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会员中心 | 我要投稿 | RSS
福书网
站内搜索: 高级搜索 如有淫秽信息或侵犯了您的版权请联系邮箱fushuwang@outlook.com删除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2024

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少南没答他,道:“今天我姐姐……她不知道我们的事,可能太冷淡了。其实她平时不是这样,大概那边实在太不像话,偏赶上她不高兴的时候。”他用“那边”指代宋家,已经绝口不提彼德宋是他的朋友。书卿道:“的确,今天看见你姐姐,跟你之前讲的很不同。”
  少南一瞬僵了一下,低声道:“是吧,一个人变得这么快。我现在简直有点讨厌她,她叫我看电影,我也没去。”
  书卿忙道:“没有没有,我只不过提了一句,你别想那么多。”
  少南忿忿地道:“真的呀,我刚才坐在那儿就一直生气,我家里人怎么是这副样子。”
  少南手里搭着一件大象灰的薄西装,边说话边往床上一丢,铜绿色丝质衬衫的袖子在手臂上卷了一半,站在浴室门口远远照镜子,跟另一边的自己互相皱眉毛。书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令他感到自己身上突然有了他母亲的影子。“等你姐姐知道了,”他道,“她对我难道会更欢迎一些么?”
  少南侧过脸来瞪着他,“没有这回事,她压根就不会知道。”书卿顿了顿,追问:“那么你打算永远不叫人知道吗?”
  他立刻看见少南脸上震惊起来。“我以为我们早就有过共识,这件事只能是秘密的。”书卿没做声,少南立刻急了起来,提高喉咙嚷:“最开始是你遮遮掩掩的好不好,现在又说这话干什么?你今天是怎么了?”
  书卿走过去扳着他的肩膀,要他看着自己,道:“但你一直坚持说你不结婚的。”
  少南眼睛里露出难以置信似的神气道:“不结婚……压根是另外一桩事情。一个人当然可以用各种理由不跟任何人缔结婚姻关系,但绝不能够因为这个——至少你不能叫人知道是因为这个。”
  他是异常诚恳的声气,但书卿一霎觉得被欺骗的愤怒。他望着少南,两个人就站在阳光里不说话,透过纱帘,少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光雾,冷静、镇定、无辜,仿佛在说“难道我说错了么”。然后书卿绕过他快步走进浴室去。他拧开水龙头呼噜呼噜地洗脸,那铁皮管子里流出来的水也是温吞的——他没法跟少南辩论,理智上他十分清楚,然而恋爱里必须包括冲动和幻想,哪怕仅限于停留在言语里。再抬头,镜子里少南站在他身后。
  少南把额头搁在他肩上,轻声道:“书卿,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书卿抬手抚摸镜子里自己的眼眶和鼻梁,一条水迹顺着玻璃延伸到脸盆里,水龙头下面还是哗喇喇流着。“我们认识,应该有很久了。”少南沉闷地嗯了一声。书卿又说:“你看得见以后是什么样么?”
  他拉着少南并排站到镜子面前去,这才闻见薄荷味的香水,已经淡了,仍然有一股冷冽从鼻子吸进肺里。两张脸茫然向前,被方块的镜框套着,像经人介绍认识一面就草草结婚的男女。究竟还有什么是能确定的?
