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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然后就是吵,”秀南接着说,“他还装傻,说没有这回事。其实要不是他弟弟搅在里面,我也不管了。”
  “真是一起的?不是光喝喝花酒——”他压低声音,往前倾着,特地讲个不入流的隐晦笑话。秀南脸红了,高跟鞋尖接连踢他几下,“你什么都懂!”
  少南笑着躲到一边,屋里的空气缓和了,像小时候住石库门,两个人并排趴在四脚红木大床底下嘀咕厨子揩油,今天摸了哪个小大姐的屁股。现在这些放不上台面的笑话跟结了婚的女人讲,合情合理,是真对她不设防才这么说。
  “闹起来都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怎么样,反过来说你凶神恶煞,难怪管不住丈夫。”
  “老太太呢?”
  “她不露面。说是气得起不来,其实?嚇嚇!”
  “动手了也不管?”少南提高喉咙。
  “嗳!她们劝人都是那一套话,总归说他不小心,夫妻哪有不打架的。不过这我要说一句,的确他不是有意的,他也知道自己理亏。”
  秀南把茶咕咚咚一口气全喝光,又说:“反正——我是打算离掉了。”
  “离掉了好,”少南道,“我认识几位律师,慢点我打电话给他们。”
  这时候老妈子又在门口冒了个头,“少爷,楼下有位先生要见您,说是来拿一笔款子。”
  当着他姐姐提到钱,少南有点坐不住。抽屉里放着一只牛皮纸信封,一拿在手里,连耳根子都发热,今天也是特为这笔钱才没出去,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在客厅里,那年轻人是个学生模样,站在大门口往掌心呵气,唤他“虞先生”,眼睛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少南把信封往前一攘,对方立刻堆起笑容,“谢谢虞先生,真是帮了大忙,我们……”
  “赶紧走。”少南打断他,高声叫门房送他出去。别人因为他的钱而拘谨,反倒显得他只有这点好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渐渐自得起来,究竟他比彼德宋那些人强。话又说回来,做什么不要钞票?有钱总没错。打不打仗先不提,他自己留洋也有过一段拮据的日子,每天等电汇的马克,活像难民等官府开仓放粮,终于也算让他等到睥睨天下的一天。他还没这么自由过。
  他心里一慌,立刻知道自己草率了。
  他回头看见秀南站在楼梯转角俯视他,面孔隐在暗处,旗袍被栏杆切成许多小块,红红粉粉,美艳的窃听器和传声筒。“楼下太冷,”他仰着脸对她笑了笑,“客都留不住。”
  他们重新到二楼去,秀南原来那间屋子又空又旧,要不是她回来,这间屋子他从不走进去,因为老想到自己在这儿做过坏人。厚窗帘永远拉着,从缝隙当中裂进一线光亮,把他跟秀南隔在两边,无数灰尘围绕那束光狂舞,沉默中有一股腐朽气,而且很容易判断这气味的源头,一定是受了潮的棕绷和早就腾空的衣橱。壁角有只旧箱笼黑洞洞地张开,像吃着旁边浴室门上的彩片玻璃,暗红色、暗绿色、暗黄色,吱呀呀虚掩着。他们也是站在一只落灰的箱笼当中,随时可以扣起来扫地出门。
  “孩子呢?”他问,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奶妈带去玩了。总要给我喘口气吧。”
  “还不喜欢?多大——五个月了。”
  秀南没答他,他又道:“我想了想,还不能就这么离掉……不是时候。”
  他看着秀南的笑意,总疑心她在心里审视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譬如讲小孩子,总不能叫他没有母亲。”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或者没有父亲。”
  “我们自己和没有父亲有什么分别?”
  总有分别,但这话不便说。总不能到这时候了才马后炮,外科医生似的解剖自己的姐姐,然后诊断出她的不幸都是因为父亲。哪怕他的确怀疑,这个家里假如压根就没有父亲或者还好一些。
  “男人,你不能指望他们每天呆在家里不出去。”他撇撇嘴,“但正好借这事立出规矩来。你不立规矩,以后难保没有更离谱的。”
  秀南掀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屋子倏然亮起来。“妈那时候不准姨太太进门,也不许养孩子。”
  “嗳,就是。”
  “虞少南,你看看自己,”她厌恶地笑着,“说的是什么,亏你留洋的人,啧——”
  少南在她旁边拖了把椅子坐下,就坐在那两片窗帘的缝隙里。“留洋留洋,你现在知道了,一个人留了洋并不会变得更高尚,他们也抽大烟,也娶姨奶奶,也玩戏子,还玩得更厉害。”
  停了一停,他放低声音道:“自私的人,到哪里都是自私。”明晃晃地浴着太阳,仿佛有另个声音在说自己。其实他没比别人好多少。他姐姐不做声,他又道:“你记不记得那回,你买了一整条街的花圈和纸幡。”秀南忍不住笑了,伸出一根小手指揩眼角,指甲涂成石榴红,把一边眼睛抹得柳叶似的又细又长,边抹边说:“那时候也是年轻,现在,老了老了。”
  “你要制伏一个男人,非得这样不可,趁他现在还认理亏。”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讽刺。制伏不制伏的,结婚结到这样,还过什么日子?“真的,男人都是这样,你当他什么都不怕,他也怕闹掰。”他补充。这听着还像跟她站在一边。
  “真的,这样好。”他又说。
  高跟鞋在地板上响起来,秀南绕着房间踱了一圈,拉开衣橱,摸摸门上的灰,笑道:“这间屋子我都快不认识了。”少南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对,站起来到她身边去,秀南坐在空衣橱里,歪头抵着壁板,两道眼泪亮晶晶地从颊侧斜着往下划,胭脂也已经花了。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离不掉?”
