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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秀南一眼也不看她丈夫,低头对小尧说:“这个不是破竹筒子,是你的电话筒,还是望远镜,还是小鹿角——你看,这样像不像小鹿角?”她把竹筒抵着孩子的头,小尧不喜欢,从他母亲手里抢回竹筒,一路喊着“望远镜,破竹筒子,望远镜,破竹筒子……”径自跑开了。
  少南站起来道:“不要紧,我去看着他。”跟着孩子到花园里,新近剪过的矮冬青修成蘑菇形状,底下摆着许多不大认识的盆栽,红红粉粉,开着一整院子的小花,像蛋糕上的奶油和红绿丝。小尧用“望远镜”看他,少南笑道:“你冷不冷?”小尧道:“不冷。”少南道:“这么多人,你还记得我是谁嘛?你叫我什么?”小尧道:“叫舅舅。”少南又问:“舅舅是什么人?”小尧答不出来,把自己拧成个麻花,笑了。
  少南道:“走,我们回去,天黑了。”冬天日落得很早,最后一点稀疏的阳光笼着寒冷的空气,小尧忽然仰头道:“月亮盖着毛毯呢。”少南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孩子又重复了一遍,才看见洋房的尖角屋顶上那片薄薄的月,给丝绵似的云雾遮住了一半。小尧又继续道:“没有星星……星星在月亮肚子里,月亮在生小宝宝吗?”少南听了,感到相当的震撼。
  秀南早就跟着出来了,站在身后幽幽地说:“小尧聪明是聪明,就不知道像谁。”少南道:“难道不是像你?”秀南微笑了一下,少南看见她眼睛里复杂的惆怅的神气,笑道:“那么像舅舅,好吧?”小尧扑到他母亲身上又扭又蹭,秀南把孩子裹进斗篷里,怜爱地俯身去吻他的额头。
  少南觉得十分难过,他还记得她怀着孕的时候就已经后悔和彼德宋订婚,这不幸婚姻的产物,她明知道他是绑着她的枷锁,但又忍不住在某些时候真心实意地爱他。
  孩子又跑走了,秀南道:“你和小孩子倒是玩得到一块。”少南哂笑两声,知道下一句就该说到自己。后来他父亲绝口不提他同男人睡觉了,仿佛压根没有那么一桩事,但常常见缝插针催他赶快结婚,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明白,渐渐才意识到鼎钧在回避——不提、不骂,假装他们还是个正常家庭。
  “好好好,”他笑着,“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姐姐笑了,把身上那件一口钟拢得严丝合缝,“那倒不是,你交什么朋友都和我没有关系,你的婚事我也不感兴趣。”
  “真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那是从前,”秀南说,“从前我老觉得别人的婚姻还有拯救的可能,现在——”她笑了两声以示讽刺,“你们随便。”
  小尧玩腻了竹筒,又“噔噔噔”跑回客厅去。少南压低声音问:“你们……还是那样?”
  “我就用妈当年那套对付他——随便怎么玩,不许带回家里来。他还算清楚,只嫖,不当真娶姨奶奶,人家说他喜新厌旧,其实还不是怕花钱!”
  “嗳,现在谁都要省着用。”
  “爸爸不去小公馆了?”
  “一样,带回家来反倒开销小些,不过添两双筷子。当真请一位女看护,又花钱,还怕人家吃不了这份苦。”
  他看见秀南脸上鄙夷的神气。他姐姐从没跟他讨论过这突然冒出来的弟弟,看着小尧,再想到他们的父亲竟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大概总有点恶心。“眼不见为净好,”他朝洋房里一努嘴,“成天在你眼前晃,谁知道借什么由头就吵架,还不如当没这个人。”
  秀南道:“他以为自己讨了个旧式老婆,王宝钏似的等着他么?现在这世道,不会的呀!他可以去玩舞女,喝花酒,难道我就没机会认识别的男人啦?说真的,不在乎也就无所谓了!”
