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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油腻腻的饭桌上反搁着一只篾篓盖,睡着大棵大棵的青菜,碧媛正在那里专心揪菜叶子,旁边又泡着一大碗年糕,还没切片。书卿瞥了一眼不远处谢老太太的床铺,尴尬地笑了笑说:“怎么醒得这么早。”
  碧媛不答话,飞快地把菜梗掐得咯吱作响,用力一丢。再揪了两棵,忽然不耐烦起来,气咻咻地把掐下不要的一小堆菜根抓在手里,全撒回篾篓盖里,端着就走,一径绕过书卿,到灶披间去了。书卿端了那碗年糕跟在后面,看见她薄绒线衫下面穿着洗旧了的竹布旗袍。书卿道:“前几天妈说你想做两条新裙子,要是钱不够,你直接告诉我,不用找她。”碧媛抓着一块丝瓜瓤子,蹲在地上稀里哗啦地洗碗,仍然没有吭声,但轻轻地一侧头,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书卿抬高声音道:“你要多少钱,这会儿一次讲出来,不要等到全贴进家用里去了再来闹。”
  碧媛立刻反唇相讥:“干吗?我就不信我这样坏,吃饭的钱也败掉了,吃药的钱也败掉了。好好讲,你爱给就给,不爱给我也不会涎皮赖脸问你要,少给我安罪状!”
  书卿忍不住道:“你跟妈吵就算了,跟我也吵。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跟妈越来越像,谁你都看不惯。”
  碧媛“腾”地站起来,把盘子“啪”地往盆里一丢,丝瓜瓤攥在手里,劈劈啪啪地滴下水来,打湿了脚上绛色绣小白花的旧拖鞋。她那垂到颧骨上来的乱蓬蓬的短发,将面孔隐在两片黑影子里,尤其衬得眼睛亮晶晶的。碧媛盯着他看了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书卿掉头就往外走,才要开门,却听见身后哽咽地、却充满讽刺地道:
  “我像她?我配像她?我们都是瘪三的种,哪里配做她女儿,不像哥哥是官府出身的少爷。现在好了,少爷搞出个大新闻!”
  书卿胸膛里像是电梯降落中出了故障似的,重重坠在半空摇晃着。他僵着没有回头,然后摔门出去,落荒而逃。
  这一天书卿下班故意拖到晚上才回家。初春一暖和,弄堂就是个露天餐馆,随时蒸腾一种散不掉的油烟味,腻咕咕地盘踞在人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书卿摸黑去厨房,用一只笨重的玻璃杯喝凉开水。窗户斜对着别人家门头上的灯泡,隔着厚厚的油污,光亮模糊得叫人心烦。然而毕竟电灯光,在昏昏欲睡的弄堂里仍然尤为醒目,无限地膨胀,照着厨房角落里的一只洋铁垃圾桶。烂菜叶中间隐约有团布料,书卿弯腰抻起来,是一块孔雀蓝的手帕,金线绣着圆圈涟漪,在残羹的泥淖里荡着。
  书卿起先还当他母亲剪了不穿的旧衣裳当抹布,便扔回垃圾桶里,过了好几天他才回过味来,不是她母亲,而是碧媛。
  书卿在弄堂里几乎无地自容。他越是不回家,他母亲越是见缝插针地同他闹,半夜悄无声息闯进亭子间来,进屋就找床尾,每逢坐下去那一挫,两条手臂伸得直直的,展开一条酱色绒线披肩,像对大翅膀。再叹口气,翅膀就裹住身体,像蝙蝠倒挂似的,打了结的穗子鼓鼓囊囊贴着青黑布长旗袍,脊背驼下去,整个人坐着矮了半头,鼻孔里喷出愁云惨雾的呼吸。
  谢太太的谈话没有开头,直切向最要紧的那一句。
  “赶紧去项家提亲!你说,什么时候?”
  书卿沉默不言,他母亲便怒目催问:“说呀!什么时候?”
