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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谢太太和碧媛都愣住不动了,须臾一声脆响,碧媛脸上挨了一个耳光。等她回过神来,谢太太和碧娴已经趴在地上四处捡豆子。谢太太仿佛有些眼花了,皱着眉头,眯着眼,指挥瘦小的碧娴把一条干柴似的胳膊伸进五斗橱底下,去够滚进深处的一颗。碧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似的,颓然地倚着墙壁往下滑,终于坐在地上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之前的部分已完成全文修订,本文预计年末完结。感谢仍在读的朋友。
 
 
第五十八章 婚嫁
  崔阿金收工的时候,拉着人力车经过门前。他穿一件灰色的粗布上衣,领口敞开,袒出他汗津津的发红的胸膛来,腋下一层层的的盐渍,云雾缭绕。几位邻居太太正搬着小杌子坐在门前做鞋,崔阿金放慢了步子,高高抬起膝盖,让所有人都看见他宽阔的大脚。脚板拍下去,陈师母们听见一声扎扎实实的喘息,再近一步,又是一声喘息,汗酸的热气从阿金的鼻孔里冒出来,自豪地、炫耀地,仿佛他的力气多得装不下了。
  “谢大姑娘的朋友来叻!”陈师母一边瞥着阿金,一边靠过去和人嘀咕,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阿金觉出有许多目光在他身上了,但作出目不斜视的样子,昂着头跑过去。
  “大姑娘属什么?你们上海人我不晓得,我们这儿,没见过十五岁家里还不给说婆家的,你妈也不着急?”她们后来对碧媛说。
  “那拉车的阿金不就挺好?年轻,又有力气,眼下这世道,他还有个自己的营生。”
  “仗也不知道打到哪年,我是劝你好好想想,口头上订的亲不作数哇!等回了上海,你敢保那个男人还等着你?不会啦!大姑娘你不要傻,指望男人替你守贞?你妈呢,叫她出来,我倒要问问她,自己女儿的大事,还不如外人上心。”
  “我们都是过来人,你得听婶子的。女人必须依靠一个能赚钱的男人才行!你哥哥一份薪水,用到你身上才有多少?阿金一样赚一份薪水,拿回来全给你管着。”
  碧媛坐在她们中间涨红了面孔。她手里一穗接一穗剥着玉米,新鲜割下来的,黄澄澄的玉米粒全都漏到地下去,埋住了她的脚,堆成一座小山。“我不喜欢他,”她低声道,“本来也不认识,不过坐过一回他的车。”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忽然理直气壮了——本来她同他也不认识!于是下次阿金再来,碧媛义正辞严地对他道:“你不要再来了。”
  阿金掀起衣角抹了抹脸,笑道:“我做这个事,本来就要到处跑的,并不是特为谢小姐才来。不过谢小姐你真漂亮。”
  碧媛气得扭头走了,一个拉车的说这话,多唐突呢!被崔阿金这么个乡下人爱上,简直连面子都挂不住,崔阿金懂什么是爱么?但是有一句话碧媛听进去了,崔阿金说,谢小姐真漂亮。其实一向不大有人说碧媛漂亮,她长得像死掉的谢洪升,尤其是眼睛,母亲每次挖苦她也都是从眼睛开始,“那么小的眼睛,单眼皮,塌鼻梁……”现在碧媛往镜子里上下打量,其实她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两个角度是很秀丽的,这点上不得不说,崔阿金是比别人高明,她一共就坐了他那么一回车。
  阿金不知从哪里听说碧媛是中学毕业,再来的时候,便掏出一叠折成豆腐块大的纸,一定要碧媛拿着。碧媛拿眼一扫就猜中了七分,再三地道:“不要!你给我这个干什么呢,我不要看,你快拿走。”推攘中,阿金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她立刻触电似的缩回去,仿佛全身都留下一种汗腻腻的潮气,统称为“脏”。然而崔阿金也十分强硬,径自把情书丢在地上,拉起车就走,碧媛只得跺脚道:“嗳!你这个人……”
  她把那张扎手的纸拾起来,躲到巷子里站着把它读完了。阿金会写的字有限,但缀连在一起也表示了相当明白的意思,并不难懂。碧媛的心脏像被挑在担子上似的上下起伏,她不但觉得脸颊突突地发热,而且连四肢都酸软、颤抖,仿佛手里的不是情书,而是私通的物证。
  太不像话了,她心想,这个男人怎么敢明目张胆地说他做梦都在想我?!
