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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喏,拿去。”
  有一回鼎钧翻出一本账簿来,特地把眼镜戴起来读,读完叫少南看。账簿里只记了半页,是几笔日期和数字,后面贴着电汇单。
  “你留洋的开销全在这里,我都替你记着,”鼎钧说,“算算花了我多少钱。”
  他不做声,鼎钧一定要他说出数字来,“多少?讲给我听一听。”
  少南不得不报了个数字。鼎钧拿回账簿,继续放回抽屉里,继续拿两块钱给他。
  少南有好一段时候没和书卿见面了。尽管他父亲没再提不给他出门的话,现在是他自己禁自己的足。总不见得用那两块钱去跟书卿谈恋爱。他自己劝慰自己,这只是暂时避避风头,就像书卿说的,总有不靠他父亲也能生活下去的办法,等到那时候,他们就都自由了。
 
 
第四十六章 淡化
  在少南描画的自由里,有一种是出洋,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书卿对将来的一种愿景。起初书卿没太上心,但听得多了,难免也认真畅想过一番。靠他们的关系出洋,其实说起来并不光彩,书卿的教养只够他坦然面对自己穷窘的现实,但不够他在少南面前承认自己有这种期待。
  然而在美娟那里他是毫无保留的。他告诉美娟,少南那头现在鸡飞狗跳,最近几个月他们不但没有见面,电话都不太打,“主要还是因为我们没装电话机,”又解释,“他在家里打电话也不方便。”
  美娟直截了当地道:“那我不妨默认你们已经分手了。”
  书卿听过有几秒钟没有作声,然后笑道:“也不能这么说。”
  “虽然没有正式谈分手——”美娟道,“像他现在的处境,还能够维持这段关系么?怎么维持?难不成像你父亲偷娶姨太太一样,‘金屋藏娇’?”
  书卿笑道:“你这话问得人简直没法回答。”
  美娟道:“虞少南这样的人呢,是过不了没钱的日子的。他一低头能拿到的东西太多,所以我很难不怀疑他。”
  书卿道:“我也想过。假如能攒够一笔出洋的钱,事情应当容易很多。”
  美娟偏过头斜了他一眼,露出一种悲悯但无奈的神气。
  等着电影开场,昏暗里,嗡嗡的人声像日落后黄浦江滩上的一点点浪涌。书卿沉默了片刻,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常来新光看电影,现在想想,一切的恋爱,都是刚开始的时候最叫人沉迷。”
  美娟听出他有几分退意,轻声道:“时间久了,总会淡的。你们一起有——”书卿接过话头道:“两年多,这是第三年。”美娟点点头笑道:“一般的男女绝不会这样久,至多一年,就必须要订婚了。”
  书卿没有说话,因为他自己也清楚,单靠他和少南两个人,就算出洋,将来会发生什么也未可知。他总是习惯于把事情先考虑到最坏的方面。而且书卿一霎想到,他和少南不像普通男女,订婚、结婚、合法地睡觉,然后生孩子,像上楼梯似的——他们这样的关系,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就已经把一切步骤走完了,以后要么永远维系恋爱,要么分手……分手也很容易。
  他忽然觉得他们的确迟早会分手的。他心里很快地填满了悲哀。
  他不响,美娟又道:“如果是我,我宁可不要和人恋爱。”书卿问:“为什么。”美娟道:“因为我不愿意承担恋爱里那些吵架、龃龉、患得患失,就像你们这样,实在太麻烦。我宁可享受暧昧不清的关系,谁都不要负责任。有一天这暧昧死掉了也没关系,等下一个人就行了。”
  书卿才要说话,那天花板仅剩的一排黄色仿云石壁灯忽然齐刷刷灭了,银幕上苍白地亮起来。美娟理了理旗袍的裙摆,压低声音笑道:“总之,如果有一天你和虞少南分手,不要指望我怂恿你同他联络。”
  书卿也笑道:“你干吗这样看不惯他?”
  美娟笑道:“我没有看不惯他。我只是你的朋友,不是他的,所以我只替你考虑就够了。”
  银幕里开始演着另一个故事,美娟不再说话了,她拿手指当梳子顺一顺头发,一粒珍珠耳坠子从发梢当中露了出来。书卿觉得有东西在那里轻轻地拂他的手腕,一点若有似无的痒,顺着衬衫的袖口缓慢地缠住他。他先十分疑惑,后来才意识到是美娟的一根头发落在他手上。书卿犹豫一下,假装渥着嘴咳嗽,让它在黑暗中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美娟说的那种“暧昧不清的关系”,倘若无端一直推测下去,好像是有一些轻佻。但只有面对美娟的时候他才能彻底地放松,不必担心别人怀疑这对男女的关系是不是不大正常。书卿邀请美娟到家里做客,也是磊落坦然:在他母亲那里,美娟是他交往了不少时候的女朋友,甚至和人聊天也拿出来炫耀——“我们书卿的女朋友,会打英文字,也会打绒线衫。”
  他有意拖她做幌子,她一定发觉了,只是将错就错,纵容别人误会。其实他也不懂美娟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假如他不是爱着少南,他会爱上项美娟么?