  少南心里震了一震,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也压低喉咙,“就是那个穷跑龙套的……什么电影明星章金铭?我跟你讲,你不要跟着梨娜她们发疯,外国女人的贞操观念本来和中国人两样的,你吃西方的亏还没吃够?”
  他姐姐不做声,他又道:“你千万别认真起来要怎么。我是男人,我不要太清楚他们那种骗子……”
  秀南听他那口气,便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道:“不用你告诉我,现在这个社会谁不是要钱。”少南道:“那么你哪来的钱?”秀南板着脸孔道:“反正我没有用他们宋家一只银元。”少南顿了顿,骇然地道:“难不成你把压箱底也贴给他了?嗯?就是那么一个人?”
  秀南恨恨地道:“你滚!你又是我什么人?你管我怎么花我自己的钱!”
  太阳已经彻底地落下去,青绿色的天幕在城堡似的洋房背后挂了起来,路灯隔着栅栏门照在水门汀道上,把冬青树连着门前的一溜汽车全部关进笼子里。他偏过头看着秀南,不认识她似的,那张涂了许多脂粉的白脸被疲倦的皱纹切成好几块,嘴唇上的口红是一种干枯的暗红色,在夜里异常醒目。少南不知怎么,眼泪忽然就滚下来了。
 
 
第五十七章 难民
  亲戚借给谢太太一间破顶的瓦房,当中拿一张洗得发毛的蓝布白花旧被面拦开,两角吊起横贯屋子,权作四口人的避难所。
  “万一有日本人打进来,叫你们姑娘拼命往尽东头跑——有条河。”
  亲戚是个黑黝黝的小老头,面孔萎缩成一颗红枣,尤其嘴巴从四周往里收,没有眼眶的眼睛又圆又小,恳切地笑着。他一走,谢太太立刻摆出一副嘲讽的神气。
  “乡下人滑稽伐?当上海也跟他们似的,还吃殉节那一套!什么年代了?”
  当然是因为人家先宣赞殉节,才特地对立起来批判一番,她们这些大城市来的太太小姐,理所应当要在精神上有藐视别人的资本。
  战争已经打到相当惨烈的地步。滁州也是沦陷区,他们这里侥幸没开过火,但物价已经贵得离谱。日本人一来,先把大成面粉厂的存粮搜刮去充军,市面上一概买不着面粉大米。也有托关系弄的,关起门来偷偷熬稀粥,薄得结不出皮子,里面煮着碎碎的野菜梗,喝完咂着嘴回味那点米油的滋味,意犹未尽似的往床上一蜷。现在大家轻易都不出门。
  但十几岁的孩子饿起来是不分昼夜的。碧娴不上学了,跟着母亲和姐姐替人打毛线,天热了穿不到毛线衣,就改成做鞋,那种青黑色的男人的布鞋,大船似的,一双双排列在窗根底下。碧娴越长大越不爱说话,屋子里往往就只有拉麻线的“唰唰”声,但每次她怯生生叫“妈”,谢太太就忍不住一怵,下一句多半是“我饿”。
  “再这样下去要养不起你唻,小姐。”
  她们想了个法子省菜钱,一天只吃两顿,早上那顿屏到中午。隔壁住着一位陈师母,热心地教她们如何填饱肚子——把红薯磨成粉,掺上玉米面可以多吃几顿。碧媛去陈家学习回来,跟她母亲转述该掺几碗玉米面、野菜怎么晒,说着说着就哭,在上海再怎么穷,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步。
  “陈师母问我做鞋给谁穿,”碧媛又道,“大概上回她来借火钳子看见了。”
  “你告诉她了?”她母亲立刻警觉起来。
  “我说给哥哥穿。”
  “戆伐!”谢太太把手里纳着的一只鞋底摔在地下,“你哥哥一个人穿得了那么多鞋?撒谎也不会撒。现在谁不拼了命地搂钱?人家多精明哇,知道我不愿意告诉,故意说要教你,就是骗你去套话。你还傻呢,三两句就给人家哄了。你哭,人家笑也笑死了,你哭有什么用!”