  以前她写过一个电影剧本,讲男女恋爱的。对这一个方面的幻想,几乎都来自胡蝶女士的电影和张恨水的小说,碧媛自己写,也按着同样的模子倒出男男女女的爱,一律是留洋归国的青年,在国泰门前对着家境拮据的小姐诉衷肠。那些台词落在碧媛的纸上似乎天然带有一种艺术的合理性,但由崔阿金写出来就有点离谱了。凭什么呢?碧媛想,她们家无非是来安徽走个亲戚——首先她母亲就不可能把她嫁给一个外地人。
  她把情书撕碎了扔在河沟里,假装没事一样回家,一进门发现她母亲和妹妹在那里试衣裳,碧娴身上一件梅子红的小袄,缎子滑溜溜的发亮。
  “崔阿金送过来的,”谢太太笑道,“他们老太太帮佣的人家理箱子,有些穿不到的就给了他们。我的意思呢,你们女孩子一人挑两件留下,剩的都拿去当。”
  碧媛气鼓鼓地往床上一坐,冷声道:“干吗要他的东西,拿人家手短。”
  “嗳哟,你拎拎清爽,还不是看东西过得去?真是拿不出手的礼,我们上海人眼皮子就那么浅?你妈做过官太太的好伐。”
  她妹妹身上那件过于艳丽的衣服是一种危险的诱惑。碧娴长大了,在这么一个年纪跟着家人东躲西藏地逃难,也实在是难为她。碧媛清楚这个年纪女孩子的虚荣心,当然,是人都虚荣的。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讨厌,好像四周都虎视眈眈地备好了碗筷准备吃人了。
  “不知道上海现在怎么样,”她拐弯抹角地道,“该买张报纸看看,虹口打得厉不厉害。”
  “干什么?等不及啦!”谢太太竖起眼睛瞪着她,“从来没见过正经人家的姑娘每天等着盼着想过门的,我看当初就不该送你念书,好好的小姐也念坏了,成天写一些不要脸的东西!”
  碧媛立时红了脸,默默出门去了。她不能看着自己每天生活的屋子里有崔阿金的影子。然而阿金一再地公然向她示爱,渐渐闹得街坊邻居全都晓得,“谢大姑娘的朋友”隔三差五路过她们这里一次,陈师母们就热情地招呼:
  “阿金,正好你车子空着,捎我一段路可方便啊?”
  阿金笑嘻嘻地扯下脖子上的手巾,拍拍座上的灰道:“有什么不方便,婶子上车!”
