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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近代现代)——-阮白卿-

时间:2024-12-25 10:11:34  作者:-阮白卿-
  王家阿姐因为地位骤降,也就不大在弄堂里和人说话,有时和谢太太当面碰见,立刻把眼睛移开了,不吭声,但整个人完全像只鹌鹑,缩着头,一身哀愁。
  那回她把老太太推到门槛上,仿佛突然诱发了什么潜伏的毛病,谢老太太日渐昏迷下去,甚至于长睡不醒了。这一次谁都没有再提送医院的话。过了两个月,老太太就死在堂屋里。
 
 
第五十二章 轰炸
  没人愿意出来吹拉弹唱地料理丧事,只在门上贴了窄窄的一张白纸,但说起来是已经尽了足够的孝。医院进了,汤药吃了,再死就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们。和病人相处像是一种刑期不确定的囚禁,骡子似的围着吃喝拉撒打转,孝子也要拖成疯子。
  三年了,谢太太等刑满释放这天已经等了太久,一个女人,尚未老到来不及的地步,死了丈夫再死婆婆,从今往后竟然真的是她的天地了!
  谢家原籍在滁州,亲戚大多在南京,上海除了他们家,现在只剩一位姑太太在世。书卿挨家给她们打电报报丧,人家也只好回覆一封电报,请他们节哀。谢太太十分不高兴,因为“节哀”是毫无惊喜的回答。她们浪费了钞票打电报,做亲戚的不该讲出点新鲜花样吗?白费那些洋钿听“节哀”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还报什么?现在什么都贵。
  贵管贵,该花的还得照样花,譬如女儿要嫁人,总不能没有压箱底的东西。碧媛到底说了一门亲事,男方在虹口开着一家小小的茶食店,少爷没正经念过书,但做生意据说很有头脑。谢太太特为拉着女儿去照相馆重新拍了一张半身照。相片里的碧媛,是教会学校制服打扮,发型也尽量往女学生靠拢,显小,狭长的眼睛茫然看向相片外那陌生的男人,一张脸给扑得红红白白,像个被关进相片的鸽子。
  过几天媒人上门,带过男方的话来。
  “不是说我们大姑娘哦,”媒人一进门就攥住谢太太的手,“做生意的人家,你是不知道有多挑,没念过书不肯,念书太多也不肯,怕压着少爷一头。巧在大姑娘跟少掌柜天作之合,八字也拿去算过了,都好,都好。”
  她说一句,谢太太“嗳”地应一声,听见说“都好”,才笑道:“模样也好,你们见的人家多了最晓得,其实相片还拍不出人一半漂亮。”
  媒人像没听见这话,微妙地顿了一下,撒开手自顾自扶头发。
  “也是不凑巧,他们太太问起姑娘有没有兄弟,我只好照实讲,说谢家只有一位少爷,但是能干得不得了,在汇丰帮英国人做事——我有哪一句不对,你要跟我讲。我说,听见这位少爷快订婚了,新娘子还没过门。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做生意的人家,一贯打算得细。太太就说,还是做哥哥的先成亲,姑娘再过门,这样好些——不过现在这些还谈不到。”
  “唔……”谢太太低声咕哝,“这是什么道理?”
  媒人先喊了她一声太太。“按理说呢,太太,他们真心实意看中大姑娘,想着风风光光地把事办了。不过你也知道,外面乱七八糟,物价涨得不像话。你这样想,反正他们只一位少掌柜,过了门全是大姑娘当家,只要小夫妻互相扶持,以后日子还长。”
  谢太太听懂了,他们是不肯拿出钱来,生怕贴补在兄弟身上,先还担心人家听说了什么。
  “瞎讲,”她笑着,但是故意语气说得重些,把手里摇的一把蒲扇往半空里一拍,“做了一辈子生意,金银器是临到说亲才买的?”
