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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少南道:“我见过她?我一点都不记得。”书卿道:“上一次你来,被她看见了的。不过没关系,项小姐是非常可靠的朋友。”少南笑道:“是朋友,还是潜在的结婚对象?”书卿睃着他道:“不要乱讲。”少南笑道:“真的呀,一个女人觉得你不错的时候,她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都会表示她对你十分中意。”书卿道:“你越讲越离谱了,项小姐是不婚主义。”少南吐吐舌头表示惊讶,同书卿一道走出来,那黄浦江滩上翻飞着灰白的浪。书卿又接下去道:“其实项小姐相当漂亮。”少南摆出不屑的神气,道:“哪里就‘相当的漂亮’,我看她的长相,就只是‘一个女打字员的长相’。”这一句便截断了书卿另找机会介绍他们正式认识的打算。
  后来少南后悔不该轻率地对项小姐的样貌品头论足,书卿明显是生气了。
 
 
第四十章 搬家
  事实上,同美娟的关系,书卿已经考虑过更多的可能性。一般男女的交往顺序,总是从吃饭开始,倘若发展到单独约看电影,就带有了恋爱的色彩。书卿与美娟业已单独看过两部片子,却默契地保持一种冷静的距离。
  有一次美娟对他说:“有一种男人,只要答应同他吃两次晚餐,就要谈到将来生几个孩子了。你必须保证绝不谈这个,我们才能够做朋友。”过后他仔细思忖,美娟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给她标价的人,惟有他因为不可能同她恋爱,才不带有侵略色彩——但也因而更像一个理想化的恋爱对象了。
  美娟的眼睛是擅于洞察的,书卿不会同她恋爱,但书卿家里未尝不把她视为媳妇人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凑巧还没订婚——尚没有别的男人送她一副嚼子——所以凡认识的男人都有这个可能。书卿也正清楚这一点,才在他母亲跟前模棱两可地定义他和项小姐的交往,几乎是一种直觉性的利己。
  楼下房客的女人有了身孕,所以立春过掉没几天就搬走了。夫妻生孩子自然是正当的,但讲讲照样脸红:本来不是自己家里,隔了别人一半堂屋住着,又是做帮佣的,竟见缝插针地怀上了,简直不要脸,人家家里还有没出阁的小姐呢!于是谢太太先于一切人觉得这孩子是个可耻的证据。女人帮佣的那户人家一听说就把她辞掉了,只好回乡下,房客也就借机同谢太太商量,租金能不能少一点,当然是没有谈拢,便另外赁了一处小小的亭子间。
  下一个礼拜天,谢老太太挪下楼到堂屋去住,少南来了,美娟也在,帮他们清理阁楼间。少南同书卿一起把棕绷床、五斗橱几件家具抬到楼下,请美娟打扫屋子。阁楼里黑咕笼咚的,没装电灯,窗户像鸽笼似的,几乎锈死了,美娟皱着眉,用一根晾衣杆捅开它,站在那小小的一洞阳光和灰尘里背过身咳嗽。
  少南帮书卿搬一口箱子下楼,在楼梯上就笑道:“哪有你这样的人,破天荒地请了一位小姐,来你们家做工。”书卿道:“项小姐一定要来帮忙,大家朋友,我一味拒绝她也怪矫情的。”
  少南道:“项小姐看着倒是持家。”书卿知道,项太太死了之后,一切操持家务的责任都在美娟身上,由不得她不会,但又觉得不该随便就讲别人家里的事,于是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平常的谈婚论嫁,哪怕仅为了体面,也不会没过门就叫人家来打扫屋子。假如按常理考虑,谢太太应当意识到书卿尽管和项小姐在“交往”,但不太可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然而一心做婆婆的人没有常理可言。谢太太十分喜欢美娟。虽然项家做的是末路生意,绝没有发财的机会,好在小姐是出来做事的,又没有兄弟。现在什么都要新派了,连结婚也是新派的,新在小姐自己攒嫁妆。这世道她看不懂,但反正她们不吃亏。