  书卿只得敷衍:“人家小姐不愿意着急。”
  谢太太立刻提高喉咙,那号角似的嗓子在黑夜里宣战了。“放屁!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二十多了还赖在家里做老姑娘?饭来张口等爷娘养咯?没有一点廉耻!我还没嫌她年纪大,她倒好意思说自己不急。好不好你趁早换一个,我叫媒人挑年轻漂亮的。”
  书卿试图用痛苦厌倦的神气截断她的话,谢太太视若无睹,仍旧一连声地讨伐下去:“我早说女孩子要老派一点,你偏不信。会打字的女职员又怎么样,念书念坏了呀!谁晓得学校里教些什么?要是像碧媛那个教会学校,天天怂恿女孩子上台演戏,那是要不安分的呀!你要还肯叫我一声妈,明天就去见媒人!”
  他母亲周身剑拔弩张,但绝口不提他同少南的事,书卿有一刻想到,或许竟给他蒙混过关了,省去许多麻烦。然而下次她再进门,又换了一副哭哭啼啼的姿态,露出那副惯常苦大仇深的神气。“你拎拎清爽,男孩子在社会上交朋友是要的,大家一道应酬应酬,回来了谁没个家没个业的……朋友,朋友能给你洗衣裳买汰烧么?你还小,不懂这些呀……”
  书卿不说话,每天看她变着法子闹,总归是那些话,兜着圈子教唆他应该同女人发生关系而不是男人,不是虞少南。儿子大了,做母亲的不好说得太露骨,每天他去上班,他母亲在家里练习一套新的说辞,不提性而阐述家里有个女人的必要,专等着夜里讲给他。有一天她等等不来,书卿十分纳罕,然后马上发现他和少南那张照片不见了。
  他一霎暴跳起来,冲到他母亲那里大吵,这次换了她漠然地对他。谢太太说:“我不晓得,你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书卿立刻动手翻他母亲的柜子、五斗橱,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出来倒在地上。谢太太冷声道:“你看看也好,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也好,当年刚生下你的时候我就给人抄家,现在我儿子反过来再抄一遍我的家。”
  书卿听见这话,不知怎么猝然掉下泪来,他母亲看他这样也哭了。
 
 
第五十一章 密会
  项美娟坐在她的台子后面,打字机的按键里劈劈啪啪冒出寒气。五点钟,隔壁海关钟楼敲起西敏寺钟曲,沉重的音节的波浪流向城市边缘。
  经理室的黄铜门把手一拧,外间职员们无端地跟着脊背往半空里齐刷刷拔起来,面孔却垂到纸上,像许多支搁置的高尔夫球杆。英国人拎着公事皮包,反手锁了门,在这微缩的朝廷里,中国人当然是末流的小官,“非诏不得入”,连每天早上的英文报纸都是送到美娟这里就停了。现在,英国人站到美娟面前,摊开一只毛茸茸的手,衬衫袖子半卷,连着手掌的那截胳膊尤其茂盛。
  美娟拿出一只包扎好的首饰盒子。英国人先不忙着接,问她:“这次买的什么?”美娟说:“胸针,美国牌子,要不要打开看看?”声音很低,讲的是英文。
  英国人说:“不看了,密斯项买的东西我都很放心,别忘了我太太那一份。”美娟耸耸肩道“还是按照老样子,一人一个——你总不见得带着给太太的礼物去见女朋友吧。”天气闷热,但英国人仍然坚持他绅士的做派,宁可随时抓着块手帕抹汗,也要把背心和西装穿得一丝不苟,边抹边说:“那么这样,下次密斯项再买,我允许你为自己也带一件。”
  美娟只是微笑,但并不说话,把盒子往前一攘,英国人这才接过来走了,周身散发着洋洋喜气。
  再过了几分钟,男职员们就三三两两地下班,书卿特地留到最后。他那张桌子因为斜对着美娟,所以格外熟悉她眼睛里那种不屑的神气。书卿道:“也说不好到底是他和人家谈恋爱,还是你和人家谈恋爱。”
  美娟把嘴角往下撇着,轻飘飘地耸肩,道:“真论起来,他还未必有我会谈。”书卿笑道:“你根本也没谈过。”美娟道:“女人至少不会给每个情人送同样的礼物。你还没见,KTF出过一只手镯,他一口气买下十只放在这里,新交的女朋友,第一件礼物一定送它,逢人就说是金刚石。太阳底下乍一看倒也光芒万丈,其实是假的,只要几十块。”
  书卿走过去向她抽屉里看了一看。美娟又嗤笑:“什么‘下次允许你给自己也带一件’,一样的五十块钱,想要多打发一个秘密情人,未免太便宜了,还‘允许’。”书卿却是认真计算了一下,笑着问道:“那么他无论有多少女朋友,每个月都只肯花五十块么?”美娟歪着头也笑了。一旦确定了恋爱的关系,物质上当然是每况愈下。
