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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书卿开了门看见是少南,先不由得笑起来,也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槛互相望着。少南忽然从怀里举起一只小猫,往他身上一递,“上回看你们这里有老鼠,所以在路上捡了只猫送你。”书卿问:“在哪里捡的?”少南说:“就在弄堂口不远。”书卿忍不住又笑了,“要你替我捡回来,我自己不好去捡啊?”
  猫在他身上一蹬,跳下来蹿进堂屋,迅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钻进去,少南也跟着,一坐下来就知道这房子里没有别人。谢老太太已经能自己走动了,但照书卿委婉的讲法,人总归有点“不清楚”,一天到晚在阁楼上摔东西,坐在一楼也能听见,黄梅天刚过,楼板返潮,不规则的“咕咚——咕咚——”也是黏糊的。
  书卿从后院端了一盆衣服出来道:“我正要搬老太太出去晒太阳,好不好劳烦你替我拿一拿?”这个“搬”字用得十分含蓄,少南久未见过谢老太太,但完全可以想象一个长久卧床的病号,又是疯子,的确也不能算是人了。连医院里叫病号都用代号“某某床”,中国人说“寿则多辱”,当然有人性的道理。
  少南跟着上到阁楼,老太太房门上拴着两层铁链,一把新锁,好比圈禁似的,不得不使他感到震撼。阁楼黑咕隆咚,衰老的肉体的腐坏味,夏天的汗酸,木头箱笼的湿气,饭菜味,药味,屎尿臭,口水味,统统混杂成一股子热风,把少南拦在门口。房里打架似的挣扎了一阵,过了会儿,书卿背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走出来,头发因为足够稀,看得见头皮的轮廓,穿着鼠灰色夏布衣裤,竟还算干净,两只尖脚的刀锋在半空里舞着。老太太砂轮似的喉咙一开,却听得出十分矍铄,一路骂上晒台去,空间一敞阔,骂得更加起兴:操书卿母亲的祖宗十八代,操北洋政府,操光绪皇上和他的妈,操她自己的老子娘,操出一部百年历史。晒台上放了一张竹藤躺椅,书卿耐心地放她卧着,不忘用布条将老太太拦腰捆在椅子上。
  “不然她要从这儿跳下去的。”书卿向他解释。
  书卿从他手里接过湿衣服,在竹竿架子下穿行,上面已经晾了几条床单,俗艳的肉桂色做底,大朵红牡丹花开在尿渍当中,风里吹过来的水雾也带些臊气。长久卧床的病人的味道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书卿找了几只钩子把衣服一股脑挂上去,微笑着看着他。这儿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
  “我们讲话……可以自由一点,老太太不知道了。”书卿说。
  少南思索了片刻,迸出一句:“她跟你是不是没什么关系?”
  “其实她跟我母亲也没什么关系,”书卿顿了顿,“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确是一两句话很难说清。”
  他们躲在床单后面亲吻,潮湿的棉布鼓着夏风,教他们可以大胆沐浴在阳光里相互爱抚而不必担心给人发现。光天化日之下,这并不能称之完美的爱情,再没有什么约会会在留声机里播放疯女人骂街。少南想,他们之间实在是错位的耦合,好像他生命中原本不该有谢书卿这个人。不过最近他总是想到他父亲,尤其今天看见书卿背着那尊满清遗孀的样子,不由得他不把这幅场景投射到自己身上。当然在虞鼎钧的年纪,还不必急于替他的姨太太考虑看护问题,但少南又认为他父亲已经老了,老得只有他自己能撑着,简直举目无亲。
 
 
