马桶,蛤蜊壳搅着粪水,“哗啦”往脚底下一泼。卖早点的已经在马路口架起油锅,炸大饼油条油墩子。两种气味在清冷的晨雾里交汇,是一种生动的、亲热的鲜活。书卿买了两只油墩子,两个人一路吃一路走到苏州河堤,舢板挤成长龙,像牌桌上垒长城,黑瘦的工人站在船头漱口,仰着头“咕噜咕噜”清理喉咙,用力吐到腥湿的水草里。天色淡了,他们站在浙江路桥上互相望着,彼此都有些恍惚。书卿拉着他的手,又重复道:“少南是非常好的人。”
这一次少南大声笑起来,那睡眼惺忪的船工抬起头看着他们,流露出惊异之感。
第二十三章 珍珠
宋家办满月酒,学洋人吃西菜、搞酒会,找了两个音专学校的男学生当背景,穿着租来的燕尾服,站在角落里演奏梵哑林。那支舒伯特的小夜曲被嗡嗡的闲聊声盖着,忽而尖利地挑高一个乐句,使人听了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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