  刚开始听说项小姐大学毕业,谢太太先很不满,如今连女孩子都不进私塾了,改进学堂,乃至和少爷们一样进大学,做职员,再说出话来就不那么安分了。其实最好的少奶奶人选,是书只念到中学、算盘只会记自己家的帐,场面上的事还是听男人。
  但见了项美娟小姐,同她想象的女职员不完全一样,在薄呢子大衣里穿着姜黄的绒线衫,乳白色围巾,下颚旁边蓬蓬地托着她微鬈的发,衬出不像是精于算计的面孔。
  谢太太夸她绒线衫颜色漂亮,前几天还在街上橱窗里看见过类似的一件。美娟摸了摸领口说:“这是拆了我母亲的旧衣裳重新打的,我不大会结绒线,随便打一打。”谢太太伸手去捻美娟的袖筒,仿佛收租的师爷检查佃农交的谷子,笑着说:“可是项小姐,你绒线打得真好,跟百货公司卖的一样。”意思是审查媳妇的第一关通过了。谢太太顿了顿,又说:“外面是什么都贵,米和油成天涨价,但凡会过日子的人,谁不要一块洋钿掰成两半花?我们书卿身上那件背心,还是念大学时候我替他打的,是旧了,也该拆了换换样子。”
  这时候灶上一壶水开了,急吼拉吼地啸鸣了一阵子,谢太太便匆匆跑开了。马上听得灶披间里骂女儿,因为她把菜叶子掐掉了太多,能吃的一截也扔掉了,水开了也不知道拎下来,“都等到婆家教你?”美娟冷漠地盯着厨房。从污黑的板壁前面,书卿那小奴隶似的妹妹怨愤地一闪而过,被灶头吞掉了。其实谢太太不算老,美娟的母亲假如活着也差不多该这个年纪,美娟不禁产生一种气愤又可笑的怜悯。书卿的母亲,她自己的母亲,厨房里的妇人……而她们还觉得不够,并想要她也变成一个厨房里的妇人!
  晚些时候都在书卿房间聊天,因为堂屋一大堆家具,没法招呼客人。谢太太趁空便唧唧咕咕地数落:“什么时候请客不好,非赶在这时候,兵荒马乱的。”但当着客人仍然摆出相当热情的态度。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供她指挥,自然十分得意。而且正因为是“这种时候”,少南来了,未见得他对碧媛完全无意。
  碧媛今年必须嫁掉了,也托过媒人,说了一家开药铺的,照片也换了过去,但谢太太始终念念不忘虞少南。于是这一天笑得特别大声,乃至于筹划起眼前的两桩婚事,一嫁一娶应当哪个在前。最好当然是先把虞家的礼拿着,再去聘项家,转手便可以省下一笔。
  谢太太一腔热情,张罗做爆鱼面给他们。楼上三个年轻人等着吃面,传看书卿的照片打发时间。念书的时候,书卿有个同学新买了照相机,每天挂着到处给人拍,少南早就看过一遍,但这时候又从美娟手里接过来翻阅,故意评论:“这张看起来不错,这张嘛,拍得像个鬼影子。”美娟忽然发现玻璃板下面还压着一张,弯腰仔细辨认,笑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少南迅速地看了书卿一眼,答道:“是我姐姐结婚那天,书卿也来的。”
  书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他曾向美娟说过,意识到自己爱上少南,正是看见少南做男傧相的那一刻,他觉得,再不发生点什么,他们就来不及了。
  跟少南之间的事,他已经差不多全部倒给她了。
  “说真的,”美娟换了一副严肃的声气,“你们家里不急着相亲?”
  少南先不响,见书卿也不吭声,才道:“也……没有那样急。”
  “我看你顶不过今年,”美娟向书卿道,“才在楼下你没看见,你母亲差一点就叫我替你打绒线衣。”
  “怎么说?”