第十九章 恋爱
  这一天少南临走看见有辆脚踏车在堂屋门口。书卿这一向开销有些大,就在电车上省一省,借人家不用的一辆脚踏车来骑着。少南当时没吭声,其实同昌车行卖全新的不过六十九块钱。过了几天他约书卿逛南京路,从半空中林立的长条霓虹招牌下慢慢走过,成河的黄包车像流水线上的火柴盒子,不过在百货公司门口堵成一团,盒子里掉出许多被高跟鞋和玻璃丝袜束缚的大腿。
  “除了永安、先施,再没有哪里能看见这么多女士穿西装的。”少南说。
  书卿一挑眉,揶揄道:“我以为你对她们没有兴趣。”
  “从欣赏的视角上,我倒是很愿意为她们参谋。”少南沉默一下,“我交过女朋友。”说完自己先觉着心虚,像火柴头“唰”地一擦,火苗抖抖索索。
  “唔,你没有必要向我报告这些。”书卿微笑,完全和他无关似的。
  “那现在交女朋友,要不要跟你报告?”故意怄他。
  “现在不准你交女朋友……”书卿转身戳他的肋骨,他笑着跳开,“和男朋友。”
  于是一路打闹着。特地绕到康克令的柜台,远远看了一会儿谈雪卿,书卿又陪他去买了一支英国的撒西尼牌烟斗。他父亲一直抽的那支跟秀南吵架时候摔裂了,拿金片箍着,跟人家修玉镯子一样。如同一切白手起家的生意人,虞鼎钧只有女人换得快,其它一切都保持着相当的俭朴。烟斗盒子沉甸甸的,好像全部身家都拎在少南手里,东西当然不稀奇,无非是个见面的由头——他父亲最近一直住在小公馆,好几个月没回来了。
  西装部门新到了一对镶蓝水晶的银色袖扣。少南在那玻璃橱窗前停下看了看,书卿手插在裤袋里,站在他旁边,问:“好不好看?”
  少南笑着摇摇头。书卿的经济状况他很清楚,实在不必因为这点可有可无的玩意叫人家为难,本来谈钱不便开口,他也不缺这些。少南故意扯别的话:“这售货员丑死了,方头方脸像个骰子,还是去看谈雪卿,好吧?”
  他拉着书卿去顶楼,已经有许多小姐太太挤在绮云阁,温风里有许多种粉香,陪同的男人手里大多拿一份楼下买的晚报,哗啦啦不停地扇。电车从楼下“叮铃铃——”驶过,像只红色的大号火柴盒,顶着香烟广告,黄昏中连斗大的黑字也有些模糊,商店招牌霓光一闪,街上倏地亮起来,才认清了是“美丽牌”。奉天事变以后火柴公司在申报上登广告,说中国人该多用国货,但究竟卖不过哈德门。在上海什么都是喜欢“洋”,名字里也是带洋好听:洋火洋房洋梧桐。电车拉着断断续续的调子远去,闷热里有气无力的一声“叮……”
  街尽头是香云纱似的晚霞,蓝蓝粉粉的,年轻的日落。
  “敢不敢吻我,嗯?”少南挑衅似的低声说。
  书卿吃了一惊,一副为难的神气,“这样多的人……”
  少南恶作剧得逞,吃吃地笑了。一般人没什么别的乐趣,全靠都市异闻下饭,上海同时办着几百家小报,到处埋伏着记者,真在这儿亲吻难保不在头版扬名:某某商界大亨的公子闹同性恋爱。报纸一向又写得夸张,他还不敢这么跟他父亲别苗头,最好当然是掖着,不成亲也有借口——少爷年轻爱玩,正常的。
  “改天我们去人少的地方。”书卿笑着道。
  哪里人少?少南暗想。有时候街上巷子里难般没人,躲在一块拥抱、亲吻,有种偷情似的刺激。真要只有他们两个,除非去旅馆开房间,那又太不像话,仿佛见面只为做爱,但话说回来,压根也还没做过。
  “下回我们游泳去。”说出来两个人脸上都微妙地一红。书卿轻轻咳嗽一声替他补充:“也是因为天热。”算给彼此找到了必须裸裎相对的理由:哪里不热?只有水里不热。