  “嗳,都有难处,都有难处。”媒人把半个身子都倾过来劝她,“换做别的媒人,为了吃这杯喜酒,一定坏的也说成好的,我从不这么干,那不是害人一辈子吗。姑娘年纪不小了,要真为两件首饰耽误大事,不值当的,其实他们家相看过好几位小姐,都是美人,男孩子不怕挑。”
  谢太太听着就渐渐拉下脸来,“那我没什么好讲。”她起身,媒人也麻利站起来。送客送到门口,都不做声,谢太太又不甘心,愤愤然道:“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我们姑娘能写会算,什么铺子当不得老板娘?不是我势利,嫌他一毛不拔,是我们正经人家的女儿,就该当三媒六聘,别人看着,难道不也是他们的脸面?”
  媒人的手已经扶在门上,又站住了,笑道:“原来是我没说清楚,叫太太误会!娶亲哪里会不下聘礼,只不过眼下实在难一些,就怕你们挑理。不过太太放心,他们少爷肯上进,人又聪明,脾气又好,往后大姑娘嫁过去只有享福,你信不信?”
  不信又怎么样?在她们家的情况,说到这门亲事已经算走运了,谢太太悻悻然微笑着。
  下个月初一那茶食店的少掌柜上门,带来四色茶礼,算是正式地求亲。谢太太头一回看见她女儿要嫁的这男人,吃了一惊。先只听媒人说他多么勤勤恳恳,不料是个矮子,人又黑,肚子胖得出奇,两条腿倒还算细,像一双筷子上插了只鲜肉包,坐下来粮垛似的,圆咕隆咚杵在堂屋里。说句长一点的话,胸膛提起来屏着一口气,脸憋得发紫,像是犯心脏病。
  “带的这老几样……”人走了,谢太太向碧媛埋怨,“他们自己就开茶食店,不过是从卖的货里抓一点给我们,没准还是陈的。不好就不要吃它,回头给我拿去走亲戚。”
  碧媛当时没说什么,男人坐进她家里来了,也无非是一种出于体型差距的恐惧。但是晚上她关起门来哭到半夜。她既希望他快点死,又替他感到不公平,其实他不过就是个想娶老婆的普通男人。
  在悠长的、凄凄切切的抽噎声里,她妹妹碧娴打起鼾来,湿腻的头发一绺绺贴着额角,鸽子笼似的房间里永远光线不足,蒸着汗味、眼泪和小女孩子无虑的睡梦。碧媛被鼾声打断,收住眼泪,怔怔地望着她妹妹愣了一会儿,然后嫉妒地想到,这间屋子很快就只属于碧娴了,而她将要和那肥头大耳的丈夫分享一间屋子,分享一张床,再分享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独属于她。
  因为中秋节后就要过门,嫁妆办得手忙脚乱。尽管谢太太一直催碧媛嫁人,却始终没有什么经济上的表示,现在开始花钱了,结婚这件事才真正令她们有了实感。书卿也被指派去南京路置办床帐和被子,谢太太特地嘱他带美娟同去,理由当然是男人没经验,不会买东西。
  “现在倒不提做哥哥的先结婚、妹妹才能过门了。”美娟说。
  “当时也不过是为谈聘礼,怕女方敲他们竹杠。”
  “其实谁先结婚都一样的。不是有那种家庭——先借债给儿子娶亲,再反手把女儿卖个好价钱,还给人家。”美娟那一贯讽刺的声气叫人觉着心虚。
  书卿不答话,恰巧有一辆汽车从背后冲过来揿喇叭,他便扶着美娟的手臂往路边让一让。他母亲叫美娟陪着置办,用意再明显不过,无非想提醒儿子名义上的女朋友,“将来你也得照这样来一套”。美娟自己有没有察觉?
