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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还不是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她说,“她知不知道你是个压根拿不出的?”
  “哎哟!现在还说这话干什么。”他不耐烦了,站起来作势要走,走出两步却又站住了,“真的,秀南,你帮帮忙,这件事不能拖,月份大了要出人命——总不见得真叫她闹到家里来。你想想,万一给妈知道了,咱们俩都不好过。”
  秀南停了两秒才道:“闹就闹好唻,看看是谁没脸。”但声音已经低下去了。她丈夫重新坐下来,颓然地道:“我也是傻,头一回就给人家骗。”秀南正以为他要继续剖白,他却不往下说了,“算我倒楣,真的,以后我再也不跟他们出去了。”
  “谁是‘他们’?”她乘胜追击。
  他讪讪地吐了几个名字,其实不交代她也晓得。但至少他还老实,这让她觉得有掌控感,而且现在是他在求着她。天彻底黑下去了,看不见她丈夫的脸,她觉得舒服些,可以只凭声音在黑暗里描摹刚认识他那时候的样子,借钱也借得值得。
  “我不是白给的,二分利,一年。”她洋洋得意。
  “好好好,我再写个借条给你。”彼德宋的声音轻松起来,这回他站起来,真走出去了。走到门口他才停下,问她:“刚才来的那个是谁?”
  “少南给我妹妹请的家庭教师。”
  “哦?”
  彼德宋的笑声有点古怪,她没在意,“你事情做漂亮一点,不要叫妈知道。”这倒不是为他。真捅破了,总归是话里话外埋怨她管不住男人,她脾气坏,她自己把男人推到外面去的。她丈夫的皮鞋从楼梯噔噔噔一路下去,秀南甚至能够想象彼德宋在外面应酬的样子,那张小尖脸,眼珠子在金丝边圆眼镜后面滴溜溜打转,跳舞的时候两眼一眯,微笑地凑到舞女耳朵旁边,用德国话喷热气,说“爱你”。
  她知道他不会还给她。这笔钱给出去,就算是没有了,她还不知道男人?
 
 
第三十六章 孩子
  书卿从宋公馆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黄昏的阴云下的洋房,方方正正,像一口棺材。依旧是那男仆送他,带着叫人讨厌的笑容。
  他身上多了一叠钞票,因为天冷,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摸着最顶上那张软塌塌的钱,浑身有种异样,仿佛那男仆已经钻进他口袋点过一遍了,所以脸上的笑意更加叫人讨厌。穿过花园的路,不知怎么特别长,总也走不到大门似的。
  书卿攒了一整天的怨气。尽管穷,他绝不乐意向人借钱,可今天不一样,全是为了把少南捞出来!要不是少南冲动,他也用不着来见他姐姐——想到这儿他就气不起来了。等少南出来,一定不能告诉他这钱是怎么个借法,连姐姐都不肯帮忙,讲起来也怕他心寒。
  他乘了辆电车到秀南写给他的地址,只有三站路,换做往常他一定是走过去,但恐怕少南的父亲睡得早——最近听少南提起,虞鼎钧有了心脏病,常常需要静养,所以连工厂里也不大露脸,俨然是垂垂老矣了。
  电车上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个人,这一天是礼拜三,过了下班的时候,人们都赶着回家吃饭。书卿早上打电话到办公室去请假,是美娟接的,告诉他经理很不高兴。书卿当然知道不只是因为请假的关系。
  他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路灯藏在树影里,斑驳地映着他的脸。玻璃上积了一层灰尘,朦胧的灯光下,有几个非常小的手掌印,一定是上个坐在这里的乘客带的孩子,在这冷冰冰的画布上打发时间。最后一个手掌抹得很长,是不情愿地被大人拖走的,像志怪小说的插图,含恨而死的女人那带血的遗恨,带有一种可怖的不甘。光秃秃的小手在灰尘里林立着,书卿感到十分疲倦。
  快到站的时候,马路上有个两三岁的男孩子,哒哒地追着这部电车。那在车窗上按手印的孩子应当也是这个年纪罢?他身上的酱色棉袍是新做的,但几乎盖到脚上,奔跑起来一翻一翻,露出底下的大红裤子,在夜里像只红灯笼似的。这年纪的孩子因为长得特别快,所以家里做衣裳一向是做大点,好多穿两年。书卿看着忍不住想,这样岂不是要摔跤了吗?电车把他甩在后面,书卿又扭过去在玻璃里找他。
  书卿一下车,那孩子也赶上来了,身后一个老妈子呵哧呵哧地追着,厉声叫:“不要跑了!看大车子开起来撞你!不要跑!”