  从永安出来,天是无垠的石青色宣纸,洒着繁星的泥金。路过同昌车行,少南不吭声,径自走进去掏出单子给伙计,书卿像吃了一惊,但没做声。伙计把一辆崭新的脚踏车推出来请他们验看,少南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行了,有什么验的,一些铁皮。”
  他别过头不看书卿,推着脚踏车到街上,才往书卿身上一攘,“我不会骑,带我。”
  他们从黄包车和汽车的缝隙中穿行,霓虹招牌一条一条在头顶划走,这可爱的夏夜,他闻见书卿背上的汗味,有铁锈气,也许是他自己身上的。后座短得像舍不得用料,简直坐不下,他理直气壮往书卿背上一歪,温湿的衬衫贴在他脸颊上,现在他不怕别人看见了,拐个弯骑进巷子,那么多双眼睛和嘴巴都甩在身后。书卿的声音透过脊背直接递到他耳朵里。
  “少南……”
  “你不要说话!”他打断,“真的,就什么都别说。”
  书卿轻声道:“好的。”
  少南想了想又道:“那对袖扣,我不是很喜欢的,你不要惦记着买给我。”
  书卿顿了一下,低声道:“什么话都叫你说了。”
  少南第一次坐在脚踏车上招摇过市,新奇之中有一种幸福的兴奋。刚认识那会儿他送书卿回家,其实那时候已经有些喜欢,但在他父亲的汽车上,什么都不敢讲,总像给人监视着。少南仰起头,梧桐高且笔直,枝叶缝隙里点着月光,脚踏车的铰链一圈叠一圈地绕,漫天遍地蝉声。现在呢……现在他总归有点不同了。
  礼拜天到一个侨民的泳池去,也是书卿骑车载他,浅蓝色衬衫挽起袖口,半截蜂蜜色的手臂浴着太阳。马路上穿制服的印度巡捕缠着脏兮兮的红头巾,眼窝凹陷,烈日下眉头一皱,显得两个眼球格外突出,像黑脸的苍蝇。西崽坐在门廊下乘凉,是个十四五岁的中国男孩,腮帮子瘦得往里嘬,眼睛乜斜着一抬,懒洋洋丢出一句:这里不接待中国人。少南冷着脸摸出一张钞票丢过去,西崽捡在手里先确认了面额才站起来,脸上挂出讨好的笑容,大声说,谢谢侬喔,先生!有啥可以帮侬?先生!
  “我最恨他们这样,好像自己不是中国人。”书卿脱衬衫的时候说。
  换泳裤前全身赤裸的那半分钟,是文明社会里的生殖器崇拜,暗自跟所有肉体挨个比较一番。别人也装不经意扫视他们,毫不掩饰地皱鼻子,上排牙齿跟下嘴唇无声地一碰,少南抢先替对方翻译:“册那。”
  “租界划成这样,在哪里都是二等公民,怪谁?”到柏林也不例外。民国了又怎么,东方面孔照样该配一根辫子,围殴起来方便给人揪在手里。“我跟你讲过弗林斯,德国人嘲讽他,笑话不要太恶毒,说日耳曼人的阳具到底不如中国人的辫子长——就当着我说,看准了留学生不敢闹事。”
  书卿露出嫌恶的微笑,“你父亲都不知道这些,他逢人就说你留洋花了多少冤枉钱。”
  少南撇嘴道:“我不告诉他。我在德国的事,以前只有彼德宋知道,现在只有你知道。我要你保守秘密。”
  书卿笑着说好,同他一起走到外面。露天泳池贴满拼花马赛克小方块瓷砖,深深浅浅的蓝,四边围起连排的拱门,水门汀廊柱漆得雪白,跳跃着模糊的光斑。书卿张开手臂,后背在阴凉下是淡淡一片蜜金,汗滴顺着脊骨洇进泳裤里。少南以前倒没想象过石膏雕像上色是什么样子。书卿溅了他一脸水,泳池里波光粼粼,少南也跟着跳进去,一下子安静了,十分冷,像给青绿色的玻璃鱼缸兜着。隔着瓮瓮的水声,只听见有中年女人在很远的地方讲英文,夸张地大笑。太远了。他追到前面去,从书卿的脚踝一直往上摸到脊背,对方的身体也是凉咝咝的,跟他一样是条鱼。书卿在水底望着他,隔着汩汩的气泡,互相的面孔都有些模糊。