  美娟常偷拿家里的旧小说给碧媛,有次给她父亲发现了。项先生大怒,骂她吃里扒外,把扫书架的鸡毛掸子滴溜溜地丢在她脸上,丢歪了,只打到肩膀。美娟不睬他,一径把书提到书卿家里,气鼓鼓地往亭子间一钻,天气热了,敷的粉潮唧唧浮在脸上,坐下来呼啦啦摇扇子。
  书卿试探她,问她家里怎么还不催她结婚。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你父亲也不急?”
  “他拎得清。一旦我结了婚,就得轮到他伺候老太太,这赔本买卖他才不干。”美娟的祖母患着一种怪病,每天夜里害腰痛睡不着,必须随时有人给她捏背。
  “怪谁?怪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没有媳妇进门听他使唤。”
  书卿马上觉得自己多余试探她。美娟已经看透了男人的劣性,当然不可能配合他演一辈子结婚的戏码。
  “夫妻关系就是合法的剥削。”美娟总结,“一个男人娶了老婆,就会源源不断地有女人给他剥削。你说这是不是寄生在女人身上的世界!”她耸耸肩,意思是对刚才生气的收尾,掉过脸,看见窗台上一只香槟酒瓶里插着向日葵。
  “你喝酒哦?”她显然感到意外,还以为他理应滴酒不沾。
  “他拿过来的。”不提名字她也知道在说谁。
  他和少南那天喝的那瓶香槟酒,酒已经空了,但瓶子还在。碧媛执着地把它洗得很干净,把一支很大的向日葵插在里面,墨绿色的叶子卡在狭窄的瓶口。那瓶子也是绿的,标签上印着藤蔓似的英文字,因为用水洗过,晒干以后起了许多毛躁躁的褶皱。
  这个伪装的花瓶本来是摆在碧媛房间的,但猫最近睡在她床上,总是要去把瓶子扒拉到地上,所以就转移到了书卿的窗口。这时候有一缕阳光斜穿过弄堂,洒了些金灿灿的光辉在那漆黑湿润的轮盘上。弄堂狭窄憋闷,房间也是黑洞洞的,只有窗台那一小块空间,因为夕照和植物的缘故,突兀地显得非常温暖。
  “你放不下就去见他,”美娟忽然说,“就算真要分开,也得当面讲清楚对吧?他去当他的大少爷,当他的孝子,这都不要紧,但是绝不能叫你跟他一起耗着。”
  顿了顿,又压低喉咙:“这样没意义的……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书卿笑起来,他从不怀疑美娟是真心实意地待他。她对他,说暧昧两个字都觉得肤浅。
  这一天他陪美娟去街上雇黄包车回家,折返回来已经快黄昏了。那鱼肠似的弄堂里,迎面走来一个男人,腊鱼一样干巴巴的身材。起初书卿只觉得面熟,那人也看见他了,一霎十分紧张,脚下微妙地一滞,是从前赁他们家堂屋的房客。有段日子不见,那男人仿佛更瘦,而且面色黝黑,从凸起的嘴唇当中露出两颗牙齿,使得他更像老鼠了。
  走得太近,实在不能再装认不出,房客开口寒暄:“嗳,谢先生?”书卿便也假作恍然,笑着问他几句近况。原来房客的老婆因为生小孩,被他送回乡下去了。他们在乡下本来已经有两个儿子,交给他老娘带着,好在上面两个大的已经能做一点事了。房客新近赁的屋子就在附近,仍然是他自己住着,他老婆还想出来帮佣,他不答应,家里有三个孩子,老太太最近又病了。
  书卿大为诧异,他还当房客跟王家阿姐早断了。本来通奸摆不上台面,更不要说是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在外头没本事,才会招惹弄堂里的女人。他还待说话,房客已推说有事,一侧身便敏捷地走掉了。过后书卿想想,他一定是怕撞上金材下工回来,才这么急着走的。
 
 
第四十七章 来信
  “虞,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这封信,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么遥远的地方联络。想到在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人会读到我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我感到十分幸福。是的,我快要死了,现在我要把1934年秋天以来,我们分开以后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
  “为什么我的信会写给你?过去我曾有很多朋友,在俱乐部,任何人都可以一块喝酒、扔飞镖,在发潮的木头楼梯下面接吻拥抱。那时你刚刚到柏林,连菜单都看不懂,只能叫我们帮你。当然,我不否认有几个人对你不够友好。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哪,也许有些已经死了,另一些和我一样,在集中营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回到中国以后过得怎么样?送你上船那天,警察查封了我们的俱乐部。全柏林,不,全德国的我们的朋友,不得不像犯了罪一样东躲西藏。很快,我们就真的变成了罪犯。在你走后的第二年,175条被重新拿出来约束公民,任何不符合道德准则的身体接触都足以把我们送进监狱。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个人的隐私会变成犯罪。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的存在真的不符合别人的道德准则,我们就应该去死吗?