  对话戛然而止,书卿斜坐在美娟的办公桌一角,一条腿直直伸下来,皮鞋尖抵着木地板,轻轻地拍着。美娟低头收拾东西,把英国人尚未复印出来的情史锁回抽屉,电话机拉到面前,按住听筒,抬眼睨着他。僵了一会儿,美娟挑战式地问他:“要拨么?”
  书卿不响。空旷的大房间,石头堆砌的复杂的城堡,他则是退潮后横冲直撞找路的螃蟹,皮鞋尖拍着地板,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终于他下了决心,说了个已经烂熟的电话号码。那漫长的轮盘,一圈圈旋过去,旋回来,拖着听的人也在当中跟着“吱嘎——”
  电话通了,是个女佣来接。美娟道:“请你们少爷听电话……是的……我姓项,是你们少爷的朋友……”那头的声音空了相当的时长,大约是先去汇报老爷,才能决定少爷有没有权利听这通电话。等对方再说话,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隔着空气,连少南的声音也十分陌生。少南道:“项小姐来找我,我是很意外的。”美娟歪着头,把听筒夹在头和肩膀中间,伸着手指拨弄电话机拨号盘上凸起的雕花,微笑道:“虞先生在家里说话不方便,是不是呀?”少南笑起来道:“您真清楚。”美娟看了书卿一眼,也不管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管说下去道:“那么礼拜天我请您吃咖啡,一点钟在东亚旅馆,我们在门口见。”
  美娟听得他没有拒绝的意思,才要去挂听筒,少南忽然迟疑着道:“他……”
  这个字悬在半空里,令书卿的心脏倏然给什么捏了一把。他从美娟手里接过听筒贴在脸上,冰冷的黄铜对着他的耳朵簌簌地喘气。他盯住房间半开的窗户,碧翠的梧桐的影子印在长条玻璃上,无数巴掌大的叶片围着一团黄昏的日光,在这涂了棕色油漆的木框裱出的长画里,又叠着一个人,模糊不清的面孔,是他自己。
  少南有察觉到这一头换了人么?他不想少南在别人的监视下表现得情绪过于起伏。但也许已经知道了。他们连对方的呼吸声都熟悉。譬如现在,少南已经用呼吸拥抱着他了,少南的呼吸说,书卿,我知道你在那里,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后悔了,你敢说不是吗?少南的呼吸亲吻他的耳骨,吻他的脖颈,穿过胸膛吻他的心脏。真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从来羞于赤裸裸地谈情说爱,但现在他听见了。
  书卿设想过各种他们再次见面的可能,比方说在黄浦滩路的人群里,公共汽车上,一种纯属偶然的会面。在每天入睡前那一小段时间里,在书卿的想象里,他们互相交换近况,态度礼貌而克制,然后怅然说,再会,再会。他每天就是给自己拍着这样的电影片。可是没想过真见面是在旅馆里,关起门来就脱西装解衬衫,带着一种怆然的恨意,咬牙切齿地互相抚摸,黄梅天,两双手掌里都揉着汗湿的身体。
  “你不是一贯理性的吗?你不是分手也干脆利落吗?”少南扳着他的脸,“干吗还打电话给我,嗯?你说。”
  书卿气咻咻地道:“你的话真叫人没法回答。”他俯下脸用嘴唇蹭着少南的额头,又道:“我很难过。”
  少南哼了一声道:“大概你原本就没有那么爱我,你自己讲。”却将手臂从他肋下穿了过来,久久地拥抱着。
  书卿觉得他实在无理取闹,但是连无理取闹也是值得珍惜的。他耐心纠正:“不是你先……”话没说完就被掀倒了。少南坐在他身上艰难地起伏,却提高喉咙嚷道:“我说过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凭什么先提分手?不行,反正我不能……我们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见面,但是我们需要恋爱!我不管结婚还是什么,反正我要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书卿用一种宽容的神气望着他,微笑道:“你就发疯罢。”
  少南道:“对,我就是发疯,我就是一个无耻的人,什么都想要!要恋爱,要钱,还要一个世俗的家庭……反正我只能顾着我自己了!”
