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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比起媒人乱点鸳鸯,还是这样好,至少两个人都有利可图。然而他从未正式地和美娟谈起这事,直觉知道她一定不答应。然而念头是个婴儿,一旦生下来只会愈长愈快,日渐庞大。尤其眼下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着少南一并动摇了。这好几年的事,随着今晚的分手一笔勾销,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少南之于他像个理想化的标杆,现在连少南都妥协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撑着?
  一想到这些,好像少南的身体还在他怀里颤抖着似的,书卿又想流泪了。
  书卿在楼下吸完了两支香烟,直到书店二楼的灯也灭了,老太太睡得早,全家都受制于她的作息,跟他们家一样。电灯一拉他反倒清醒过来,掉头就走,一面羞耻起来,在心里狠狠自嘲了一番。
  这一天书卿回到鸿祥里,当真觉得一块石头投进深井,再也出不来了,不像从前,总有少南在外面的世界牵引着他。
  走到衖堂当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弄堂里生活久了,对四周的气氛有一种异常的敏感,能够从一切风吹草动嗅出谁家出了新闻。从那许多扇窄门背后,大大小小的眼睛一律往同个方向窥着,其实这时候已经听见女人尖锐的号哭。深巷的夜晚,尿布、衬衣、旗袍的色彩渐渐沉落进天幕里,那惨烈的哭喊声在黑夜格外鲜明刺耳,像根针似的飕飕刺过来:
  “……打……你打死我……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你哪一点对得起我……你叫人家评评理呀!”
  她倏地给男人的低吼声掐断了,疲软片刻,猝然又哭:“我没有呀!你就算打死我也没有呀……”凄切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再接下来是摔碗盘的脆响,稀里哗啦一地。打人的压低喉咙,听不清说了什么,但认得声音是对门王家的金材。
  王家的门虚掩着,围了许多邻居,但就这样走进去劝架未免太假,于是一个个都站在几步之内互相瞪着,等谁先带头跨人家的门槛。
  打女人当然不是罕事,但在这一家不同。王家阿姐是只昂首阔步的白鹅,高大漂亮,骂起人来嗓门横贯弄堂,男人一下工回来她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本事没有一点,脾气倒大得伐得了,一天到晚挑肥拣瘦”。而金材是萎缩成一团的小男人,闷头被老婆骂,脸上带着一点窝囊的怨气。
  金材竟会动手,简直是天大的稀奇。看热闹的人群里有爷叔的声音说,现在金材会打女人了,有出息。眼睛里浮现出赞赏的神气。这一打,金材就得到了某种资格,脱离窝囊废的行列,进入他们的社交圈,跟他们一道吸烟、逛下等堂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是因为他老婆跟南货店的那事?”隔壁赵师母向门缝里努嘴,一面用舌头剔牙,嘴唇里鼓囊囊地蠕动。
  “什么事?”别人反过去问她。
  “这话就没意思了,”赵师母翻了个白眼,“都是邻居,谁不知道谁,不要装模作样好吧。”
  “哦哟——好唻!”别人立刻妥协了,“反正我听金材自己讲的,家里有点钱都被她拿去养野男人,问她还不认,说只当人家是弟弟。这可不是我自己空口白牙污蔑她,你刚才没来,大家都听见的。是不是——我没说假话。”
  “弟弟——”意味深长的重复。于是在王家阿姐的哭叫声里,都心照不宣地微笑着。
  过了会儿想起什么,又问:“有多少钱?”
  这回没人搭话,赵师母立刻挂出一副不甘心的神气,掉过脸来问书卿:“你晓得什么伐?”书卿摇摇手。赵师母道:“我不信,姘头就住在你们家堂屋里。”
  书卿心口里怦怦地跳着。王家阿姐跟那房客不清不楚,竟然不是秘密,只是以前没人挑明。道理上房东当然是没有监守人家的权利,但弄堂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早搬走了……”他半晌才迸出这一句。
  都只顾着看热闹,没人注意谢老太太从后面挤过来,皱巴巴的黑布袄裤,下面一双小脚搠在灰土里,埋头拎过一只马桶,一面挤一面咕哝:“让一让,让一让。”谢老太太钻出人堆,径自站到王家门口把屎尿顺着门缝往里一泼,马桶滴溜溜扔在地上。众人连忙往后撤,叫:“册那,疯婆子寻死了!”