  那孩子还以为在和他玩,回头看看,反而跑得更快,一路尖叫着咯咯直笑。灯笼往前一扑,摔倒了,老妈子赶上来,揪住胳膊就在屁股上拍了两下,叱道:“叫你不要跑,不要跑!衣裳脏了还不是我洗啊?”
  书卿以为他这下肯定要大哭大闹,没想到那孩子一抬头,嘿嘿地笑了。
  这一带意外地都是石库门房子。以前少南提到他父亲的小公馆和姨太太,在想象里是座奢侈的洋楼,“金屋藏娇”,却不料是在这样朴素的地方。他站在路灯底下辨认秀南写给他的字条,这时先前那老妈子领着孩子也走近了。孩子“吭吭”地咳嗽,老妈子愤愤地道:“叫你不听话!你跑!咳,赶紧咳完它,回去不准咳了。你妈再骂我,我可就走了,不带宝宝了——你听懂了没有?我不要你啦!”那孩子不答言,她又笑着问他:“你妈凶不凶?嗯?你说你妈凶不凶?凶死唻!”
  那孩子的脸颊和鼻翅红喷喷的,压根没听见似的,发现有人看他,忽然仰起脸向着书卿一笑。老妈子又弯下腰,低声警告他:“好了好了,不要看了,当心人牙子把你抓去卖掉。”
  书卿径自走在前面,那男孩子的棉鞋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落远了。他一路数着门牌找过去,快走到尽头才看见虞家,倒是一幢半新的洋式石库门房子,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水门汀外墙,栽了许多腊梅搭在墙头,裹着一个个小红纸圈,是十分温馨的旧式家庭的样子。后门半掩着,一个女佣坐在门槛上择菜,进去是灶披间,点着黄澄澄的电灯。
  家具是老式的红木,五斗橱上搁着银质雕花盘子,腊梅插在玻璃长颈瓶里,应当就是从院子里折下来的。客厅的角落里咿咿呀呀开着无线电,唱的是绍兴戏,女人的喉咙如同风筝吊在天上,隔几个字扽一扽,悬在那亮堂堂的房间当中。这公馆的氛围,缓慢,从容不迫,声音听着都有钞票的味道,不像弄堂里永远有一万种动静齐奏着。女佣替书卿宽了大衣挂起来,请他稍坐,自己去请老爷。须臾,却是一个年轻妇人先下楼来了,是鼎钧的姨太太。
  女佣唤她“太太”。她在楼梯上就向他道:“谢家少爷是吧?老爷在楼上听电话,一会儿就来。”
  书卿便知道秀南一定给他们通风报信过了,而且她很清楚他来是为借钱,不由沉默下去。
  姨太太穿着紫色的丝绒旗袍,长绒线流苏披肩,长圆脸,眼睛很大,书卿留意到她没有搽粉,但被电灯照着,脸上依然红红白白。他估计她至多三十岁。她坐下来,先问书卿的茶凉了没有,“今天这样冷。”虚裹了裹披肩,又道:“谢家少爷穿得薄了罢。年轻人要漂亮是没错,不过闹出病来就不好了。”
  对于她这老气横秋的口气,书卿深为惊骇,像看小孩子过家家扮演大人似的,但平静地说:“今天天气还好。”