  碧媛闯了祸,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无措。到晚上,她母亲又向书卿告状,“你妹妹脑子里每天不晓得想些什么,真是有点傻。”
  过了几天,陈家的女人们手里也都纳着一双青黑色的布鞋了,公然在家门口做,逢人就张罗:“大家一道做,多少赚一点小菜钱。”谢太太由此对陈师母感到加倍气愤。陈师母再同她扯家常的时候,谢太太的脸就茫然地转到另一边,假装没听到,把话题轻轻地岔了开去,问碧媛,洗的帐子收了没有?她们说的是上海话,陈师母听不懂,但也听懂了。
  到了夏天,谢太太身上开始浮肿,豆腐一样灰白的皮肤鼓胀起来,一按一个坑,像雨水泡过的泥墙。有天晚上剩下半碗小米粥,谢太太舍不得丢,留到第二天早上再吃,不料就害了痢疾。谢太太发着热,躺在床上盯着那蓝底白花被面充作的帘子,嘟囔的声气十分虚弱,但仍旧有着相当的攻击性:“蛮好,我死了你们轻松,也不要送殡,近处随便哪里一埋就好了,厨房里的东西用坏了不也是往垃圾桶里一丢?”
  书卿对碧媛说,这样不行,天天吃这些东西度日,好好的人怎么不生毛病呢。便要到黑市上买米粮和罐头。他来了滁州以后,勉强在一间工厂里找到个记账的事,但薪水完全不够这么多人用。这一天书卿默然地转到帘子另一边,自己睡觉的那面,打开藤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翻出最下面折着的一件衬衫出门去了。
  那件衬衫是少南的,他穿其实是窄了一些,所以一直收在那,过了这么久,衬衫上的香水早就散了,却熏上了很重的樟脑气味,仿佛和少南的那些事已经是压箱底的历史,上辈子的事,早就腐朽了。从当铺出来,他立刻拿钱去换了小半袋米、一听火腿罐头和一棵白菜,抱着食物站在街上,浴着火辣辣的太阳,感到恍如隔世的寂寥。
  因为不敢多请假,书卿把东西搁下就又匆匆赶回工厂去了,碧媛碧娴姐妹一个去请医生,一个出去找事做,书卿就去隔壁拜托陈师母来帮忙烧一点粥,人家倒也没有表露出拒绝的意思。
  所幸谢太太的痢疾并不十分沉重,过了四五天便病愈了。一有力气骂人,她第一个就是心疼大米和罐头,“你们没一个会过日子的,非要买这样贵的东西,罐头是什么价钿,我们家配吃这种洋货?”她趿着鞋,蹲到垃圾桶跟前翻空罐头瓶子,因为洋铁可以卖给收旧货的,翻了几下,忽然跳起来,冲到门前指着陈家高声喝骂:
  “不是你花钱买的,就可以随便挥霍啦?你摸摸良心,这种事情是人做的?闯到别人家里败人家的钞票!早知道有些人没安好心,不要脸!”
  书卿没听明白,问碧媛:“妈说的什么?”
  碧媛冷眼看了她母亲一会儿,淡淡地道:“谁知道,她多半嫌陈师母择白菜叶子太浪费,把蔫了一点的也扔掉了。”
  “你知道她计较这个还不捡回来。”
  “嘁,”碧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一副嘲讽的神气,“我饿死也不会捡泔水。”
  碧媛掉过脸,一径从她母亲身边挤过去,头也不回地出门了。现在她很少同书卿说话,自从知道他和少南搞同性恋爱,她对他一直有一种鄙夷的恨意。
  这天碧媛出去有很久没回来。过了七点钟,天已黑透了,书卿坐在他那张临时搭起来的小铁床上,听见帘子背后他母亲唉声叹气。
  “她自己寻死谁拦得住,反正我不管了!”