  他从镜子里看见少南侧过头吻了他,在颊上,沉默怜悯的一触。他手心里都是水,少南铜绿的丝质衬衫上一洇一个墨迹,交错的两块指印在脊背上。吻着少南肩胛骨的时候书卿想,难道因为他也明白没有将来,所以才用“现在”补偿“将来”?够让人难过的。他倒没想过自己会患得患失。但他仍然把鼻尖抵着少南的皮肤,吻他的脖颈和耳骨。少南用手臂撑着脸盆,半截袖子浸在水里,一挫一挫,一大片浮萍似的,然后他突然挣扎起来,湿漉漉的手臂和袖子“啪”地拍在镜子上。少南昂着头看他,露出艰难郑重的神情,喘息把镜子模糊了一块。
 
 
第三十二章 终夏
  后来躺在床上的时候少南问他:“上回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书卿想了一会儿说:“三月,嗳,二月,那张片子叫什么来着?”少南嗤地一笑,“这么久,早忘了,反正不大好看——今天她们去看的那部,明天我们另外买票子再去。”
  书卿道:“明天不好,你姐姐才问你你不去,现在又要另买。”少南撇撇嘴道:“她是她,我是我,现在就只说你跟我的事,明天到底去不去?”书卿道:“听说这张也不好。这样,等到下个月,下个月底我买好电影票叫你。”少南把头从枕头上支起来,道:“干嘛一下子到下个月?”书卿忍不住微笑起来,“一场电影都等不及?”少南警觉地道:“干嘛神神秘秘的?”书卿含糊道:“没有。”少南马上翻起来坐到他身上,“说不说——”两只手搓他的脸,笑道:“哪有你这样的人。”
  书卿道:“我新近找到个事。”少南一挑眉毛,“哦?”书卿道:“薪水倒不值一提,是汇丰的会计股,他们正好要一个人,立刻就能做的,过几天就去。虽然几十块钱,比国立银行站柜台好。”
  少南似乎是冷笑了一声道:“现在当然只有他们赚得动,四处撒钱,不过只给英国人。去年宋家工厂里要用一笔款子,汇丰咬死不肯贷,后来才听说他们投了自己的造船厂。”书卿已经听出他不高兴,说:“话是没错,但人总要吃饭吧?有骨气也不是这么个有法。”劝哄的声气。少南已经往旁边一滚,躺回床上,拉过他一条手臂搁在自己脖颈下面枕着,不吭声了。
  书卿没说出来的话是,再拿少南的钱就太不像话了,贴补家用还勉强成立,要是看电影,那钞票就像烫手似的,怎么也该等到拿正经薪水——做苏南的家庭教师显然不能算一份正经的职业。少南不爱听他提钱,一提就把两只眼睛往天上斜着一翻,嘴角带着点不耐烦的笑意。当然是不在乎钱的人才能不介意钱,也看不得别人介意钱。
  下午太阳转过去了,房间里暗下来,黄昏似的,又阴飕飕的发冷,白窗帘鼓着。楼下大门“咔哒”一响,听得女佣掐尖喉咙叫:“宝宝到家啰!”逗弄秀南的孩子。秀南她们去看电影,倒把孩子和女佣留在这里。
  少南露出一种嫌弃的神气,咕哝一声“吵死了”,慢吞吞爬起来,开衣柜挑了一件青黑的丝质衬衫。袖口两粒袖扣,是书卿送的那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在房间里不到一个钟头,衣服却换了一身,给人看见当然有点尴尬,但虞家现在过西式生活,也并不显得太突兀。少南站在床边系扣子,睨着他笑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嗯?”
  书卿把手钻进他衣摆里道:“我笑你跟小孩子置气,你也是小孩子?”少南坐下来,是咕咚往被子里一陷,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他们实在难得有秘密的空间,周围总是闹烘烘一大堆人。
  少南道:“像我们这样,要是偏偏特别喜欢小孩子,那可怎么办呢。”书卿笑道:“我还蛮喜欢的。”少南点点他的胸膛道:“你跟我在一起,是不会有小孩子的。”书卿道:“那我去捡一个。”
  过去少南提起在德国的见闻,说白人最喜欢收养孤儿,不像中国男人最忌讳替人养儿子,是一种宣示所有权的象征。书卿过后想起来,从前他一叫“爸爸”,谢洪升就要打人,当然是因为他自身就等同于一种嘲讽,不亚于提醒对方戴了绿帽子,尤甚于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下堂妾做老婆。日子久了,书卿也就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等着罢!我非得养一个跟所有人都毫无关联的孩子叫你们看看!
