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嘛……”少南哂笑。
“噢,你接你爸爸的班,去不去一样的。”
借口已经放在面前了,少南就含糊地点头,说对对对。这时候书卿回来了,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一半,站在最后那一抹日光里,两肩托着余晖,手里提着几只苹果。书卿看见他一愣,笑道:“你来了?嗳——每次都给她吃棒冰,牙齿要坏掉的。”
谢太太睨着碧娴笑道:“这小囡忒精,两只眼盯牢人家的东西。上趟帮芳三太太做白事,姑太太拿一盘糖出来待客,她一上来就拣糖纸上有外国字的,我当时就说,还是我们二小姐会挑,专挑贵的。”
碧娴一霎涨红了脸,把棒冰往桌上一撂,抹着眼泪跑上楼去了。谢太太抬高喉咙叫:“脾气这样怪!像谁?小棺材!”楼上房门“哐”地一摔,她梗起脖颈指楼梯,“你有本事把楼给拆掉!”
少南坐不住,摸出香烟匣子走到外面,守着长长的弄堂,在红霞的光里点上一根。刚吸了两口,一盆水泼到路当中,洗烂的菜叶溅在他皮鞋上。对面的碎花旗袍拎着一只水淋淋的木盆,倚在门框上对他笑道:“你是碧媛的男朋友啊?”少南道:“啊?”年轻女人又重复:“我总看见你,好几次了,你是不是来找碧媛?”
少南迟疑了一下,书卿已经出来了,那女人咕哝着“菜要焦了”,匆匆隐没在昏暗的堂屋里。书卿家的灶披间也立刻热闹起来,因为房客马上回来了,谢太太要抢在他前头占领灶台,不然没法显出她主人的地位。黑黢黢的炉子上闷着一锅菜饭,暗红的咸肉碎成一丝一丝,筷子都搛不上来,但每粒米亮晶晶的,显得很阔。火腿的香气永远有一种富裕的迷惑性。
他们走到大路上去,少南问:“是不是快放暑假了?”书卿道:“唔,还有两天。”少南道:“下个礼拜你还到学校里去么?”书卿摇摇头,笑容里带有焦躁。少南笑道:“我们苏南呀,功课念得一塌糊涂,不得不请位先生来教一教,人家介绍的我又怕靠不住,想来想去还是要熟人。”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书卿已经听懂了,立刻道:“不行不行,你不要讲了,我怎么可能拿你的钱,那成什么人了?真的,你不要这样,我们还不至于这样。”
“哪里是‘拿’?谁家教小孩子不要钞票?你去问问人家先生多么难请。”
“我又不会教。”
“放屁,睁眼说瞎话。”少南骂了他一句,自己又跺着脚笑:“哎哟,那可是我妹妹,好吧?”
一个小贩站在街上卖杂货,挂得琳琅满目的推车上,头绳,毛糙糙的桃木梳,鞋样子,不足银的项圈,玻璃珠手镯一颗颗闪着不值钱的光,理直气壮地吸引女孩子。弄堂里的女孩子当然也要漂亮,连秀南也拿花瓣染过指甲。
书卿不说话,少南又忿忿然道:“我是不放心把她丢给老妈子。”
“怎么了?”
“还不是打牌赌钱——早嫌家里佣人太多没事做,上个月给我辞掉两个。”
书卿看了他一眼,耸耸肩。
“我也要过日子,”少南扁着嘴咕哝,“我又不是那种‘少爷’——我也不要你把我看作一个只会漫天撒钱的少爷。”
但他感到自己说这话的口气简直是另一个虞鼎钧:不辞了他们,我就要卖洋房卖汽车,你是不是想回去住石库门,早上天不亮起来倒马桶?这世上总有人要饿死,你说,你叫我怎么办?少南一瞬感到沮丧,为他仍然很像他父亲,而且他说不出他父亲哪里不对。
天暗了,书卿留他吃晚饭,坐在那蒙了油灰的电灯泡底下,谢老太太不大认得他,眼神像战时的探照灯,警觉地从他头上扫过来扫过去。碧娴也下来吃饭了,抱着一只白地蓝花的大瓷碗,坐在桌子一角,幼稚的小女孩的脸,带有冷漠的神气,拒绝看任何人。她母亲令她在外人面前丢了尊严,她哥哥目睹她在外人面前丢了尊严,所以她不想看见他们。
即便这样,少南仍然觉得非常热闹,他实在不大有一大家子人围坐着吃饭的经历,所以连咸肉菜饭也认为很新鲜。桌子底下卧着他送给书卿的那只猫,猫今天也吃菜饭。
有一大碗苋菜,把饭都染红了,嘴角也是红的。他不知道,晚上书卿送他出来,趁夜黑吻着他的时候才告诉他。他又提起苏南补习功课的事,书卿那一刻仿佛马上就要答应了,但还是低声说,这样不好,让我再想想。
少南没再坚持,下个礼拜他直接叫汽车来接书卿,他知道书卿不会拒绝的。虞公馆在恩利和路,那一带只有他们一幢白色的洋房,太阳下面雪亮刺眼。法国人盖的二层洋楼,拱门式的落地玻璃窗,中轴线凸着圆弧形的洋台,像一片厚吐司面包上放了根香肠。
少南在洋台上站了一会儿,闷热挤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坐下来,背上的衬衫蹭着粗糙的水门汀栏杆,地上狭长的一道道影子像列队整齐的西洋棋。街上有汽车声,他倏地更加紧张——第一次,书卿要走进他的世界来了。