  美娟转述给他们听,带着轻微的嫌恶的微笑,书卿只好替他母亲道歉。也生气,没想到他母亲会这样不加遮掩。何况这话当着少南讲出来,大家都微妙地沉默一下。
  “项小姐是贤妻良母式的人。”少南揶揄。过了片刻又补充,“老太太们喜欢。”
  “她们那代人么,是很要‘贤妻良母’这牌坊的。”美娟嗤笑。
  现在不裹脚了,守节一说也渐显崩颓之势,只剩“贤妻良母”还大有市场。书卿有些替他母亲赧然,俨然她身上凝缩了所有中年妇人的可恶之处,被拿出来讽刺理所应当。但是,究竟是他母亲,就不由得他不站到她那边去,一同接受美娟的批判。美娟和一切人的疏离中,都带有厌世的色彩。
  话题又回到谢老太太身上。少南介绍的医生后来又来过两次,委婉地建议他们早点准备,意思是,治不好了,只有等死了。谢老太太并不像快死的人,她身上有一种精神病人的疯魔,砸烂一切她拿得动的东西,六亲不认,尤其不愿意看见书卿的母亲,因为菜里一定是下了毒的,茶里必然被她吐过口水。但她记得自己有个儿子。
  谢老太太回忆谢洪升,不是扯住人大段大段地讲他,而是将儿子的骨骼拆散,随手往生活里一揉、一插。比方动筷子前抽冷子就问碧媛:“洪升吃过了没有?”人家拿她的马桶去倒,她也说:“洪升的尿布都放在一处我来洗。”她幻想里的儿子,上午是二三十的青年,下午是才落生的孩子,但总是活的。
  有段时间他们把老太太锁在阁楼上,怕她乱走,从楼梯上滚下去,久了发觉不行,大有被邻居说闲话的危险,想来想去还是堂屋里最合适。谢太太不但是老道的会计,还是高明的棋手,斟酌多时,忍不住带着兴奋向书卿道:“等碧媛嫁了,我就带碧娴住到阁楼去。老太太在下面,我们在上面,二楼三间屋子,全都留给你结婚。”
  当着少南和美娟,书卿顿时局促起来,道:“结什么婚要用这样多的屋子。”谢太太不经意似的瞥了一眼美娟,笑道:“我都算好了的,一间你们住,一间预备着给小孩子,再有一间做书房。”
  书卿完全没想过他母亲竟已经替他安排了如此长远的事情,而且这种安排是不容反驳的,甚至无需他参与讨论。很快他意识到,他母亲是那样地需要摆布她的世界,只有摆布得了世界,她才能够感到快乐、安全,而她的世界里除了锅碗瓢盆,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书卿很想掉过脸去看看少南这时是什么表情,听见他母亲赤裸裸地谈他的婚事,少南大约总有一点难过罢?但他僵硬着,听见少南坐在窗下翻来覆去看那几张相片,觉得那相纸滑溜溜的声音也十分僵硬。
  谢太太再下楼去厨房的时候,美娟也跟去了,留下书卿少南在房间里,一时都沉默无言。书卿走到少南身边去,弯腰从旁边抱着他,揉他的头发、面颊,搂紧他的肩膀。
  “我母亲说的话……你不要介意。”
  “唔?”少南笑笑,“当然,站在她的立场,我完全地理解她。”
  “那么站在你的立场呢?”