  少南笑着瞪了他一眼道:“捡一个,你当是弄堂里捡只猫哦,那么容易。”可是紧接着却滔滔不绝地畅想起以后的生活,遮掩不住兴奋。少南的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书卿,将来我们一定去美国走一走,看看什么是自由。”
  从电影片里七拼八凑出的美国是没有穷人的,到纽约的邮轮穿过大西洋以后,是在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开进港口,隔着老远就可以看到自由女神的雕像,从雾气里把火炬高高擎出来。大船每天运送成千上万的穷小子去西部淘金,无数帽子在雕像前飞上天空,年轻人抱着头,激动得瞎哭一通,这是下只角鸽子笼似的窗户里孕育不出的画面。少南又说:“而我们,书卿,我们去荷里活,去看派拉蒙拍电影。书卿,你看着美国人拍的电影不觉得奇怪吗?同样是叽里咕噜一大堆孩子,但他们并不扭曲,没有一出生就背着上一辈的债务。”
  书卿笑道:“你觉着自己背了债,人家还要喊你作讨债鬼,哪有这么可笑的家庭关系。”
  少南就搂住他,在他耳朵旁呼哧呼哧地苦笑,两个人鬓角的短发戳在一起沙沙地缠磨。
  将来——如果将来只有他们两个,两个男人构成一个家庭,将来的上海能够容纳他们么?将来的纽约能么?想不出来,对话就在无言的亲昵中结束了。但书卿仍然觉得迷惘。提这些干嘛?收养小孩子,出洋,派拉蒙……少南连在自己家里公开化他们的关系都不愿意,畅想这么一场虚无的将来又有什么意思?
  但那些在雕像前飞起来的帽子落不下去了。像电影片放到最后一秒的定格镜头,往后全是职员表,所以那戛然的一收让人记得特别久。书卿的“将来”里已经有一部分,搭上一班乌烟瘴气的邮轮离开上海,越过租界区,越过太平洋,再也回不来了。少南描绘给他的那些留洋的生活,约等于一个理想化的符号,甚至少南站在他面前,就已经是个理想化的代表。书卿有时候想,其实他们不该离对方的生活太近,近了只有徒增期待。少南是少南,他是他,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未始不是一种卑劣的狡猾。
  书卿带着那种对自己的鄙夷抱住少南。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柜子上一只黄铜西洋座钟的指针细微地“喀嗒”一声,接着“铛啷啷”地敲起来,警示般令人不得不扭头看着它。
  书卿说:“我该走了。”却迟迟不动。雪青的被子像暴雨前的云似的揉成一大团,凉咝咝的少南的衬衫,从袖管里伸出来钻进他胸口的手臂,都是冷的,就像给这夏天宣告终结一样,银幕上一个硬梆梆闪动的“完”。
  书卿突然用力箍紧了少南,少南的头颅歪过去埋在枕头里,急促地喘息。少南闷声问:“书卿,我们什么时候都在一起吗?”
