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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这事我不晓得……”书卿有些尴尬,“我们老太太越来越糊涂了,她都讲什么?”
  “嗳呀,我就是说……”王家阿姐讪讪地笑着,“人老了,难免生点毛病,你们要不然还是叫她去楼上住。”
  少南躲在门板后面,借着那稀薄的光亮看见睡在堂屋里的谢老太太,蓝布棉被里露出一只裹着白布的脚,棉裤腿蹿上去,半截干巴巴的骨管,躺在那里像一挺干尸。门关了,堂屋又暗下来,书卿攥着手带他光明正大地上楼去,无视她的存在,反正就算醒了她也看不懂他们,她活在幻想的世界里。
  “酒气这么重。”书卿抱着他的时候说,“出了什么事,你几点钟来的?”
  少南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像只被追打到断头路上的狗,半晌挤出一句:“我家里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
  书卿不响,但揽着他的手臂一紧,过了会儿放开,再拉起被子裹在他身上,握他的手,“不要紧……不要紧……”轻声地,“总有不靠你父亲的办法,你不要怕。”
  少南打了个寒噤。连这句话都叫他觉着尖锐,书卿太清楚他了,蛮好不要拆穿他的。他从鼎钧硬要给他介绍一位小姐开始讲起,但美化了一些细节,譬如他说,之前压根不知道这顿饭是为了相亲,“他们什么都安排好了,只等你人去,没办法,只好见一见,我的难处你都晓得。”
  把鼎钧说成坏人,几乎是一种直觉的判断,不然他就没法解释自己和玉霖相亲的合理。接下来的事再讲就容易多了,反正都是彼德宋捅出来的。女眷们七嘴八舌的声音,秀南小产了,他父亲要软禁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辜的受害者,少南打心眼里这么觉得。在透过窗帘照进屋子的微光里,书卿的面孔逐渐清晰了,但别过头不看他,脸上僵着一种怃然。
  那瓶香槟酒被他扔在床上,书卿抓起来,拔开瓶塞,咕咚咚一气灌进喉咙。少南不说话了。他紧一紧身上的棉被,开始感到自己那些说辞的单薄和苍白,从手指到肺叶都是冰凉的。过了一会儿,书卿扭身抱住了少南,然后手臂伸到棉被下面,隔着一层衬衫紧紧箍住他的肩膀,书卿的头颅颓然埋进他的颈窝里。
  书卿的身体是温暖的,沉重地伏下来,压得少南几乎没法呼吸。手掌潦草地在少南胸口上抚摸,然后果断地探了下去,从两个人鼻子里都喷出带着酒精的热气。太仓促了,少南想,本来他不大习惯用上床代替表达,上床单单是上床就行了,但他还是默许书卿继续下去。书卿在他身上挣扎,艰难但决然地,一耸一耸地宣泄着痛苦,少南就明白了——其实书卿早已经看穿了他,他那么懦弱,一旦感到危险,他第一个就会放弃他们的关系。书卿低声问:“当初是你让我不要结婚的,不是吗?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先退缩了?”
