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铁道线上也有空袭,”谢太太把打听来的消息讲给他们,“走不了怎么办?打仗打仗……谁打谁,打的都是我们这些平民。”
“不要讲了,又没有用。”
书卿想想十分后悔,早该想到打起仗来火车是这样,应该多陪少南待一会儿,本来他们难得见一面。在攒动的人头当中,必须拼命维护坐着的地方不被侵略,渐渐地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流离失所的难民。那灰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口钟,没有秒针,所以不觉得时间流逝的实感,嗡嗡的交谈声里,仿佛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一个空间。
到夜里两点钟,突然有人说能走了,整个火车站一霎惊醒过来。难民纷纷扛起行李,预备了半天才传来消息,只有去南京的一列车。他们急匆匆抓起箱子挤过去,前面已经拥了一大群举着票的乘客,正跟铁道职员争辩什么人先上。那瘦小的男职员踏着一张凳子,摘下眼镜在鼻梁上抹汗,又戴回去,正正方位。
“最新规定——每人两件行李——”尾音拖得格外长,像打了个哈欠。
“作孽了,”谢太太道,“哪件不是值钱的东西。”她四下看看,对书卿道:“不要理他们,讲讲的,兵荒马乱,谁还认真数你带了几口箱子。”
“人家都是这样,就妈要破坏规定。”碧娴别过脸咕哝。
“放屁!敢情不是你当家!你钞票多啦?”
他们被推在人流中间,拼命往那窄小的铁皮栅栏门里钻,被巡捕拦下了。“两件。”巡捕说。谢太太不吭声,一径往前走,那巡捕生起气来,高声喝道:“不准她过去!”谢太太被吓住了,但仍然挣扎道:“都是有用的……”书卿急起来亲自上手,把她身上那只半人高的包袱解下来丢在地上,咬牙切齿道:“还要讲,就真走不了了。”
上了车才知道交通运输已经到了相当严峻的程度,他们坐的这一趟不是客车,而是棚车,一节节昏黑的棺材似的车厢,掀开了盖子等着他们,头顶悬着一盏黯淡的马灯。先上的早就挑走了通风的位子,把角落留给后来的,在别人的注目下,他们只得坐到里面去,没有座位,铁皮钉成的地板上撒着许多煤渣,横七竖八睡满了人,颇有走私偷渡的意味。
直到火车开动,谢太太仍然对被扔掉的包袱耿耿于怀,靠着板壁擦眼泪。书卿本来对他母亲十分厌烦,这时却忽然有一种同情。火车缓缓地驶进黑夜里去,那暗红色的灯光被栅栏门切成小块,空气中弥漫着汗液、头油和鞋子的酸臭,但在“吱哑吱哑”的摇晃中,碧媛和碧娴很快睡着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他母亲低声道:“还好老太太死了,真到了今天,不见得带着她一起逃难。”书卿先是默然,而后“嗯”了一声。
谢太太又道:“人这一辈子,真是永远想不到将来发生什么,你父亲活着的时候,谁会料到有今天。”
书卿道:“现在还提他干吗,我又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
“提他……提他是为了叫你记得自己是谁,凡事做体面些,不要像谢洪升一样不要脸、瘪三。”他母亲伸手过来,扯了扯他身上的衬衫。
书卿一时不语,心里却生出一种凛然,他母亲大可以把他和少南之间想得肮脏下流,但凭心论起来,他们实在是坦荡荡,连上床也是光明磊落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上海,他立刻感到和他母亲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换做以前,他一定在她面前觉得羞耻。
他想大概是因为打仗。每一天他们都踩着死亡的边缘,和死相比,同性恋已经算不上要紧,当然也无所谓“怕”。现在他觉得,他和少南压根没什么见不得人。
“明知道他瘪三,还不是跟瘪三结婚,拖了一辈子。”他毫不留情地讽刺。这是第一次同他母亲谈起她的婚姻,说出来有种异样之感,似乎这类话题应当是母亲与女儿之间的私房话,拿自己的教训出来警示,“不要拣你爸爸那样的男人”。
“你当我愿意,我为了谁?”难得他母亲不是咄咄逼人的声气,他倒十分纳罕。
“说真的,”书卿换了个姿势坐着,离他母亲近了些,“怎么会是谢洪升这么一号人?”
他母亲先没作声,过了会儿才道:“我也想过报巡捕房呀……但是人在那时候,想事情又两样了……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谁肯替别的男人的养小囝?要是女孩子倒又好些。你不给他占便宜?”