  少南一耸肩,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用力拉向自己,然后吻了他。但书卿十分清楚这指代的答案。他们能做的也只剩下拥抱了,于是他们在楼下漫上来的油烟气里屏息互相抱着。
  这一天临走的时候,谢太太相当地不舍,反复邀请他们下礼拜再来,拉着美娟的手,两个女人互相微笑,谢太太是憧憬地,美娟则是得逞地——仿佛在说:“我符合你的一切期待,但我是绝不结婚的。你失望了吧?”全部的高傲都在这最后的一句挑衅。为了这点高傲,美娟愿意短暂但完美地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
 
 
第四十一章 相亲
  少南没告诉书卿,鼎钧有一天打过半个钟头电话给他。是一个夜里,他已经躺下了,那凄厉的电话铃声在楼下响了好一会儿,锲而不舍,像报丧似的。
  他下楼听电话,握着听筒,呼吸屏得心口发紧,不愿意让鼎钧发现他已经接起来了。约摸对方等不及要挂了,才向里面说了句,“爸爸”。自从那天在小公馆以后,再叫这一声爸爸,少南都觉得十分羞惭,好像是他破坏了鼎钧和姨太太的家庭似的。
  鼎钧先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从蜷曲的电话线里一浪一浪递过来,等到开口,提起的却是少南的母亲。关于他母亲的事,少南已经十分麻木,换作前些年他还想问问鼎钧:难道我母亲不是因为你才死得那么快吗?后来发现,鼎钧的确无动于衷,他母亲不过是发家路上的耗材。少南不爱听,把话筒搁在沙发上,自己也缓缓坐下去,抚摸着那冰冷的油蜡皮扶手。
  佣人都睡了,整个客厅只留着一盏绿莹莹的台灯,照着嗡嗡作响的电话,鼎钧在里面说:“学生的事,你不要再掺合了,花钱还在其次,你就不怕……”声音时清时不清,像粒黄豆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过来、滚过去。鼎钧又说:“你也不小了,难道一直这样在外面鬼混?混到什么时候算完?嗯?怎么不讲话?”
  少南拎起听筒悬在电话机上,想干脆扣下去,犹豫片刻,究竟还是贴上耳朵道:“爸爸,我做的是正经事体……”话没说完,鼎钧提高声音道:“你用是谁的钱?是你的?是你赚的?”
  少南张手掩着额头,两根冰凉的指头挤在太阳穴上,因为要节省开销,壁炉夜里是熄的。鼎钧愤恨地道:“我压根不指望你把生意做得多大,老老实实就行了,这点事你都做不到么?”少南闭着眼睛道:“爸爸,我晓得。”鼎钧冷笑一声:“我是不敢叫你养老送终了,也不是非指望你不可——少南,你大了,我也不怕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我们都不要以为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少南胸膛里“嗵”地震动一下,睁眼看看那架黑油油的电话机,仿佛突然缩得很小,缩成一只小孩子的铁皮玩具。鼎钧又换了一副温和的声气道:“你总不能不想想你母亲,她要是活着,也是愿意你规规矩矩的……我们家里守着这摊小生意,一辈子只攒下这一点,跟别人没法比——我们能跟宋家比么?秀南算嫁得不错,那你跟你妹妹怎么办?少南,咱们只是做了点小生意,比摆摊头卖鸡蛋的强一些,救国的帽子太大,咱们谁也救不了,你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几年日子……你想……爸爸还能有几年呢?”
  少南哽住了,其实他父亲真骂他一顿也就骂了,最好一路谈钱谈下去。突然推心置腹起来,总觉得怔怔忡忡的难过。倘若他母亲在的话?少南回忆她的样子,发觉不大想得起来了,但她那么个“贤惠大气”的女人,当然是要捍卫丈夫的威严,把儿女们都管束得“规规矩矩”的。
  少南低声道:“爸爸,我懂你意思。”再就说不下去了。他们从来就没有好好交谈的时候。他想,鼎钧破天荒地同他讲这些,大概也是盼着他“幡然醒悟”,假使他能同样把自己的苦闷坦陈一番,或许他们之间能更亲密些,至少更像一对正常的父子。
  少南不知道怎么开口。跟自己的父亲掏心掏肺,总觉得十分难为情,也不愿意要这种亲密,宁可在他父亲面前做出一副冷漠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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