  “是邻居举报的我,就是住在走廊最尽头的那个维克托,我想大概是有人早上离开我的公寓被他看见了。我被警察带走,维克托就躲在门后偷偷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心想,回来的时候一定要买桶油漆全泼在他门口。我以为最多在监狱里呆上两个礼拜就能出来了,你知道,柏林过去有多自由,治安就有多糟糕,我从来没觉得我们的危害比杀人和抢劫还大,否则法律是要惩罚什么呢?
  “虞,我现在是在集中营写信给你。没有审讯,没有宣判,他们直接把我丢上了火车。我被分配的第一个隔离区离柏林大约两个小时,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床和商店里放啤酒的木箱没什么两样,上下三层,我们几十个人就像光秃秃的啤酒瓶。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什么都没有,这里铺天盖地都是犹太人,他们带着十几公斤重的行李,搬家似的从城区迁移到这儿。他们当中大多数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顶多是读书的时候向老师的茶杯里丢粉笔头,而现在我们都睡在笼子一样的方格里,每天靠不蘸盐的土豆维持呼吸,禁止购买黄油、牛奶或蔬菜,但需要做十五个小时强制劳动。隔离区的边界有很长很长的铁丝网,上面嵌着铁蒺藜。
  “在铁丝网里,每个人都是三角形——黄色是犹太人,红色是政治犯,粉红色是同性恋,你得把这个标志时时刻刻戴在醒目的地方。其实我并不觉得举目无亲,我说过,家里早就和我断绝关系,所以就连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写给他们。反倒是在这儿,虞,我一眼就能认出同类,假如仔细观察,我们的眼神都是相似的,和犹太人对彼此的善意不一样,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站到大家面前去。
  “住在集中营的两年里,我只跟人发生过一次关系。不是屈服于纳粹党的法律,而是当一个人每天被迫劳动十五个小时以上,一切欲望都会被埋葬进阿尔卑斯山的积雪。可是那不代表欲望会死去。夜晚,在那个木头格子里,我每天都必须依靠幻想才能入睡。虞,你也是那些幻想中的一部分,在我曾经交往过的朋友里,你是很特别的一个人。终于有一天,我被这些幻想给弄出病来了!我开始发高烧,昏昏沉沉,他们都说我这个样子多半是要死了。但我是多么坚强啊,虞,我发誓自己必须要活到被释放的那一天!我必须理直气壮地踏过铁蒺藜,用两只脚走回柏林去!
  “我带着仅有的一块面包和一把豆角去找医生,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个波兰人,他住在一间极其破旧的土坯房子里。虞,人真是一种低劣的动物,我们一看见对方就明白彼此的意图。
  “‘隔离区的药不便宜。’波兰人对我说。
  “虞,我为一片阿司匹林做了娼妓。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治好了我所有的病。我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除了眼睛,他的眼睛很亮,圆圆的,像莱茵河一样深邃的蓝色。然而当第二个礼拜我再以复诊的名义去找他,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别人告诉我,两个正直的警察在他腿中间浇上汽油,点着了他,就在农贸市场中心的十字路口。集中营里每天都有一些人消失:前一天还去上学校的孩子,街口修鞋的皮匠,替人缝衣服养活全家的主妇……他们可能是你的邻居,也可能就是你自己。一切都是随机的,没有人知道谁什么时候会死。但可悲的是,人类求生的本能是那么的,那么的强烈。
  “所以你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选择把最后一封信寄给你。不仅因为我在德国已经找不到能接收它的人,更因为你离我足够远,这让我感到安全。虞,坦率地说,我很害怕。如果他们要先清除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我又能凭借什么活下来呢?
  “两个月以前,我们不再挖土豆了。他们在隔离区以外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建起了新的集中营,男人们不得不从清晨到深夜都钉着上下三层的木头格子。警察把我们带到空荡荡的荒野里,道路两侧有许多犹太人合葬的坟——我说的不是有墓碑、鲜花和亲人留言的那种坟,当然,我说的挖土豆,有时也不是真的土豆。新隔离区的铁丝网一立起来,我们当中的一部分,包括我在内,就被塞进一辆卡车,像拉牲口一样转运过去,没想到,我们这些天是在亲手掘着自己的墓!
  “虞,今天我写了太多字,手臂很疼。自从接受电击治疗以来,我就有了痉挛的毛病,但愿你看得懂我的德文。但说真的,我现在也看不太懂他们那些新名词,把毒气称作实验,把虐待称作治疗,把监狱称作医院,我想我是要重新读一读书了。
  “负责管理我们的医生叫韦斯特,他这样宣称:
  “‘只有精妙的现代医学才能治愈你们这些人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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