  书卿道:“但这么多天,你一次也没有找过我——我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坐到七点钟,就怕错过你的电话。”
  少南瞪着他道:“是你要同我分手,应当是你打来给我呀!我凭什么……”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更深地陷进雪白的床单里去。沿着弯折的腿的轮廓,书卿缓慢地摩挲上去,手指是湿漉漉的,像摸着石膏未干的雕塑,而且这座雕塑仍旧鼓胀着生命力,有饱满的线条,喷洒出温热的血液。大约他们给隔壁听见了,后知后觉放起唱片来,是新近拍电影的周璇女士,顺着雪白的墙壁和贴石膏花的天花板,摇曳地,娓娓地,“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书卿看着少南仰向半空的脸和紧闭的眼睛,不觉恍惚起来。似乎一切不移的爱情都只能存在于虚构,“咱们俩是一条心”。他很清楚自己的这场恋爱已经变得过于复杂矛盾,道德上,他不能允许自己和少南长久地维持这样的关系,然而他也不能叫自己停下来、不想他。
  他们在旅馆房间里又呆了几个小时,用以弥补几个月里错过的亲狎和龃龉,然而时间毕竟倒数完了。走出来发现已经下过一场雨,马路上蒸着潮气,满街灰尘香。他们走的是旅馆后门的小道,高大的树冠遮住了路灯,朦胧中像雾气弥漫的无人森林,连月亮也是潮湿的,蒙着一层眼泪。少南突然又转过来亲吻了他,久久地,这一次却是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难舍难分了。
  借着美娟的名义,他们又见了好几回,彼此默认转为一种避光的亲密关系。只在旅馆见面,似乎并不能算正常的交往,但在这种情势下,说恋爱好像又太重了。
  他们默契地不再提家里的事,讲出来也是徒劳。但最近一段时间谢太太不大催书卿找媒人,物价飞涨,马上结婚不划算,聘礼也要多备下几金几银。现在谢太太每天骂碧媛:“差不多的女孩子,要么嫁人,要么做事,总归给家里添点进项。不像你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坐在堂屋里开着大门,捶胸顿足,恨女儿学不到她半点。有时也向邻居哭诉,不吝把碧媛贬损得一文不值,媒人越发不敢登门。
  别人背后关起门来嘀咕,“谁敢同她攀亲家?”
  然而也确有同情之处,因为贵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总有人说要打仗,又都觉得打不起来,真打了也无非像32年那样,但囤货是渐渐都囤起来了,米面油盐,乃至洋铁皮也有人抢购。
  越囤越贵,越贵越囤。对于这恐慌的风潮,弄堂里的男人是不屑于参与的,有时凑在一起便说,做什么这样急,大世界的舞女还在跳华尔滋呢。绝口不提怕花钱,总之是女人没见识,听风就是雨。金材最近也跟他们一起喝酒了,喝得满面红光,回家往床上一倒就睡,周身散发汗臭气。他女人现在不大敢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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