  姨太太笑道:“很远跑一趟,实在麻烦你。”书卿欠身道:“虞太太客气。”姨太太问:“谢家少爷吃过晚饭没有?老爷的电话总是一听就半个钟头,要不要吃一点酒酿饼?”书卿连忙推辞说:“我在外面吃过的。”
  姨太太道:“你可不要拘束,大少爷的朋友来了就和大少爷自己来了一样的——李妈,把那罐酥油饼干拿来请客人吃。”
  她言辞间俨然是以长辈自居的态度,书卿未免暗暗替少南不高兴。其实小公馆这里少南一次都没来过,他同他父亲的关系一直是介于抗拒和服从之间,一种很微妙的冷漠。姨太太刻意营造出小公馆其乐融融的景象,当然也是在外人面前表示自己的地位不可摇撼。但少南的父亲至今没有同她正式结婚的意思,书卿想想,又觉得十分同情。
  女佣端了一盘子饼干,低声向姨太太道:“太太,老爷请您上楼一趟。”姨太太把两手往腿上一拍,笑着埋怨道:“我们这位老爷呀,着人来招呼客人,又急吼拉吼叫人回去,这不是怠慢人家么。”书卿连忙道:“虞太太尽管忙罢。”
  姨太太紧紧披肩上楼去了,临走不忘吩咐佣人,“把无线电开大声点请客人听。”书卿一向听少南说起,这姨太太是舞女出身,伺候人的功夫是极周到的。他忽然后悔踏进这个家庭,因为看到的状况总不能不告诉少南。但少南一直坚信他父亲在小公馆夜夜笙歌,过着纵情酒色的生活,书卿不愿意她是这么一个年轻但老成、又持家的普通女人。
  女佣走去把无线电扭响了。书卿知道这家电台,每晚这个时候都是唱戏,一直放着没有换台,也一定是因为这里的男主人喜欢听戏的缘故。
  他正坐着,从前门跑进来一个小孩子,踩在门槛上“咕咚”往下一跳,马上听见院子里老妈子叫:“喔哟,少爷,门槛伐好踏的,忌讳的。”书卿看见那穿得红灯笼似的孩子,不由得一呆,老妈子追进来看见他,也是一呆,扯住孩子低声道:“好了好了,我们别处玩去。”
  孩子奔到桌子跟前,一手攥了一块饼干,也不及书卿仔细看他的脸,扭头跑了。书卿心口突然蓬蓬跳着,僵硬地微笑着问:“这是虞先生的小少爷呀?”
  老妈子露出尴尬慌张的神气,支吾道:“嗳——嗳——”
  孩子躲在五斗橱后面探头看着他们,书卿勉强露出点笑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老妈子跑去站在孩子后边,捏他的肩,低低欠身道:“客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嗳,你自己说——怎么不响啦?”书卿怔怔地看着他,耳朵里的血潮已经一浪一浪涌着,他惶然地站起来,那孩子给他吓了一跳,直往老妈子腿边缩,忽然听见姨太太道:“叫你带孩子出去逛逛,怎么这就回来了?”