  “说起来好笑,上回虞少南送我回去,他们那汽车夫死命拿眼溜我。”
  “你不要介意,”他替少南道歉,“他自己也给家里当贼一样盯着。”
  走在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底下,阳光忽明忽暗地耀着眼睛。已经八月了,滚烫的风里飘着女人的衣裙,湖绿、荔枝红,满世界热浪里色彩斑斓的海藻。美娟也是其中一条,杏子黄的绉褶纱裙,荷叶袖只盖到上臂,手腕上叠戴着一块手表、一只麻花银镯。书卿因笑道:“什么时候买的新裙子?”美娟闻言,原地转了半个圈叫他看,裙褶间缀着亮闪闪的丝线。在一家店铺的橱窗下稍停,身后张贴着巨幅广告,电影明星某某女士正托腮凝视过路的行人,穿着淡淡一抹竹青,把唇上鲜红的唇膏衬得异常醒目。
  那彩色画报上慈悲的微笑,仿佛玉佛寺里白面红唇的菩萨,负责教这时候还出门闲逛的人感觉心安理得。按报纸上的说法,日本人十天前就已经打到上海了,但火线还远,而日子不能因为打仗就不过。打仗,大家都有经验,32年也是这么打过一回,很快就停战了,而且南京路是公共租界,再怎么打,总不会打到租界里。
  美娟只管仰脸浴着阳光,与画里的女人对视,在书卿看着,忽然觉得是种奇妙的共鸣,这凝止的一刻仿佛另一个世界似的。美娟越深入他的生活,他越觉得不能够玷污她,不能容许自己妨碍她的自由。
  书卿陪美娟去先施公司买下了那支口红。她当着他的面就涂起来,对着柜台上的镜子,一丝不苟描嘴的轮廓。书卿因为不好意思盯住她看,便低头向着玻璃柜台,方的、圆的、椭圆的,乳白和琥珀色的小瓷瓶,反射天花板上的电灯光,觉得凉丝丝的。她涂完了口红,书卿忍不住道:“其实我本来打算和你说件事。”美娟道:“你说。”书卿道:“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是不要说。”
  美娟偏过脸睨着他,仿佛已一眼看穿了他,了然微笑道:“你这个人的好处呢,就算是诚恳吧——也没有诚恳到点子上。我告诉你,你不要被虞少南影响了,你还要我继续讲下去?”一面说,一面用口红管子虚虚点着他。
  书卿立刻觉着赧然,笑了起来道:“虽然这话像是在骂我……但说真的,我也是需要一个人来骂我。”美娟扑哧一声笑出来,瞪了他一眼,把口红收进皮包。在他们旁边,一位中年太太正在试香水,晶莹透亮的玻璃瓶子排列在柜台上挨个喷出来给她挑选,良久也没有满意。美娟仿佛忽然有点尴尬,借着那团复杂的香气“啃啃”轻咳了两声。
  美娟催着他上楼,帮碧媛小夫妻挑选新房的布置。要在原本的旧家庭里新辟出一个新的小家庭——哪怕只有一间屋子——是需要那么多东西:鸳鸯被面,配成一套的两只枕头,绉纱床帐,黄铜烛台,大红绣花桌布……其实许多摆设只有成亲那天才拿出来用一次,想想实在可惜,但又不能不在这些上头使钱,本来亲家看不起他们。
  上了三楼,恰巧有一群女校学生吃着冰淇淋走来,唧唧呱呱,旁若无人地高声玩笑,将他们两人冲散了。书卿便先走到前面站一站,等着美娟跟上来。突然轰天震地一声巨响,整个人被掀翻出去,耳朵里闷声嗡鸣。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板上,面前黑烟滚滚,到处掉着天花板、碎玻璃、断成几截的木头房梁,烟尘废墟里横出人的手脚,有些连着身体,有些就只是碎块。
  这时候才渐渐能听见哭叫声,男人和女人混杂在一起,撕心裂肺的、恐慌的嘶吼。半晌有人传来消息,说日本人竟在这里扔了一颗炸弹。
 
 
第五十三章 逃难
  意识到被轰炸的那一霎,直觉将要面对铺天盖地的恐怖,因此反倒没有求生的欲望。从短暂的昏迷里醒过来,周身摸了一遍,手脚还在,肠子也没有流出来,余下的伤口便也就忽略不计了。心里既庆幸,又失望,然后才是必须要活下来的念头。
  周围乱烘烘全是挣扎逃难的人,书卿也跟着他们。一爬起来,身上头上“哗啦啦”掉落许多砂石,鞋子踩着扯散的被面,是倾塌了的绸缎柜台,花红柳绿地埋在同样倾塌的壁板里。