  少南不响。单论婚姻当然是总有办法,就算溥仪,前清的皇帝,不也照样离掉了?要说难,也从来不是因为男女之间的事难。大家庭的媳妇,像骑虎难下,不由得她不继续扮演下去。少南想,还好自己不要结婚。秀南点点头说:“你不要讲,我晓得了。”她失去生机的胸脯起伏平缓,眼睛里是呆滞的神气,只有旗袍衣襟上湿了两片,在她那暗黢黢的柜子里像一尊掉色的圣母像。
  抱着孩子的时候秀南总是纳罕,她和彼德宋都不难看,怎么孩子这样丑,低头看见他皱在一起的五官她就烦躁,赶快找个借口,譬如二房三房少奶奶叫打牌,往奶妈手里一递,整个人松口气。有时候闭上眼睛她想不出他长什么样,她的儿子,她只记得他很丑。但真给她出来一天没回去,马上觉得一种负罪感,仿佛脚上拴着根链子,走得稍微远一点就不知道给人说成什么样,“这小囝可怜,这么小,当娘的也忍心抛下不管”。她有时候对兰少奶奶诉苦,“男人怎么从来不这样觉得?”
  “毕竟做母亲十月怀胎,不一样的。”人家劝她的话也夹着点酸味,兰少奶奶没有孩子。
  的确是不一样的,她不但扮演媳妇,而且扮演圣母,于是这天到晚上她又回去了,孩子还在家里。少南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在一个饭店的跳舞场找到彼德宋,过了一个钟头人来了,秀南也没说什么,算是两边互相都给了台阶。少南送她上车的时候,闻到香烟味掩盖下的一股廉价香水,不由得露出厌烦的神气。秀南也闻到了,雪亮的路灯隔着车窗玻璃框出她的面孔,又小又白,像日本人开的商店里总有一种艺伎的人偶。彼德宋从前排扭过来拉秀南的手,嘿嘿地笑了几声,他最近发胖得厉害,扭过来先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少南简直看不下去,掉过脸就走了。
 
 
第二十八章 进退
  有一次少南要买一本德文字典,书卿陪他到公共租界去,路上提起秀南,就问他:“后来虞小姐怎么样了?”
  少南道:“怎样呢,吵是不吵了——因为总见不到对方人。”书卿耸耸肩道:“那倒是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离婚的事。”少南说:“快别提,你知道我爸爸说什么?‘我们家从来没有离婚这一说’,简直想也不要想。”
  书卿眼里立刻有一种悲悯和讽刺的神气,道:“结了婚不让她回来,要离婚的时候又非给你们家管着不可。”
  少南微妙地像给什么刺了一下,咕哝道:“我从前一直认为中国人婚姻的问题是没有自由,现在看还是不对,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婚姻本身,而不在缔结婚姻的方法。”
  冬天的五六点钟已经快要天黑了,还没到开路灯的时候,淡青色的街上稀零零几个行人。这条街是不分人行道的,不时有车子赶上来,把喇叭“滴——”按得很长,硬生生切进空气里去,粗暴地,炫耀地。书卿便揽着他的肩,像偎在一起似的走到旁边一道围墙下,地上铺的影子里忽然飞起一群灰雀,悄无声息地散了,藏进砖墙错落的镂空里,每个空洞里嵌着一只尖尖的喙。
  书卿停住了,少南没说话,也站在那儿,看见是座教堂,铁栅栏上挂着基督教会的木牌,刻着十字架。里面正在练习唱诗,那低沉的诵咏声雾似的从门缝漫出来。
  少南问:“信教吗?”书卿一耸肩。两个人慢慢往礼拜堂里面逛过去。六七个中国孩子穿着臃肿的棉袄,围着一架风琴,一个犹太脸的神甫用不熟练的中文在前面教唱,脖子梗得长长地向半空昂起,眯缝着眼睛。因为省电,只有风琴上搁了一盏煤油灯、一架烛台,神甫没留意到他们。
  少南低声笑道:“那时候也有个犹太人传教士,每个礼拜天等在公寓楼下,一定要送我一本圣经。我刚到柏林,德国话一概不懂,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懂。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告诉他,不是我不信你,是你的上帝不要信我,你的上帝在这里面说我有罪。”
  他不愿意说得很明白,中文里但凡两个男子发生什么,同样没有客观不带嘲讽的词汇。书卿的妹妹们读的也是教会学校,念圣经长大的女孩子无外是一样的想法。