  老妈子脸僵了僵,赔笑叫了声“太太”。姨太太一下楼就明白了几分,先不和书卿说话,而是向那孩子笑道:“来吃饼干,你不是早上就吵着要吃么。”
  书卿看着她坐到沙发里,那孩子向她奔过去,呼哧呼哧爬到腿上坐着,把两只很肉的手攥着她披肩上的绒线流苏,酥油饼干渣子掉了她一身。姨太太喂饼干给他,孩子每吃一口,她自己的嘴巴也跟着一张一闭,再抿着咽一下口水,眉心拢着,是悲悯怜爱的神气。书卿努力去看那孩子跟少南长得有没有一点像,仿佛只看得见嘴,一个黑洞洞的粉碎食物的入口。
  姨太太眼皮不抬地对他道:“老爷身体不好,不能下来见客了,大少爷的事,老爷已经托了朋友,想必很快就能出来,有劳你报信。”书卿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说:“这样就算解决了么?”姨太太淡淡地道:“这还算好,这是使钱就能办得来的,有些事花多少钱都办不出,到那时候又叫他做父亲的求谁去呢?”当然从她声调里隐约的讽刺,可以知道必然是笔不小的数目。
  他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于是匆匆告辞出来,走的是正门,院子两侧种着许多绿萋萋的叶子,叫不出名字,大门口也是两株腊梅,阴恻恻一缕香。走出两个路口,手插进口袋,才摸到秀南给他的那叠钞票,这钱现在用不到了,放在他身上,倒像他从中占了便宜似的。
  他一心要把这两百块尽快脱手,想来想去,不如请秀南的父亲转交。书卿沿原路回去,小公馆的门已经锁了,敲了半天没人应,又转到后门,他记得那儿有个择菜的女佣。
  后门半掩,那女佣已经不坐在那儿了。书卿尚在犹豫,却听得忿忿的声音从灶披间递过来,因为嚷得厉害,一句句听得异常清晰,正是路上碰到的那老妈子。
  “……孩子咳得那样,不见得我还丢他在外面吃风,谁晓得人还没走?掉脸子给我看……真把我惹急了,我就卷铺盖走人,看哪个荐头行再说得到我这样的人物!”
  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嗳哟,太太就是这性子,明天就好了。”
  老妈子冷笑道:“太太,她算哪门子的太太?不过是人家养在外头的小老婆,谁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不要看我们帮佣,帮佣也是有骨气的!”
  另一个女佣附和道:“晓得的呀!谁真当她是太太,不过当面叫叫。你就当担待她暴发户没使过佣人咯,也是怪可怜的。”
  书卿屏气站在那里,一时只觉得荒谬,究竟掉头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钞票
  少南第二天快傍晚才出来。玛德琳修女最后还是由公使出面澄清,在这天午饭时候回到教会学校,据说已经受了相当大的惊吓。书卿得到消息就去等着。上海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这一天却淅淅沥沥落着沉重的雪片,还没到地上就化了,在那凄风冷雨里,书卿远远立在警察局对面的一道矮墙底下,大衣湿淋淋挂着水,像只狼狈的黑狗。
  黄昏时候见到少南,走警察局的偏门出来,扎绑腿的巡捕送他,冷漠地往外一努嘴,叫他赶紧走。少南身上穿着皱巴巴的雪青衬衫,扣子崩掉了两个,领口塌着,露出锁骨上一大块青紫的痕迹,颧骨破了道口子,使得半边脸都是干结的血,乱蓬蓬的头发里戳着几根稻草。
  书卿走到马路中间,少南愕然地看见他,两个人都不动了。一辆汽车从书卿跟前拐了个弯,司机怒目圆睁,“啊哟!寻死了,站在大马路当中。”
  书卿慢慢从汽车和黄包车之间穿过去,站在他跟前解开呢子大衣纽扣。他想立刻把少南裹进来。现在他不大怕人言可畏了,但充其量的程度也不过是有这么点冲动,最终还是只把大衣脱下来,给少南穿在身上,低声道:“走,回去好好睡一觉。”
  少南脸色灰蒙蒙的,冒着胡茬的下巴发青,眼睛里露出憔悴的神气,拍拍大衣的袖管,沾了雪水的湿漉漉的手往脸上连揩几下,把血渍揩掉了。书卿留意到他手背上也有伤。书卿道:“我们回去再洗……不要紧,我看并不很深。”
  他拦了部黄包车,把油布篷子放下来,告诉车夫到恩利和路虞公馆。少南听了便闭上眼睛,斜枕在他肩膀上睡着了。车架子一上一下轻轻颠着,在那漫长的“吱轧——吱轧——”声里,雪片“扑扑”地打着头顶的油布,像许多半句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似的,把他们截断在尘世之外,凭空使人有一种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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