  谢老太太不睬,叉起腰尖声喝道:“打得好!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话音未落,金材踹门出来,怒道:“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老太太脊背拱着,脖子拼命往前伸,像个灰秃秃的乌龟,一径要进屋去寻王家阿姐,口中高声喝骂:“偷男人的贼娼妇,害死了我的儿子哇!我统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给你住,给你吃,你勾着野汉子就要了他的命啊!”
  书卿脸上腾腾地热起来,连忙上前扯她:“奶奶糊涂了,你仔细看看,这是王家的金材。”谢老太太犹自挣扎,扯着一副刀片嗓子骂自己的媳妇,又去拉金材,教他“一顿打服了她”。
  金材气得涨红了面孔。这时候只见王家阿姐从屋里往外冲,一只手挽着头发,一双穿旧的青缎描金绣花鞋踏在屎尿里,踏出门槛便把手一撒,披头散发,狠命撞在谢老太太身上,将她搡得趔趄几步,仰翻过去,头“咕咚”磕着门槛。老太太只得“嗳哟”一声,不吭气了。
  看热闹的都吃了一惊。金材看着,却忽然对他这轧姘头的女人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感激:究竟她还是维护这个家的脸面,有些事他不能做,她懂得替他做。金材少有地感到,自己的女人终于和自己同仇敌忾了——打一顿到底是有用的。
  谢老太太栽在地上半晌没动,书卿惴惴地去探她的鼻息,还热着,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心里隐隐有一种失望。谢太太三两步从灶披间跨出来,揪住了金材。
  “侬想跑?把老太太打成这样,我们要送进医院去的!”
  “不要血口喷人,大家都看着,我可没动手。”金材有些发慌。
  “瞎讲八讲!你没动手,老太太自己躺在地上?不要啰嗦了,医药费你拿出来,大家各自回家。”
  “医药费……”提到钱,金材立刻一噎,发狠瞪着自己女人。书卿连忙站起来拉他母亲,“妈,算了。”
  “干吗?敲竹杠是伐?”王家阿姐两眼通红,借着堂屋里微弱的一点油灯光,看得到半张脸紫胀起来,一道血污横在面孔当中。王家阿姐雄赳赳梗着脖子道:“我还没张口要钱哩!你问问你家少爷,我哪次不提醒他——老太太脑子不清楚,疯子一样,家里面管管牢,不要放出来搞得鸡飞狗跳——没人听!”
  谢太太喝喝冷笑两声,“我谢谢你一家门哦,你自己轧姘头,怎么男人没把你管好。”
  “放屁!”王家阿姐踢了一脚地上的马桶,叉起腰尖声骂:“大家都在这里听着,说谁轧姘头谁心里有数!你干净到哪里了?男人偷鸡摸狗,养个小囡半夜三更不回家,同流氓在外边鬼混,当儿子的更了不得,青天白日带男人回来睏觉,惊天动地的事全凑在一窝里!人家听了也不敢信,谢师母好福气哦!”
  书卿站在衖堂当中,胸腔里重重撞了一下,立即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在脸上,天旋地转起来,一霎连手脚都嗡嗡地发麻,像成千上万的蚂蚁啮着他似的,蚂蚁从指尖沙沙地往全身各处奔跑。
  他母亲即刻朝王家阿姐扑过去了,充过棉花的鞋子立不稳,踉跄着,具像化的衰老,在眼下尤其有一种怆然。然而她毕竟在挨打这件事上有过相当的经验。她把王家阿姐的头发攫在手掌里绕了个圈子,拼命扯得王家阿姐侧身折下腰去,“嗳哟嗳哟”地叫唤。谢太太拉磨似的拽着她兜了几个圈子,占了上风,便不动了,居高临下道:“你还胡说不胡说!”王家阿姐捂着头,斜睨着她啐了一口道:“我胡说?你自己回去问问就知道了。我亲眼瞧见的,就在二楼那间房里,两个男人搂在一块脱衣裳!”