  太太们坐了车回来,又去向碧媛报告:“阿金这个人,真没得说,现下挣钱那样难,你有事求他,他真掏心掏肺地帮你,一毛钱都不肯收。”碧媛听了更加忐忑,因为无形中总像是她欠了阿金的人情,所有人的账全算在她头上。最近她越来越恐惧了,难怪人家说,“烈女怕缠郎”。
  碧媛究竟同意了阿金的邀请,宵禁不能走远,就在河边坐了一坐。天凉了,一爿硕大的月亮挂在冷冷清清的河水上面,仿佛挨得人特别近,瞪大了眼睛监视他们。阿金的车上挂了一盏昏黄的马灯,厚厚一层灰尘像小虫似的。碧媛想到前一年冬天刚从南京逃难过来的事,便笑道:“那时候有个亲戚告诉我,叫我万一撞上日本人就过来跳河。”她原本是没话找话,不料阿金十分郑重地道:“是的,名节是非常重要的。”碧媛一时便语塞,只管坐在人力车的脚踏上摸着自己的手心,马灯把掌纹照得格外深,仿佛人在一霎间衰老了。阿金忽然道:“我准备下个月向你母亲提亲。”碧媛失声叫了出来:“你不能这样草率地……”阿金却笑了。
  “我是非常谨慎的,我可不会只看中一个女人漂亮就想跟她结婚。这两年逃难过来的上海小姐很多,我太清楚她们是什么女人。她们完全不懂得操持家庭,仗着受过一点教育,这也不做,那也不做,一天到晚地跳舞、喝茶,指望什么都靠丈夫。万一碰上这么一个女人,我不就有罪受了么?谢小姐,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碧媛先怔了一怔,才道:“那你大可以在本地娶一位太太。”阿金只是微笑,不说话。碧媛又道:“等打完仗,我们全家还要回到上海去的。”阿金听了“嗤”地一声,露出十分不屑的神气道:“那谢小姐说说,什么时候会打完呢?你不知道也正常,只有我们这种每天在外面跑事情的人才看得出来,这一次没有三五年完不了啦。你们在上海的房子哪还会在?”
  碧媛不响了。她当然清楚自己的生活里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一个虞少南那样的男人,但也实在不甘心变成“阿金家的”,否则真不如嫁给当年她母亲说的那个邮差。她今年已经要二十岁了,这不是在上海呵……她还能再回上海么?凭着理智,她低声地挣扎:“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些,我们压根也没到说这些的地步。”
  阿金嘿嘿地笑了,他倚在高高翘起的车把上拨弄那盏马灯,光线一忽明一忽暗,剧烈地在碧媛绛色的对襟大袄上抖动,像只手似的代替他抚摸她。碧媛知道阿金认得那衣裳的料子,即便她母亲动手改过了,也还是留着施舍的痕迹。离开上海,她们简直成了叫花子。就连她母亲也说:“他老娘又不要你服侍,人家自己做帮佣,搞不好还要贴补给你们。”
  碧媛埋下脸静静地啜泣起来,身上那件衣裳像罪证似的,令她羞耻得抬不起头。她真恨自己穿错了衣裳,恨滁州,恨日本人,也恨她家里每一个人。崔阿金看她哭了,反倒吃吃地笑起来,露出一种惯常对待顾客的神气,道:“不至于的,谢小姐,这个账你算一算,对你只有好处。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看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阿金拉起车送她回去。她坐在高高架起的车座上,看着陌生的街道,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只能听从崔阿金把她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她甚至想过他会做出一些不体面的事来,但好在车子在谢家门前停下了。然而她也不想回到那个家里去,那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背叛了她。
  第二年春天,崔阿金仍然拉着他的车到谢家来,把碧媛和一床被子一道接走,没有酒席,也没有吹拉弹唱,两个人就算是结婚了。
 
 
第五十九章 错身
  三朝回门这天,碧媛和阿金一起到谢家来,她们这间屋子到处都是喜字,顿时显得十分狭窄。碧媛已经改了发式,梳成个光溜溜的髻,别着一朵荔枝红的绒布花,脸上红扑扑的。街坊太太们都到她们家来说话,站在门口看新娘子,肆无忌惮地议论碧媛的打扮,并不怕被她听见。女孩子嫁了人,理所当然失去了矜持的权利。
  崔阿金带了许多糖果——崔老太太从主人家里拿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着一颗颗剔透的方块。崔阿金抓了一把,逢人就往对方手里塞:“喜事的,喜事的。”战争里不必要的东西一概短缺,大家得了糖,先不吃,攥在手心里,喜笑颜开地摸着。糖果分到碧娴,碧娴当时没做声,默默把糖接了过去,但过了一会她站起来,一径把糖放回洋铁盒子里。她长期营养不足的身体竖在宽松的棉布袍子当中,衣褶十分笨重,走来走去像个幽灵。