  少南哑口无言,连听见自己的喘息也觉得非常嘲讽。过了一会儿,书卿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众叛亲离的难过。”
  少南说:“你是替我感到难过吗?”书卿说:“我不知道……我在想,如果换了是我,我也会妥协罢。”少南摇摇头道:“我不会了。我已经和我父亲讲清楚了。”书卿不置可否,只是露出怅然的神气,但埋下头,同他胸膛间紧紧贴住,那嗵嗵鼓动着的两颗心脏里各有各的痛苦。
  事后少南合上眼睛一径睡了,猫从门缝里挤进来,撒娇似的凄鸣,跳到床上懒洋洋地往少南腿边窝着。书卿坐在床尾看少南睡觉,一边抚摸猫的脊背,一边喝光了剩的半瓶酒。少南捡这只猫送他的时候,仿佛人生中只要考虑恋爱这一件事就行了,眼下却是兵荒马乱之际的一点温情,显得突兀。他们的痛苦还远没结束,等少南醒过来,这世界只有更可怖,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变得更多了,都在暗处狺狺地等着。
  书卿从不觉得少南会与他父亲断绝关系,哪怕出了这事。
  少南睡到下午两点钟才起来,算是两个人都醒酒。少南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先说:“我不要走。”
  书卿断然拒绝他:“你在我这里躲着也没有用,日子总要往后过。去,跟你父亲好好谈一次。”
  又说:“她们今天要回来了。”
  少南慢吞吞地爬起来,站在书桌跟前提裤子,半边衬衫滑到臂弯上。书卿走进那胧胧的日光里从背后拥抱少南,内心有种悲壮,像电影里拍的,送情人从军,都知道走出去就再也见不着了,于是恨不得箍碎他。
  “书卿,”少南低声地叫着他,苦笑着引他看桌上他们一起的那张相片,“早知道该多拍几张。”
  “等风声过了。”
  “书卿……”少南绝望地又唤他。书卿一听见就觉着苦楚,悲悯对方,也悲悯自己。在那相片里他们自己的注视下,他扳过少南的脸亲吻,让那两个关系还有些疏离的年轻人看着他们重新交叠在一起。
  他们又做了两次,直到黄昏他才把少南送走。书卿以为少南一回去就会被软禁起来,不料第二天下午就在办公间接到少南的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少南告诉书卿,他从家里跑出来的当晚,鼎钧就心脏病发作起来,这次大概是不行了。
 
 
第四十五章 协议
  鼎钧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几天,他倒在走廊上,是两个男仆喊起来的。为了先报告姨太太还是等大少爷回来主事,佣人们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少南联络不上,等通知到小公馆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送信的佣人告诉姨太太说,老爷不好了。姨太太唬了一跳,赶紧喊奶妈把小少爷也抱上,万一是最后一面,看在孩子份上,老爷也总得多给她分点存折跟金条。
  鼎钧并没有就死,西医救了他一命,但着实昏迷了好几天,一醒过来就看见少南在房间里。鼎钧住着一间单人病房,本来姨太太衣不解带守着他,偏偏这天中午奶妈带孩子找过来,说小少爷撒泼打滚,要母亲。姨太太固然生气,还是带他去凯司令买奶油蛋糕。
  鼎钧醒了,对眼前这些白墙壁、消毒水和装着药瓶的推车感到十分茫然,望着半空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水喝。少南端着玻璃杯站在病床前,不知道应该扶他坐起来还是叫他躺着侧一侧头,鼎钧一旦恢复意识,少南立刻觉得和他共处一室非常异样,也是因为他从没有用这么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他父亲的缘故。
  少南决定扶鼎钧坐起来,假如就叫他躺着,势必要喝得到处湿答答,免不了被看护甩脸色,好像故意羞辱他似的。他两手钻到鼎钧胁下,往上一提,就吃了一惊,他父亲的身体出奇沉重,像黏在床上,这种面对面拥抱的姿势也十分奇怪,少南闻到他脖颈里衰老的气味,像满是灰尘的肉案上摊下来半扇猪肉。