  谢太太不容她继续讲下去,看不见的轮盘又在王家阿姐忿恨的哭叫声里转起来了,书卿仅剩的那点自尊给夹在中间磨着。其实早该想到的,他们跟王家只隔那样窄一条衖堂,窗对着窗,他和少南这三年里,也许数不清多少回亲昵都是在人家的偷窥之下,乃至于这同性恋爱的轶闻大概也像娼妇偷情一样,早就成了别人下饭的闲话。一想到这里他毛骨悚然起来,别人在背后是怎么绘声绘色描述他们?他回想在那间房里发生过的一桩桩情事,似乎他们永远苦于没有容身之地,不能奢望理直气壮地亲近。退无可退的时候,躲到那样蹩狭的一小块空间,也要拉起窗帘,不能明晃晃地站在太阳底下,甚至给人偷窥了还要追到面前来骂,想想实在可恨——退一步讲,就算他跟一个男人上床了,这种恋爱又妨碍到谁了呢?
  然而凭着直觉,书卿凛然地回驳道:“王家阿姐,话不可以乱讲。我和项小姐马上就要订婚了,你这样胡说,不是害人吗!”说出来他自己心底先震了一震,这通篇的谎话被他脱口而出,竟像是早准备好了说辞等着这一刻似的。可想一想似乎又不能算彻底的谎话。他和少南已经分手了——哪怕就在几个钟头以前——眼下他完全有和一位小姐订婚的资格,只是在“究竟跟谁订婚”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做了一点夸张。
  两家大门对开着,各自堂屋里的油灯投出一块昏黄的光,在地上铺成个戏台,许多个人头的影子幢幢地晃动。都只管围着看女人厮打,没人注意谢老太太醒了,盘腿坐在门槛前,头顶着一屋子的光亮,犹如一尊泥塑菩萨。
  赵师母忽然叫起来,说:“要死唻,你们家老太太把屎抹了一脑袋。”大家这才看见谢老太太两眼发直,带着一种诡谲的笑意把那只马桶抱在怀里。屎尿倾在地上,四处流黄汤,老太太微笑着伸手到马桶里,抓出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攥了两把,突然拍在自己头上。粪水顺着灰白的头发嘀嘀嗒嗒流到脖颈里,老太太仿佛觉得非常有趣,继续抹着马桶里剩的东西,团成个球,往人群中掷出去。大家赶紧推攘着往后躲,却不肯就走,露出厌恶的微笑来。
  谢太太怔怔望着她,突然往地上一坐,号哭起来了。
  “作孽呀!你害了我不够,还要害我的儿子啊!谢洪升你这死人!畜生!瘪三!活着时候没有过一点好处,死了还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我呀!”
  书卿搀了她几次,她怎么都不肯起来。她咬牙切齿,几乎指到老太太脸上。“你到底死不死哇?!”说到死,却又忽然哀痛起来,拖长了声音呜咽:“你什么时候死,给我句准话呀……我们也好有个盼头,好好地把你伺候到上路哇……”
  “巡捕房来了,散了罢。”有人劝她。
  看热闹的三步一回头,各自回家去了,留下几个不怕事的,站得远远的,抱起手臂朝弄堂外张望着。很快,两个斜挎着警棍的巡捕一路喝骂着走来。
  “闹什么!”
  “没什么,都是家里的事,这就完了。”有人从墙影里回答他。
  “散了散了!”