  书卿顿了顿才答他,把倏然冲上来的一阵哽咽绕了过去。他想少南大概也后知后觉,发现了这故事的不合理之处,但他仍然装作没听懂,说:“嗯,在一起的。”
 
 
第三十三章 美娟
  又过两个礼拜书卿去汇丰上班,在黄浦滩路上,英国人建的灰扑扑的石头房子,巴洛克教堂似的圆顶,在那清晨初黄的梧桐间泛着青色的光。
  门口站着两个包头的印度巡捕,一位打字员项小姐出来接待他,冷漠地一点头,但掉过脸去和印度人用英文说了几句笑话。书卿同她一起上电梯,缆绳吱轧作响地把他们两人拽上楼,那项小姐坚毅地站在一隅,动也不动望着楼层上的指针,面无表情,忽然开口道:“英国人把一楼叫做LG,所以二楼实际上是三楼。”
  书卿没留意听,又问:“不好意思,您说什么?”项小姐露出一点愠怒和鄙夷的神气,重新告诉了他一遍。
  他们的办公室是套间,七个中国职员,经理是英国人,项美娟小姐就坐在经理室门口,和别人的桌子方向都不一样,所以走进来的人第一眼总是注意到她。当然也因为项美娟小姐是这里唯一的女性,永远穿着三件洋装中的一件,宽肩膀衬托出窄小的圆脸,右边颧骨上有两颗不明显的小痣,戴着金丝边眼镜,鬈发当中露出两粒珍珠耳环。人们往往把猜项小姐今天穿哪件洋装当成早上的助兴节目,于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进来的方向。
  项美娟小姐也知道,故此对一切人保持相当的警惕和漠视,也包括她为之工作的英国经理。固然英国人每次招呼她到经理室去,从一团毛茸茸的干燥的胡须里撅出两片嘴唇,夸赞她穿得漂亮,喊她“大令”,那三件洋装显然承载了太多名不副实的褒赞。
  项美娟小姐接电话,是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当中,歪着头,盯住面前的打字机,一边讲英文一边誊录完全不相干的文件。这时从书卿的桌子看过去,可以看见项美娟虚伪的礼仪性的微笑,眼睛狡黠地弯起来。一通电话打完,项美娟说,“那么先这样,拜拜”,立刻清扫掉一切柔和的表情,用两根手指把眼镜往上一推,仿佛有一股冷气从鼻子里喷出来。
  男职员需要这样一位女同事,但并不在意她的工作。打字和接电话谁都能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项美娟小姐一样,沉默地扮演好橱窗模特的角色。
  有一次书卿录一笔不大常见的账目,午饭的时候人们都出去了,只有项美娟坐在那里漠然地敲打字机。书卿随口问:“项小姐知不知道去年的账簿放在哪里。”项美娟扶了扶眼镜,仍旧盯着打字机道:“我有钥匙,但我现在不高兴跑到库房专门拿给你。”书卿只好笑道:“我有一笔账目做不出,项小姐帮帮忙。”那项美娟侧过脸盯了他一会儿,起身走到他桌子跟前来,“什么账?”
  书卿又犹豫,怕说得太复杂,超出了她能够理解的范畴,便把单据递到她面前晃了晃。项美娟接过来看了几眼,只管往桌子上一撂,耸耸肩,问:“谢先生还没吃午饭哪?”
  这一天下着小雨,石头房子浸湿了,办公室里也冷冰冰的。项美娟穿着一件杏色的薄呢子大衣站在风口里,抿着唇,只管从他桌上那盒橡皮章里一只一只拣出来把玩,书卿也不好意思撇下人家不睬,于是微笑地看着她。这时候英国人在里间呼唤“密斯项”,美娟丢下手里的几颗印章,一言不发,踏着高跟皮鞋扭身就走。过了一会儿美娟出来,书卿看见她在关门的一瞬无声地骂了句“畜生”,飞快地摔门出去了。
  书卿怔了片刻,马上意识到自己成了危险的目击者。他蹑手蹑脚地想把印章都收起来,也快点溜出去,不想教英国人发现他的存在。这时他发现项美娟小姐拣出的会计科目章,正是他需要用到的那几枚。
  书卿有机会正式地向项美娟小姐致谢,是接下去的那个月,会计股的一名男职员结婚,碍于同僚面子,不得不商量着封一点礼金。
  菜馆充其量算过得去,也有一两样拿得出,但在厨房里搁了相当久才端出来。梅菜烧肉的芡干了,像女人隔了夜的妆面,伪装度大打折扣,鳝鱼则因为切得太碎而躲在盘子底下羞于见人,筷子伸下去只夹起一口油。暗塌塌的灯光下,可以想象上一桌宾客闹哄哄吃香烟,大红桌布上烧出好几个洞。
  “这一桌至多十块钱,不能再贵了。”


返回首页
返回首页
来顶一下
加入收藏
加入收藏
推荐资讯
栏目更新
栏目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