  新娘子坐在床上摆弄自己的手指,听着男人女人在她头顶叽里呱啦,眼睛里有一种隐含的羞愤。碧娴怔怔望着她,然后沉默地穿过人丛走出去。
  这天晚些时候,书卿找了个借口出门,一径走路到县里的邮局去。这一个时期,内地的通信已经渐渐恢复了,他每个月一号都要来一趟。书卿向柜台里买了信封和邮票,把准备好的一摞信纸塞进去。其实那是好几封信叠在一起,从逃难过来以后,他每个礼拜都要写一点东西。
  他没办法想象少南在那里,对着一张白纸写“你”如何如何,提到少南,措辞永远是第三人称,像日记一样,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挤在一块,有讲现在的,也有回忆过去的。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开始回忆:“那一眼我就意识到,他也是”。
  许多细节他都不能忘记。譬如少南有件绿色的丝绸衬衫,他们有一次吵完架发生关系,就在洗手台旁边,袖子湿掉以后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浓酽的墨黑。后来他们总是去同一间旅馆,房间里有一部唱片机。有时他也写“这里”的情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事做,但薪水较汇丰当然已经大幅缩水,碧媛结婚也难免用掉一笔钱,所以总是青黄不接。
  书卿老是在日记里反刍,只有一直提“他”,才觉得“他”始终留在他生命里。每个月一号,他朝圣似的把自己思想的一部分寄到恩利和路虞公馆。无论如何,他希望少南还是等着他回去。
  书卿正要找浆糊封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掏出一截铅笔,就借着柜台的一个角落,在信纸背面继续写:
  “……夏天他总是到我家里来,每次给小妹妹带一支冰淇淋,小妹妹相当珍惜,把包装纸擦得很干净,收藏了一整盒子。然而有一次我母亲讲她精明,说她‘专挑贵的’,那以后小妹妹就绝不肯再接受别人的东西——”
  他用那张桌子有了一些时候,后面人等得不耐烦,放声吆喝:“缺德不缺德!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书卿没有回头,但脸上已经有些发热,他匆匆地继续写道:
  “……就连今天妹夫来派喜糖,她也没有接。我当然晓得这样下去会有很大的问题,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离开上海一年多了,大家过日子都像在将就,想着‘仗应该很快就打完了罢,一切等到回上海再说’,仿佛回了上海,就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然而很可怕的,我发现最近想起他的次数少了一些,大概是长久失去联络的关系。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每天却是一睁眼就欠着全家的开支。以前我们因为要不要公开恋爱的事吵过,现在想来实在幼稚,那时候至少还有资格恋爱。”
  他还要再写下去,那页纸却连背面也已经满了,只得收在一个突兀的结尾。书卿把信封交给柜台盖邮戳,看着对方把它丢进地上一只绿色的大袋子里。邮路恢复后,身边陆陆续续听说有人收到上海的消息,然而他寄的那些却是一次都没收到回信。
  上海成为“孤岛”以后将近半年,租界与外面的信件才逐渐正常,但南京是个真空地带。少南辗转托人到南京找过一回,就按着书卿留下的地址。那段时间去南京简直是冒死,朋友带回口信,叫他不要找了,“断壁残垣,无一生还”。
  租界里倒是十分热闹,因为一下子躲进来太多人,凭空多了大量看戏、跳舞、吃饭的需要,反倒比过去建了更多的酒吧和电影院,到处挂着牌子宣告客满。商会里不少人把工厂也迁进租界,反正等着吃饭的穷劳工遍地都是,给的工钱还可以比以前再低一些。也有人劝鼎钧把工厂重新做起来,鼎钧一概谢绝了。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又发过两次心脏病,和别人借势发财的心境自然两样。抱着苟安的想法,一味缩减开支,只同意少南在一间学校里谋了个教员的职位,虞家还是住在恩利和路,有两个佣人照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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