  “妈不要这样讲,或许是迷路。”
  “迷路……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连你每天去做事,我在家里也提心吊胆的,不要说她一个女孩子。你妹妹哦,一点也不晓得自重。她们说城里好几户人家的姑娘走在路上被日本人掳去了,再也没回来,这事你知道嚒?”
  他不作响,谢太太又低声道:“她们说,都是十几岁的小囡,一辆汽车拉到军营里,分给大兵做老婆。”
  书卿走过去把窗关上了,又划燃火柴点了一截蜡烛。蜡烛插在一只旧酱油瓶子上,瓶口太窄,但厚厚地凝结着许多流下的烛泪,一层叠着一层,那最后一小段残剩的红蜡,抖索着火苗和青烟,毕毕剥剥地哭着。碧娴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剥豆子,剪到下颌的头发挂下来挡住了脸,营养不良的身体弯得很低,几乎要扎进竹簸箕里,烛火罩着她,影子在地上剧烈地跳动。
  “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背对着他母亲,“何苦咒她,自己一家人。”
  书卿刚把酱油瓶搁在五斗橱上,碧媛回来了。谢太太立刻把两只小脚搠进鞋里,风风火火地冲过去就要给她一个耳光,但她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门一开,后面又跟进一个人,是个人力车夫。
  “太太,对不住。”借着蜡烛,那年轻的车夫一张方圆脸,汗腻的头发有几绺粘在额上,皮肤黑红,眼睛非常小,乍一看几乎没有白眼珠。“虞小姐本来早可以回来了,我跑错路,耽搁到这时候。”
  书卿不便说什么,只问车夫该给多少钱。对方连连摆手说不要,掉过身去捡起他那辆脏兮兮的人力车,走出两步,又转过来向着房门道:“虞小姐,我就先走了。”
  谢太太把门一摔,“你们认得的?”碧媛把脸梗到另一侧去,咕哝道:“谁要认得他,一个拉车的。”谢太太冷笑:“不认得也认得了,早知道带你到乡下来丢人现眼,还不如当时叫婆家接过去算了!你自己拎拎清爽,你是定过亲的人了,真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跟人家交代?你给我多活几年好不好?”碧媛气得满脸通红,但也许是被那血淋淋的蜡烛映的。
  过了两天,那人力车夫突然登门了,提了一包黑豆,一包白糖,放下要就走。谢太太大吃一惊,因为一打起仗来白糖短缺,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看在白糖的面子上,谢太太让车夫进来坐一坐,一方面也是盘问他的来路。这车夫姓崔,名叫阿金,是滁州本地人,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在一家大户里做帮佣。阿金颇念过几年私塾,老子死了,也就不读了,帮人做点短工,后来又攒钱弄了辆人力车拉着。这白糖就是他拉车挣的——那天有个日本军官坐他的车,阿金吓得要死,又听不懂日本话,军官握着一根棍子,打他右肩他就往右,打他左肩他就往左。等到了地方,日本人往军装口袋里掏了半天,阿金以为这下一定要掏枪打死他,不料却是包白糖丢在他怀里。
  谢太太起初不大想收,就是日本人害她们躲到乡下来,还差一点被炸弹炸死了,按理说是有无尽的仇恨,但那两包东西搁在桌上,仿佛有种魔力压着她似的,令她忍不住总是看它。这会儿她觉着这崔阿金顺眼了许多,仔细看看眼白也不是没有,大概上回是天黑的缘故。后来阿金走了,谢太太叫碧娴去陈师母家里把碧媛找回来。碧媛进门看见那两包礼物,突然明白过来,抓起来就要往外丢。她母亲赶忙跳起来抢救这得来不易的食物,撕扯间,一只纸包破了,黑豆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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