佣人上楼说:“少爷,给二小姐请的先生到了,在楼下。”临出来时少南在镜子里转了一圈,看衬衫可有哪里皱了。走到楼梯口他站住了。他远远地和书卿对望,能够听见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地震动,仿佛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异常陌生,有蠢蠢欲动的新鲜。书卿从墨绿色油蜡皮沙发里站起来,轻轻地叫他“虞先生”。少南觉得自己的耳骨在潮腻的空气里发热,热得难以忍受,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握手的那两三秒钟,他对佣人说:“去叫二小姐。”声音有些发颤。
少南道:“谢先生请上楼。”一间间屋子参观过来,鼎钧的书房,他自己的书房,苏南的书房——特为请先生教书改造过,从前是秀南的卧室。少南尴尬地一摊手,总结陈词似的道:“你看——这就是我家里。其实我早该邀请你来,怎么一直忘了。”
其实他第一次去鸿祥里就暗暗决定,绝不要书卿来虞公馆。一个人纵使再坦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世界放在一块对照,而且正因为书卿总是刻意表现得坦然,少南反倒觉得羞愧,好像当着书卿的面使唤佣人很难为情似的,甚至他站在洋房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罪孽,越意气风发就越自卑。
他自己当然是很敬佩书卿的,但书卿一直对他感到抱歉,因为连做爱也不得不委屈他在蹩狭的亭子间里。
房门开着,女佣仍然敲了敲门才说:“少爷,二小姐来了。”自从家里老妈子走了两个,留下的一朝感到危机,规矩做得异常周全。
少南招呼他妹妹:“喏,这就是你的先生,快叫先生。”苏南闷头闷脑地站在他旁边,鞋尖拧着往长绒地毯里钻,给那簇新的姜汁黄团花地毯挖出一个洞。
少南道:“嗳,不可以没礼貌。”书卿用眼神制止他,蹲下来向苏南伸出一只手给她握,微笑地道:“你就是苏南呀,你十二岁,还是十三?”
少南在那一瞬鼻子有点酸。苏南跟着书卿坐下来,新换的白蕾丝窗帘,奶油蛋糕似的一层层卷起来,阳光里镀着一层可爱的金光,那儿过去是他姐姐的梳妆台,秀南留下的东西只剩下那盏松针绿的台灯,废物利用似的摆在书桌一角。书卿开始讲授国文,他以前就教过小孩子,很清楚怎么吸引他们的注意。
多数时候苏南不说话,偶尔才用极细微的“嗯”回应,胆怯而疏离,少南默然地坐在后面一张棕褐色软皮沙发上看着他们,好像从来没意识到他妹妹是个木讷封闭的女孩子。过了三刻钟,他下楼吩咐佣人拿橘子汽水,再回来就在门口停下了。他听见书卿向苏南道:“你如果不喜欢先生教你,就告诉你哥哥,先生就不会来了。”
苏南一直没有讲过超过两个字的句子,这时候却坚决地道:“不,我想让先生来。”
书卿笑道:“原来苏南顶喜欢念书哪。”
苏南道:“念书我不喜欢,但是我允许先生做我的朋友。”
书卿的声音含着笑意,问:“那么,还有谁是苏南的朋友?”苏南说:“大姊和王妈妈。”书卿道:“王妈妈就是刚才领你过来的?”苏南道:“不是,王妈妈被哥哥赶走了,因为她偷东西。”
书卿噎了一噎,又道:“王妈妈做了坏事,还是苏南的朋友吗?”苏南倒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点点头:“嗯。”
书卿又柔声道:“哥哥不是你的朋友吗?”苏南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和哥哥其实不大熟的。”
少南就怔在那里不响。女佣端了装橘子汽水的托盘上来,给他挡着路,低低唤了声“少爷”。书卿掉过脸看见他,眼睛里是悲悯遗憾的神气,默默起身,越过他到走廊上去了。
少南当然知道自己的家庭很有问题,一个病怏怏的母亲教出的三个彼此不熟悉的孩子——因为给了钱,父亲是从道德制高点向下俯视的神祇。也只有十三岁的苏南会戳破这一层,说出“不熟”两个字。他开口道:“书卿……”
书卿转过来,少南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悲戚的神情。“你不要担心,”书卿道,“我在这里。”
第三十一章 沼泽
书卿每个礼拜到虞公馆三天,开始两个礼拜少南留下陪苏南念书,后来不管了,一径出门,让书卿当这儿是自己家里。
但公馆里佣人已经开始在背后讲闲话,探讨谢先生的来历,因为汽车夫带着一种炫耀的口气透露,谢先生老早就和少爷认识,等人家再问别的,又神神秘秘不肯说,好比报纸上刊载故事,必要在结尾留下悬念。
“但是哪有阔少爷肯吃这个苦,出来教小孩子的?”这样下了结论。