  王家大门砰嗵一响,戏台上半边灯光熄灭了。老太太抬起脸望望巡捕的帽子,觉得十分滑稽,放声大笑起来。两个巡捕对视一眼,露出一副嫌边的神气,掉过脸就走了。谢太太更觉悲戚,猛然撕心裂肺地抬高了哭声。
  弄堂里的人准备睡觉了。
 
 
第五十章 反目
  青黑色的天幕里悬着很小的一弯月亮,城市边缘传来野狗的吠鸣,孤伶伶、稀疏的三两声,坠下去就消散了,像落进水里的一小滴墨。
  上海安歇了。歪歪扭扭的羊肠弄堂与街道交错,织成一张漆黑的蛛网向远方铺展,永无止境。绿罩子台灯拢出一只金黄刺眼的茧,被包在蛛网当中,书卿坐在茧里,墙壁上巨大的影子抖簌簌晃着,像从黑暗里钻出的鬼,随时要从身后扑过来。
  不知哪里扔着一只手表,或许是隔壁人家座钟的秒针,喀嚓喀嚓,急雨似的催着。
  天亮前的最后三四个钟头,在倒计时里尤其使人留恋,睡不着,即便睡了也带着一种负罪感,毕竟才闹完那样一场。在衖堂里吵哄哄的,他没回过神来,关起门倒不停重演那些片段,一幕幕在窗帘上拉过去:女人的哭喊,围观者的神情,谁先推了谁,提了什么才引到他身上来的……一卷令人窒息的电影胶片。王家阿姐提没提过少南的名字?他不大记得当时是怎么说的,但他母亲多半已经猜出来了。
  想到少南他有些后悔。上次少南来家里找他,也是经过了这么一桩事以后,当时只顾着气少南自己跑去相亲,自己一腔怨忿,似乎也并没有怎么安慰他的心情。过后书卿想,是不是该由自己这一方主动登门拜访虞鼎钧,谈什么都好,至少叫少南放心,知道他总是跟他站在一起的——但反过来在少南的立场,恐怕还是跟他彻底断了更好些。
  他愿意成全少南的自私,爱一个人到最后,就宁可舍掉包括爱在内的一切。更何况,换了他去争这么一份家产,他也要拿杆秤来称一称,一头是钱,一头是没结果的恋爱,穷惯了的人,心里对每种东西都有个价格。
  说不恨是假的。认识少南以后,他整个的世界较之过去一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疑心自己的错位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他母亲,没有少南的爱,他不可能坦然地接纳自己,把性和母子间的恶劣关系解绑。少南也为他描画过许多将来,譬如出洋在一起生活,去德国、法国……说得十分轻松,无所不能。于是书卿看待少南,永远是天真热烈的理想主义者,绝不受婚姻和家庭的束缚——至少少南这样定义自己。
  谁会料到理想是座空中楼阁。
  现在他又狠不下心去恨少南了,因为那种被暴露在人群里的异样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像半夜走在荒野上,狼群在四周暗搓搓地窥探,眼睛是绿莹莹的。少南一定也非常孤独,要是他今天没提分开的那句话就好了。
  桌子上,他和少南那张相片搁在台灯下面,当然是隐蔽在许多不相干的合照中间。都已经分手了,看着它也是徒增难过,书卿找了本旧台历,把相片夹在当中,放到抽屉最底下压着。但他忽然又想到,万一将来哪天不小心把它扔了,那不是追悔莫及吗?于是捏着相片一角抽出来,用袖子擦了擦指痕,重新放回原处。
  少南在相片上微笑地望着他,在这即将倾轧过来的歧视的世界里,还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少南是跟他站在一起的,那他就只留下巴掌大的这么一处立足之地好了。
  书卿一夜没合眼,天色才亮就提着公事皮包下楼,才过楼梯转角,倏然看见堂屋一隅微微发亮。他先有些慌,他母亲一定已经听见声音了,不好退回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然后才看清了那煤油灯下苍白寡淡的面孔,是碧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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