又说:“真抓他去坐牢,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落到我们头上。”
书卿感到非常震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有这样一段历史,同时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不喜欢碧媛和碧娴,互相仇人一样。她们压根就是强奸的证物。
“等你两个妹妹嫁人,咱们俩的苦日子也算是将就完了,”他母亲替碧娴把脖颈里两根汗湿的小辫子捉到脑后去。枕在她腿上的那女孩子睡得浑身酸气,像个无忧无虑的大狗。“我从来也不指望她们对我怎样孝顺,到头来还是要靠儿子。”
他母亲说话像赌气,书卿当然听得出,做姨太太的日子是她一切幸福和痴迷的来源,所以那个男人才是她心里唯一承认的丈夫,后来的男人是将就,女儿也是将就。
“你要懂事,等你娶了少奶奶,我也享享福。”
“不搭界的事,”他笑,“像对门王家,天天鸡飞狗跳,哪里算给人享福?”
“那不一样,他们特殊。”
究竟哪里特殊,他母亲答不上,只笼统地坚持说,一切鸡飞狗跳的夫妻都是“偶然”不幸,而以她的眼光挑出来的媳妇一定能叫他们完满、幸福。书卿出奇地并不觉得他母亲这话厌烦,固然她平时念经似的,逢机会就说,从没像今天这样叫他触动过。在他心里,她一向是可恨可怜的旧式女人,自从不大穿旗袍以后,连女人也谈不上,只能算小老太太,他从来也没怀疑过她这段婚姻。原来竟真是为了他!
书卿想,换做任何女人,结局都无非是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寡妇,他母亲只是合理地疯了而已。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让这个家里再多一个女人发疯。
头顶的马灯突然剧烈地摇晃,罐头似的人们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闷热的空气是个皮球,悠长刺耳的金属划过铁轨的声音将它扎破了。天亮起来,地平线上的爆炸,像是夏夜里的一串惊雷。
“空袭了!”有人喊,“把灯灭掉!”
四周倏然黑暗下来,彻底的黑暗,荒原里停着他们这条不堪一击的铁皮,四下死寂,只听见被捂在衣服里的咳嗽,每次“吭——”的一长声,像给枪上膛似的。过了许久,幸好没有炸弹再落下来,但铁路断了,一车难民只能坐在旷野上枯等,除了等他们没有别的办法,火车要等,停战要等,明天还能不能继续活着也要等。
有些人跳下去对着火车轮子大小便,车厢里空了。书卿换了个姿势靠着板壁,感觉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他一摸,原来是他和少南一起拍的那张照片,也就没有掏出来。
他和少南磕磕绊绊地在一块,总也有三四年了吧,回想起来却像是一转眼的事,年轻的时候就这么没了。
书卿把脸埋在手臂里,闻见几乎散尽了的一点白茶古龙水的香气,把他与车厢里湿腻的汗臭隔绝开,好像他和少南仍然拥抱着、拉扯着似的。少南邀请他停战以后同居,当时觉得并不现实,现在却成了个寄托。书卿决定,不管自己家里还是少南家里,闹得再怎样天崩地裂,他们都不会分开了,偌大的上海,总有一个他们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忽然急于把这件事告诉美娟。她一定也替他们感到高兴,当然一来也是不必再假托她的名义私会,二来,美娟始终对少南颇有微词,这下他总能得到她的认可了。更重要的是美娟对他的评判。过去有一个时期,书卿总是想对她讲,假如下辈子他不喜欢男人,他一定会爱上她的。但是这话实在不合适,所以并没有说。他知道,说了美娟一定是睨着他微笑:“那我谢天谢地,你爱上的是虞少南。”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美娟已经死了。
有一团巨大的空洞在胸口里膨胀起来,他维持着那个伏在膝上的姿势没有动,但眼泪已经打湿了衬衫的袖筒。美娟的许多事像电影胶卷一样地在他心里拉过去,从他第一天认识她到现在——到她死——她是因为陪他一起买东西才遭遇轰炸的,而他反倒没有死!