有一天上着国文,楼下忽然一阵响动,听见一个妇人低沉的声音。老妈子进来笑嘻嘻地道:“先生,我们大小姐来了。”
书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少南的姐姐。少南不在,按理说他该出面拜会她,不能装作不知道。但书卿从心里并不想和虞秀南见面,因为从少南那里听了她太多事,已经大大超出应当知道的范畴,令他有种心虚之感。
他在楼梯上看见客室里那女人的侧影,穿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脑后的头发烫得层层叠叠的鬈曲,贴着头皮一溜中规中矩的波浪,苏南先跑下楼的,抱住她的手臂不停地摇,秀南招架不住,疲惫地微笑,“嗳!”两只眼睛下面有点荔枝皮似的皱。青竹布衫的老妈子肃立在旁边,死气沉沉。
其实他们上回在婚宴见过一面,固然不是秀南最美的时候,但胜在年轻,又尚未完全对将来失去斗志。现在这里坐着的是位高傲的太太,当然在外人看是好事,逢人即可佐证婚姻令人稳重。书卿向她问好,叫她“宋太太”,秀南不记得他了,对于公馆里出现一个家庭教师感到困惑,狐疑地看了他几眼。
秀南只礼节性地问了几句苏南的功课,书卿坐着有点尴尬,借口打电话走到客室另一边。少南办公间的电话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以前在工厂里约见面,怕别人撞破,总是匆匆忙忙拨号码,久而久之背了下来。电话通了,书卿道:“是我——你姐姐来了。”少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她没同我讲呀!”书卿压低声音笑道:“那么你快回来,我不大能应付这种场面。”
少南在电话那一头吃吃地笑,书卿自己也笑了,怎么那么自然地说了“回来”。
打完电话,奶妈抱着孩子也过来了,手里拎的一方尿布湿呱呱的,秀南拉下脸来道:“又淹了?”奶妈是宋老太太从北边原籍找的,沾点远亲,所以别人大多有些畏惧她。奶妈也阴着面孔,为自己正名道:“没有的事,我带过的小孩子从来不这样。”
秀南瞥了她一眼,伸手就着她怀里翻开孩子的裤子检查。小孩子刚要睡,给人一拎腿闹醒了,焦躁起来,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就哭。秀南更坚信是奶妈糊弄她,双眉倒竖道:“还说没有?欺负小孩子不会讲话啊!”到底把尿布掀开看过,但露出十分悻然的神气。然而一个母亲负责任,就算过分一点,总归不会有错的。
孩子哭声渐渐消了,苏南才说出一句准备好的笑话:“大姊,这囝囝要叫我什么?”
秀南不耐烦道:“这么大的人,辈分好意思讲你不认得。”
苏南脸上立刻十分僵硬,默默站起来到奶妈跟前去逗孩子,把手里捏了半天的一粒糖在孩子面前晃了晃,讪讪笑道:“叫小嬢嬢,小嬢嬢给你吃糖。嗯?小——嬢——嬢——”
秀南冷眼睨着她的样子像看一个讨嫌的亲戚,忽然开口道:“你别折腾他了,叫他睡一会儿,也叫我省点心。”
苏南喉咙里的留声机给人骤然掐断了,唱针虽然已经拿开,空气里还留着滋啦啦的余音,继续播送她那被嫌弃的一刻,来来回回拉出来鞭尸。书卿没法觉得面前的女人就是少南的姐姐,好比照着画报上的美女相片素描,眉眼仿佛是同一个人,但总不知哪里微妙地走了形,只分辨得出一件阴丹士林蓝的旗袍。女人做了母亲,身体里就有一部分死去了,剩下的部分则像烂树根似的滋生出一些令人厌烦的东西。秀南拿起矮几上的玻璃杯喝水,冰镇过的橘子汁,杯底积了一圈水,落在她旗袍上,像是哭过。
晚些时候少南回来了,陪着聊了一会儿,秀南就说要带苏南去看电影,大约也意识到自己对妹妹的态度,聊作补偿。姐弟讨论新上的片子,又说车子不好叫,让汽车夫送到国泰就在附近等着,不要开回来了。书卿道:“那我下礼拜一再来。”
苏南听见要去看电影,自然是很兴奋,所以没听见他这句话。少南坐在他姐姐对面,倾着半个身子在秀南手里看报纸上的电影广告,略向他侧了侧头问:“谢先生怎么走?”书卿微妙地感到一种被排除在外的隔阂,说:“还是搭电车回去,虞先生自便。”
他上楼在少南房间坐了一会儿,通到阳台的门没锁,白窗纱拖在地上,给风吹得一鼓一鼓,有气无力。外面汽车突突地响,按了两下喇叭,呼啸着开远了。书卿起身准备回去,少南却进来了,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她们都走了。”
书卿微笑着问:“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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