  书卿眺望着墙壁顶上,他也跟着望过去,镶的蜡烛头似的窗子,异形的红的黄的绿的玻璃,像万花筒里转着黄昏。书卿道:“其实你父亲……很传统。”少南撇撇嘴,书卿又低声道:“可是我反复想过了,只要你不结婚,我也不会结婚。”
  他突然十分郑重,少南吃了一惊。“你这好像在说,一个人将来会怎么样,完全取决于别人的选择。”书卿微笑着道:“我总不能不考虑到你。”少南先沉默了一下才说:“这话太重了。我当然不是说你不应当考虑我……但是……我不希望完全是我的原因。”这很短的话给他说得磕磕绊绊,最后被风琴盖过了,他们互相望着,像隔了深谷看人,眼神有些迷惘。
  书卿先笑了笑,“我不信上帝,所以他不能够判我有罪。”然后转过身抱了少南。
  唱诗班的孩子“嗡——”地合唱起来。少南怔了片刻,也抬手去抱书卿,隔着呢子大衣按住对方的肩胛骨,像两个同病相怜的患者。琴声萧萧地回荡在一排排木头条凳中间,破风箱似的嘶哑,天黑了,彩片玻璃拼的耶稣神像渐渐隐进夜里,看不见了。
  一首曲子唱毕,书卿道:“我正好有句话想问你。最近你是不是从公账上支了三笔款子?”少南立刻退了一步道:“怎么,我爸爸晓得了?他找过你了?”书卿便也跟着紧张起来,摇摇手道:“还没有,因为年前清账……我想还是先来问问你。”
  少南听见自己的声音给稀释在空旷的教堂里,先就心虚,笑道:“公账上支钱,很稀奇么。”这话说出来更加理所当然了,自己也不免嫌鄙地一笑,因为活脱是个旧式大家族的少爷,在外面闹亏空,回来偷家里的钱。
  “书卿——”他又迟疑着开口,“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荒唐的人。”
  书卿看出他不打算深谈,便道:“不要紧,你开销当然有你的用处。我不过提醒一句,家里的账和厂里的账分一分,搅在一起以后讲不清楚。”
  少南弯着眼睛笑道:“好的好的,谢会计。”书卿也笑起来,“反正都姓虞,等我另找了事把这头辞掉,也就没有谢会计跟你讲这种话了。”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歪过肩膀撞了少南一下,少南便挽住他,手一路朝下钻进他口袋里。
  “一直说找事找事,也没见找到事。”他故意揶揄,书卿也不生气,只认真解释:“过了农历新年总有机会。”
  他们在那耶稣受难的壁画底下参观了好一会儿,神甫终于提着灯走过来了。“先生们,”他使用英文里的“绅士”,声调怪异,“做礼拜不是现在。”少南看着对面惊吓的神气,特地慢条斯理把手从书卿衣袋里抽回来,拉着他走出去。
  神甫追在他们身后高声嚷道:“这里是神圣的,先生!主耶稣时刻都在看着你们,先生!”
  两个人气咻咻回到街上,少南说:“还好信耶稣的不杀异教徒,我自己是绝不会进教堂的,但和你一块,就什么都愿意试试看。”书卿笑起来,拉起他的手向黑夜里走,墙洞里的麻雀受了惊,扑棱棱地飞到天际去,像涩了的毛笔画到最后,墨尽了,断断续续的黑点。
  少南买了字典,书卿陪他在街上走一走,快过年了,挨家铺子挂出红灯笼来,当然照例是去年的旧货,有种灰头土脸的喜气。外国人开的药房和时装店比较轻松,圣诞节的装扮一直挂到正月十五,从玻璃门看进去,一串串红的绿的小球,涂着金粉,拉着电线,像个纵深难以捉摸的盘丝洞。走到越界筑路那边,书卿忽然看见他妹妹碧媛,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在那里发宣传单,三四个男女学生一起,都穿着蓝布罩袍。
  碧媛没留意他,光拿着宣传单递给路过的人,“抗日救国,先生,抗日……”那人脸上露出却之不恭的神气,但把棉帽子往下一拉,眼神躲开了。碧媛把手腕凑到耳侧捋头发,神态自若,掉过脸去向另一个女人道:“太太,抗日救国。”
  碧媛先看见少南的,“咦”了一声笑道:“虞先生?好巧。”然后才同书卿点了点头。她一走过来,立刻有个声音对书卿说,这里是神圣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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