  等鼎钧靠着枕头坐好,少南已经喘吁吁的了,他再把杯子送到鼎钧嘴边,低声说了句:“爸爸,喝口水。”鼎钧乜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抬手一挥,水泼了一床,玻璃杯也滚到地上砸碎了。少南立刻抬高声音道:“干什么!”他一嚷,鼎钧也怔住了,大概没想到父子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倒转。
  这时候走廊上传来急匆匆的高跟鞋的声音,姨太太进门看见鼎钧坐着,先愣了一下,方笑道:“这可不就是快好了。老爷不晓得,这两个礼拜我提心吊胆,回回夜里起来三五趟。这家里啊,老的一刻不能离人,小的又成天吵我。”说着便从奶妈手里把孩子接过来往鼎钧跟前一塞,“喏,成天要找爸爸,爸爸这不就给你盼好了。”
  她那一副嗔怪的语气,鼎钧却听得很受用,即便躺在病床上,也有女人孩子完全地依靠着他,企盼着他,没了他就不能活。他沉迷于这种“甜蜜的负担”。那给对襟棉袄包得鼓囊囊的孩子掉转身体,笨拙地攀到他身上去。姨太太笑道:“嗳,不要压住爸爸。”
  鼎钧忽然低头抱住了那孩子,用嘴唇在他额头上蹭着,小孩子头上的汗味像煎鸡蛋饼的味道。少南沉默地看着这舐犊情深的场面,觉得十分讽刺,掉过脸出去了。
  鼎钧出院以后,就直接搬回恩利和路虞公馆,这次姨太太也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说起来当然由她照顾老爷比较便当,“许多事”大少爷是没做过的。姨太太的孩子跟着母亲,于是又带来一个女佣、一个奶妈。虞公馆的佣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内斗得厉害。现在是姨太太那一边的势力比较壮大,大家都说,老爷就算不跟她正式结婚,虞家的财产也多半归她了。
  过去少南从来没有危机感,因为鼎钧只有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是给他——他还未必肯拿。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他父亲上了年纪,一病不起,尤其觉得这老来子珍贵,相比之下,少南身上简直全是问题。少南的事他还没跟姨太太正式地谈过,因为实在难以启齿。不过自然有佣人跟她传递私房话。
  姨太太在鼎钧那儿碰见少南,免不了想起老妈子们的闲篇,说大少爷多少患了点精神病,不然不会跟男人睏觉,可惜了,“以前二小姐的那个家庭教师,姓谢的,搞不好也牵扯在里头。”她很难控制自己不露出那种窥探了别人隐私的微笑。
  姨太太不在跟前的时候,少南和鼎钧往往陷入一种尴尬的无言。越是这种情况,少南越认为不该太殷勤,过去他和他父亲之间一直没什么亲密的交流,要是忽然无微不至起来,那简直是摆明要争家产了。倒不是他不把钱放在眼里,只是得维持基本的体面。
  鼎钧的身体稍微好了点,就在病床上处理生意上的事,这些事有一阵已经交给少南了,自从他搞学生运动进了监狱,鼎钧又把大权收回来亲自管。这次生病不同往日,鼎钧不得不开始考虑后事。他原打算再做十几年,等姨太太的儿子长大,现在看来是等不及了。
  鼎钧卧病期间,常常有人来探望,都是姨太太代为见客。因为有些亲戚已经听闻他的病是给少南气出来的,再叫儿子出面,他反倒觉得芒刺在背。姨太太自然很高兴。本来鼎钧不大愿意叫她见外人,豁翎子暗示他把结婚手续办一办,鼎钧从来也不接。现在她一下子有了地位,有了面子,又有儿子,已经与一位正式的太太无异了。
  宋先生和太太来过一回,姨太太送走客人,就上楼向老爷报告。宋太太原本坚决拒绝再跟虞家来往,鼎钧一病,这宣言便不作数了。中国人一向以死者为大,虽然没死,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倒也有资格享受和她社交的殊荣。
  按理秀南也该一道,但因为她小产不久,身子还没大恢复,就没叫她跟来,不过媳妇自然是闲聊的话题。这些话经过姨太太的转述,绘声绘色,平添了许多丰富的细节。秀南和彼德宋已经成为一种事实上的分居。“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搭理姑爷,动不动就哭,”姨太太说,“那姑爷当然乐不得趁这机会单搬出去,楼上楼下,连面也不见。”
  鼎钧哼了一声,“钻牛角尖!哪来那么大的仇,人家还没问她的罪呢!”