书卿愈发蜷下腰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要窒息了。
在那沉默的车厢里,哪怕极微弱的一点啜泣声也异常刺耳,他母亲一定听见了,只是不便于立刻询问。书卿一起了头,竟四面楚歌似的,从角落里传来稀稀落落的许多哭声,因为恐惧,因为受罪,因为背井离乡。然而在那悲声之中,竟有个青年的声音轻轻唱起《国际歌》来,这大逃亡之下,一切的反抗、浪漫与无奈,全都在干涸的喉咙间颤抖,令书卿感受到极大的震动。
到了南京,书卿立刻写了一封信寄给少南,把逃难路上的见闻讲给他,自然也提到了希望早点回上海他们同居的事。说起来很奇怪的,过去他们躲躲藏藏避着家里,连打电话也怕太频繁令人生疑,现在倒又不担心被别人拆信了。书卿那一封信写得极长,像篇论文似的,他想,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少南一定要拿出来取笑他。
那封信交由邮局送走,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报纸上的新闻却是一天比一天耸人听闻。他们到南京没几天,南站就遭受了轰炸,死了许多人。接下去两个月,日本人非但没有停战,反而大有攻打到内地的趋势。国民政府一撤退,南京立刻没有安全可言,亲戚要回滁州避难,书卿一家除了跟着走之外,没有别的退路。
这一次再坐上逃难的火车,每个人心里都异常平静,隐约已经明白战争大概要持续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一年,两年……两年总够了吧?可两年也实在太长,尤其在人年轻的时候。
每天夜里,书卿都会拿出那张照片出来看一看。他害怕再见到少南的时候,自己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第五十六章 孤岛
“内迁”的风声一起,鼎钧是第一批卖工厂的人。这几年生意本来难做,日本人在沦陷区豪夺,原本能赚钱的行当也鸡飞狗跳。过去固然也打仗,那是自己关起门来内斗,尚且有机会借着战争发点横财,眼下则是被外人搜刮,一视同仁。
上海成为孤岛以后,凡有点积蓄的人家大多是消耗老底。什么都贵。大到米面,小到葱姜,全得数着日子用,白天所有人坐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因为省煤球。公馆里佣人也辞掉了,只留下小少爷的奶妈和烧饭的娘姨,偶尔鼎钧能下床,亲自充当花匠,搬着一张小杌子往院子里一钻几个钟头,但花也很快养不起,于是换成种葱。姨太太隔一会儿就去送茶水,帮着递递拿拿,倘若不考虑年龄,倒实在是一对和睦的夫妇。
书卿到内地以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络,少南写过好几封信,有两封被邮局退回来,其余则石沉大海,也不知究竟断在哪一处,人人都说信不通。报纸上看到南京沦陷,起初不能想象是什么场面,以为像另一种形式的租界,后来才知道屠城,震惊之余,不得不承认书卿很可能已经死了。
少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狠狠哭了一场,第二天睡醒,又觉得自己太武断,那么大的一个城市总会有人活下来,书卿或许也活着,只是过着非常困顿的日子——就在反反复复的猜测里过了一年。
因为实在没事可做,难免就琢磨得特别多。少南常常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晚,他穿着书卿的衬衫回家,后来才发现有支钢笔忘在口袋里。那是书卿父亲留下来的重要的信物,少南想,他有责任好好保管起来,等再见面的时候还给人家,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维系自己相信对方还活着。
他和书卿就是因为借这支钢笔才认识的。其实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现在想想好像很模糊,可是从他第一次在工厂里遇见书卿,到那晚他们告别,总也有三四年了。
少南感到十分怅惘。倘若再等下去,他们恐怕就不能够继续恋爱了。
宋家给老太太做八十岁整生日,各路亲戚都被请去拜寿。战时大摆筵席,给人看着是隔江犹唱后庭花,尤其造船厂现在被日本人控制,宋家仍然风生水起,渐渐便有消息传得很难听,说大房一支早已做了汉奸。亲戚里许多人一腔义愤,都推脱不露面,席上究竟有些冷清,但去了的回来在小圈子里讲,“阔是他们阔”。
鼎钧那阵子又进了医院,少南只得代他备礼。这么大的事亲家要是装聋做哑,脸上未免难看,再者,那年替少南相亲闹出了笑话,两家已经不大往来,越是这样,越要在别人面前表示他们没有矛盾,是讹传。
一提到宋家,少南心里就要过一遍那天的事,现在想起来仍然羞耻得抓心挠肝,也因为害得他姐姐小产,心里歉疚。但见了秀南,大家默契地都不提过去。两年不见,又是炮火下幸存,彼此看着都有些陌生。这一个时期,租界里已经开始流行蓬松的鬈发,像飞机屁股似的“比翼双飞”,鬓发在头顶扫成两道山脉,有一种叫嚣的张扬。差不多年纪的小姐太太都打扮得向杂志靠拢,秀南却梳着油光水滑的发髻,扁圆的一团搭在脖颈上,像个苦大仇深的中年太太,酒红色丝绒斗篷,耳朵上戴着指甲大的两粒翡翠。倘若再老十岁,那一定是不出错的,然而她不过三十岁,就已经和她穿的旗袍颜色一样挑不出毛病——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秀南的孩子,他祖父给他取名叫小尧,一阵风在客厅里哒哒地来回跑。这天吃席有道菜,是把米饭填进竹筒里蒸的,小尧看见了,一定嚷着要玩,宋太太就叫人把饭拨出来,把竹筒洗干净了给他。小尧举着竹筒,得意地来到少南面前,做出打电话的样子道:“喂,喂,不能耽误生产进度。”眉毛斜斜一挑,把“听筒”紧紧攥在手里。大家都笑起来,对彼德宋说:“小尧已经准备好接他祖父的班了,还不快送他出洋?”
彼德宋笑道:“都说出洋好,其实也要看人的,不是去外面混一圈就能接得住那么大的生意。我们没本事的,宁肯老实一点,不要把祖上的东西都败光掉,靠变卖家产过日子,那么死蟹一只了。”
少南不响,只微笑着逗那孩子,问:“这个叫什么?嗯?”小尧道:“这叫破竹筒子。”秀南突然抬高声音道:“谁告诉你这是破竹筒子?”小尧吓住了,怯怯地道:“是奶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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