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岸上,书卿把他挤得喘不过气,粗糙的水门汀廊柱蹭得后背发疼,管不了那么多,他恨不得连对方一道嵌进墙里,长在墙上,变成风化的两具白色浮雕。湿过水的布料箍着下面有点发紧,再钻进一只手,勒得髋骨发红。湿淋淋的手掌握住少南,冰凉的一团肉,揉着,捏着,怂恿着,尽管留给它的地方实在狭窄。指腹泡得发皱,摸着它的嘴,捻到它柔软的唇尖上去。它也有一颗心脏,它扑通扑通地狂跳,鼓胀着说不清楚的东西。到最后终于跳得倦了,它喘息着平静下来,耳鼓里涌着阵阵血潮。
  他睁眼看看书卿,猛然见光,有点不真实,自己站在一洼水里,太阳底下的手臂晒得发烫,拱门影子遮着脸颊还是冰的。
  “少南……”书卿吻着他。
  他梗着脖子看向别处去。“开玩笑的,你怎么就真敢……”
  “嗯,那是谁拖着我的手?”书卿微笑着抱他。泳池里“嘭”一声,是个很胖的男人把自己丢下去,激起的水直泼到他们脚边。现在才有些后怕,怎么竟没人看见?还是看见了没喊起来?
  这一天回去的路上都十分沉默,推着车走在树荫底下,两只踏板在空气中一圈圈空转,像电影里美国青年甩着膀子走路,两手一摊,似乎说“你拿我怎样”。汗从颈子里流下去,蜇得脊背发疼,那被抵在廊柱上拥抱的身体。
  过马路时等前面一辆汽车先走,一个小女孩挎着篮子从后面赶上他们。“先生买花嘛?”浓重的乡下口音。白兰花和茉莉,叶子蔫耷耷卷在一起,绿得有点苍老。书卿掏钱买了一把茉莉,用旧报纸包着挂在自行车把上,“带回去给碧媛,泡在水里可以养一个礼拜。”
  少南忽然想起他姐姐来。秀南大概快要生小孩了,从过年在咖啡馆闹了一场,他们连电话都没打过,他宽慰自己,本来过门了不该跟娘家来往太多,何况是弟弟。虞家早散了,不止他父亲,他们个个举目无亲。他叫书卿先走,自己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看见一辆电车便跳上去,司机问他到哪,他摸出两块钱叫他闭嘴。玻璃上留着上个礼拜的雨渍,一道道往后斜打的灰印子,万花筒似的造出个模糊的世界。隔着车窗,少南看见夕阳要落下去了,一天又过完了,他觉得十分疲惫。
 
 
第二十章 童年
  鼎钧不喜欢他去小公馆里,少南猜测,总是因为姨太太年轻。古时候的小说常写到这种事,少爷同大不了几岁的姨娘互相眉来眼去,背地里算计老爷子的钱。儿子长大以后就成了外人。鼎钧已经发现自己老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老了,那是真的开始老了。
  鼎钧戴一顶黑色小檐礼帽,摘下来,扣在大衣架上,少南以前没觉得他的头发这样白,从鬓角往头顶漫上去,最高处倒是一片灰,像涂反了颜色的雪山。男人过了五十岁往往秃顶,鼎钧还算茂盛,少南记事的时候正好错过他父亲剪辫子,没见过鼎钧从月亮门留起来那段丑的时期。其实鼎钧现在也不难看,比起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他还算讨舞女们喜欢,像已经打了半宿麻将,尽管意兴阑珊,但胡了牌,还能打起精神再来两把。
  走进来少南就知道他喝过酒,见面实在太少,眼神对上都像愣了一下。
  “你姐姐快要生了,宋家打电话来讲。满月的东西提前备一备,规矩不要错,显得我们寒酸。”一坐下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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