  他跨过废墟去找美娟。电线炸断了,稀薄的日光里盘旋着无数尘土,像口深深的窨井,左边是墙,右边也是墙。房顶撕出个口子,隐约听见飞机“嗡嗡”地盘旋,捅了蜂窝一样,震得人毛骨悚然。声音一近,难民便惊声哀嚎,争先恐后钻到断壁根底下抱头蹲着,等待炮弹再打下来,然而究竟没有再打,蜂群渐渐飞远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找到楼梯了!”众人立刻一拥而上,把书卿也卷在当中。
  有个光着脚的年轻女人,脸上流着血,怀里有个很小的男孩子,书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让她先走。女人用手肘一搡就把他搡到墙壁上,紧抱着孩子夺路下楼,她的额头流了血,血顺着太阳穴一直往下劈开脸颊,流到下颌角,蹭在孩子额头上。那瓷塑似的孩子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逃难大军仓皇地下行,楼梯上七零八落,掉着许多炸飞的男士手表、洋装、玻璃花瓶的碎片、洋铁罐头、宝石胸针……种种歌舞升平的遗迹。
  来到街上,才知道炸弹就打在先施公司,大楼半边已经没有了。尘烟遮住了太阳,长条的店铺招牌悬在黑烟里摇摆,马路上倒着半截电线杆。不知道在商店里困了多久,救护车已经赶过来,横在马路中央,车轮旁边摆着许多具已经不必救护的身体。一从废墟里露出一角黄色裙子的长摆,人的面孔被砖瓦压着,但书卿已经认出她了。
  美娟是从三楼掉下来的,半堵墙壁推平了她,却仍然有一只手伸在瓦砾外面,保持着求救的姿态。
  书卿惶然地扑在废墟上低声叫她:“美娟……美娟……”开口才听见自己喉咙哑了,大约因为吸入了过量的粉尘。他看不见她的身体,只觉得那半截手臂很干净,年糕一样浆白的皮肤,仿佛只是睡在废墟里,然而死人的肉体和任何睡着的人是不同的,没有生命的肉不会呼吸。书卿试着把她挖出来,砖瓦滚落下去,是具象化了的精神的崩塌。
  租界警察强行清场,把他赶出轰炸区,推进看热闹的人群。书卿原本打算留下美娟的一两样遗物做纪念或是还给她家里人,偏偏手表的搭扣摔坏了,解了半天也没摘下来。过了会儿,人群骚动,原来缓缓开进一列卡车,烈日下呈黑红色的尸体,都用长条木板抬着运进车斗,拿白毛巾蒙脸的警察拧着眉头,把穿洋装的小姐、丢了礼帽的中年男人和衣裳褴褛的报童排列在一处,街上飘荡着硝烟和腐臭味。
  因为交通封锁,书卿回到鸿祥里,天已经全黑。左邻右舍早已拼凑出消息,知道真的是打进来了,惊恐交加,在家里坐不住,都站在衖堂里听别人评议时局。书卿铁青着脸从他们当中穿过去,大门在身后重重地一摔,衖堂里倏然寂静了几秒钟,又重新演说起来。
  他关起门脱衣服,才知道背上有手掌长的一道伤口,血已经干了。谢太太跟着他上楼,悄声推门,从椅背上拿起衬衫看了看,惋惜道:“划在这种地方,补也不好补,春秋天加件西装倒是可以盖……”
  书卿夺过衬衫,用力从那破口的地方一扯扯成两半,往地上一甩。谢太太拾起衬衫拍了拍,她穿着一身黑,灯影里阴恻恻地望着他,不说话,书卿突然抓起台灯向她脚下掼过去。电线甩在桌上,拖着相框、杂志稀里哗啦滚下来,灯泡碎了一地。
  房间里倏然黑了,借着窗外的一点灯光,他母亲准确地打中了他的脸。他母亲低声喝道:“你发什么疯!嗯?已经捡了一条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书卿不答,只是背过身去,把桌上的书一本一本拼命掷到地上。他只恨能给他扔的东西太少,隔不断她,她还要来摆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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