  “姑爷捅了这样大的篓子,所以她生气——也是气性太大,哭上两三天算了,哪有一哭一两个月的。”
  鼎钧便冷笑道:“不想叫人捅出来,自己就要行的端,坐的正。那纸还能包得住火去?”当然是说给一旁的少南听的。然而少南觉得,他父亲自从病后气势大大不如以前,就连发怒也带着一种虚张声势之感。
  姨太太擎着一只调羹喂鼎钧喝药,喝两口就从衣襟上拉下手帕替他揩嘴角,一边柔声劝道:“不要气,不要气。”
  又说:“我看她在婆家也为难,宋太太虽然没有明说,究竟还是怪她。”
  鼎钧拉下脸来。“不怪她怪谁?好端端的孩子说掉就掉了,她给人家道过歉没有?”
  姨太太不答言,正巧老妈子安顿小少爷睡觉,姨太太那孩子在走廊上“胡胡”地跑着,不肯就范,她便起身拿着空药碗“主持大局”去了,留少南坐在鼎钧床边一张红木椅子上。自从鼎钧搬回来,这椅子就成了少南每天固定应卯的位置。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鼎钧忽然道:“你把你姐姐的脸都丢光了。”
  少南顿了一顿,他实在反驳不出口,因为秀南现在的一切痛苦,甚至整个婚姻里的痛苦,几乎都是因为他。鼎钧却又露出怅惘的神气,“我恐怕没多少时候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撒手呢。”
  少南最看不得他父亲示弱的那副面孔,虽是一声未吭,鼻子却已经酸涩了。
  鼎钧道:“我这辈子,从一穷二白混到今天,算对得起你们了。我掏钱供你留洋,手把手地教你做生意,为的什么?等你将来当家的时候,姊妹兄弟不是全要指望你么?”少南下意识地惊诧道:“啊?”鼎钧道:“你自己说,我死以后,这么大一桩生意还能交给谁?”少南低声道:“其实外面这样乱,守着工厂也难做。假如爸爸想撤资……我可以自己出去找个事做。”
  鼎钧哼了一声,“找个事做?什么事那么好做?”
  少南那异母的弟弟在楼下咯咯地笑着。佣人们都喜欢逗他,因为公馆里已经相当多年没有过小孩子的声音,仿佛是恶劣形势中的一种吉祥物,譬如年画娃娃之类。在鼎钧听着,却未始没有一点遗憾。鼎钧盯着少南,叹口气说:“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我们家里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你规规矩矩的,有个正经营生,把弟弟妹妹照看好,这不算难为你。”少南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只管垂着头,搓着手指尖上的“簸箕”,心里翻江倒海地震动起来。鼎钧突然压低了喉咙,那嘶哑的声音像敲过的铙似的嗡嗡震着,“退一万步讲,你总归……要过个正常人的生活。”
  少南觉得自己在鼎钧心里大概永远不能及格了。他一切的为人都可以抛开不谈,“及格”的标准只是做个正常人,给一个虚幻而遥远的、但是姓虞的“祖宗”传递香火。他父亲执着地追求这个,并且为它算计了半辈子,否则他们姐弟应当跟母亲姓。他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少南心里对自己说,你跳起来反驳他,快,你说你比那些“正常人”正常得多。少南到底没有开口。当鼎钧再提结婚的事,少南便应允了,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鼎钧的疲态和伤悲只是拿捏他的一种手段,而拿捏姨太太,则是给她一点钓饵。他父亲的权威从来没有离开过虞公馆,哪怕他眼下上马桶都要人搀着。
  尽管父子之间达成了协议,鼎钧却第一时间关了少南的银行户头。少南每个礼拜一早上去他父亲那里领两块钱,当然是够上戏院看一场电影,吃顿西餐,但不能如他父亲想象的那样挥霍。少南一开始拒绝了,说自己反正不出门,没有用钱的地方。鼎钧非给他不可。不为别的,就为每个礼拜有这么一回,整个人几乎钻进抽屉里,掘地三尺给他掏出两块银元,施舍似的丢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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