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鼎钧已经听出儿子在哽咽,不能不趁着这伤感提出命令——家事也是生意和谈判的一种。借着死去多年的太太的名义,鼎钧严肃地对少南道:“还是没成亲的缘故,才小孩子似的,成天胡闹,我已经给你说了一门婚事,以后自然有少奶奶牵住你。也是了结你母亲的遗愿,她到死还念着没看见你娶亲。”少南从沙发里惊跳起来,“现在谈结婚,有些早了罢!”
鼎钧哼了一声,讽刺地道:“什么算早,什么算晚?”少南一时对答不上这抬杠式的问话,又听得他父亲补充:“反正你眼下正是有空的时候,最近工厂里的事,你就先不要管了。”
少南全身的血都涌在脸上。挂电话之前,鼎钧又说了几句什么,他也没在意听,只顾站在那黑暗中惶然着,由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抗争的资格。
小时候他为母亲不平,暗自发誓等长大了,一定替她向父亲讨回来。现在他知道了,无论母亲还是自己,压根就站不到鼎钧的对立面上去。手里抓不到钱,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对于结婚,他以前一直是敬而远之,有他母亲和秀南的惨败在前,实在想不出婚姻有什么好处,但这理论又似乎仅适用于女人。就好像彼德宋,秀南拦着门骂他,不放他出去,抱着孩子去老太太面前哭诉,砸东西,不准他进房……徒然闹过种种,彼德宋仍然每天早晨去老太太跟前做孝子贤孙,即便秀南就在那里站着,他眼睛看也不看她,应过卯就往外跑,仿佛家里发生的一切同他无关。在外头,他永远是造船厂的大少爷,“不会玩的男人怎么做生意?”除非悍妇,女人管不住他们。
少南从来没认真考虑过娶亲,然而他在那昏暗的客室里又坐了一个钟头,认真思忖了一番——眼下这段恋爱是决然不可能公开的,既然这样,结婚倒成了未必不可。
他最终决定去见见那位门当户对的郑小姐,哪怕只是碍于鼎钧的面子。他已经醒悟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恋爱当然自由,但婚姻必须戴上镣铐。现在他对那些流连交际场的男人已经生出一种廉价的同情,因为在假想里,自己俨然已经是个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他想到刚认识书卿那时候,书卿也是考虑结婚的,但他并不打算向书卿坦诚郑小姐的事,他十分清楚,书卿的想法已经变了。这反倒令少南萌生一种退缩之意——书卿这个人,守旧起来真守旧,可天真起来又实在过于天真。
少南和郑小姐没有立刻就开始相亲。平常的做媒,是介绍人请客,在自己家,或者菜馆里,隔着大圆桌,教男女双方互相辨认一下长相。跟一个人能够发展成什么性质的关系,其实从第一面就已经决定了。郑小姐家里开着一家纺织厂,母亲和宋太太是旧交,照理应当由秀南充任介绍人,不料第二个礼拜,秀南就有孕了。
再看见秀南,还是在梨娜家里。梨娜慷慨地把起坐间让给他们,也是猜到秀南在宋家说话不方便。梨娜这栋洋房曾经接待过许多位太太,短暂地成为她们的乐土,不必装腔作势应付婆婆和丈夫,仿佛凭添了一种崇高的使命感。梨娜留他们在起坐间谈话,自己推说要去街上买份英文报纸读,隔着窗子,少南等她过了马路才问:“孩子是谁的?”
秀南盯了他两秒钟,皱眉道:“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你疯啦?”
“我是怕你疯了!”少南压低声音说。他姐姐瞪他一眼别过脸,他又道:“你真当他们是电影明星?那章金铭演过什么东西?别的本事没有,靠陪阔太太打牌做生活,跟堂子里的讨人有什么分别?”
秀南冷笑:“我同章先生的友谊,完全是精神上的。就算我有想法,别人还未必看得中我——望三十的女人,有丈夫有孩子,亲戚太太一大堆,满世界都是看守,我拿什么跟人缠夹不清?”少南听她这话简直大有危险,忙道:“算了算了,给老妈子听见,回去又要瞎讲八讲。”秀南拉下脸道:“凭什么算了?你明明就是知道,还要提章金铭章金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恶了?难道男女之间,非得扯上身体的关系,不是扯上身体,就是扯上钱,不能够有别的交往么?”少南讪讪地道:“行行行,是你有理。”
起坐间墙角立着一面西式穿衣镜,向前倾着,照得沙发椅上的秀南活像遗老家里挂的祖宗画像,穿着葡萄紫丝绒旗袍,醒目的红宝石戒指,尖尖窄窄一张白面孔,完全是疲倦的妇人。秀南自己也发觉了,走去镜子跟前照肚子,往左边扭一下,又扭到右边,最近她觉得自己干瘪得厉害,小腹照样肉唧唧一大团垂着。
“这下她们更有得说了。吵归吵,还是要好,要好才生。”
“妈那时候要苏南,亲戚不也是这样讲?”少南低声笑了。
宋家自然是喜欢的,反正他们有钱,孩子不在乎多养几个。况且仍然介意头胎“不足月”那回事,这次早早就给亲戚们报信,逢人脸上喜洋洋的,不过仅限对外——毕竟不是头胎,一回生二回熟,小心翼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第四十二章 舞会
第一次和郑小姐见面,秀南出来做东,在一家淮扬菜饭店请了一席,宋先生、宋太太、郑先生、郑太太、两家的几个同辈都在。怕身处焦点中的两个年轻人尴尬,不谈是相亲,只说是叙旧。
鼎钧是携姨太太来的,而且一定要汽车夫先开回虞公馆,把少南带着一道去,以示他们是和气的一家人。少南没见过姨太太几次,以前只拿她看作鼎钧流连堂子的证据,眼下她突然堂而皇之地以长辈身份出面,厌恶之中,又有一种微妙的讽刺之感。
花团锦簇的旗袍簇拥当中,少南一下就认出郑玉霖小姐,并不因她是在场唯一一位没有烫鬈发的女士。他对她的全部印象是普通。玉霖不胖也不瘦,女人的轮廓俱全,但也仅仅是“有”而已,找不到任何记忆点,连衣裳也不能够突出她骨骼的存在:鲜明的荔枝红的旗袍,上面铺着淡淡的小白花,从腰以下笔直地盖到脚面。少南没有再朝着她走,只隔半个房间欠了欠身,算是礼貌性的招呼。入座以后他屡次抬头看着玉霖,又把视线偏到别处,试图复写她脸上的一部分内容,最终毫无所获,除去她的翡翠耳坠子之外——稍嫌老气而过于隆重。
玉霖是如何评价他的?当他同意和她见面的时候,基本上就做好了要跟对方结婚的准备,想必玉霖也这样打算。但他未曾料到自己连对方的面孔都记不住。玉霖坐在对面,少南免不了看见她吃东西。她专心致志地与一把调羹调情,低垂着眼皮。他怀疑玉霖也没有记住他的样子。
郑先生和鼎钧只是谈工厂里的事,请了多少工人、商会里担任什么职务、生意如何难做,丝毫不牵扯到两个年轻人身上,但互相都旁敲侧击地推测了对方的财产。玉霖也听懂了,僵着脸,沉默地把嘴唇抿成一道薄薄的红线,脊背羞惭地勾着。
郑太太向宋太太笑:“还是你好哇!”说的是秀南的肚子。这一向亲戚们见面,总归是道贺,“大少奶奶有福气!人漂亮,又有福气,比什么都强!”
“你们也不错!说你们少爷出洋啦?什么时候走的?”
“上个月,”郑太太向前一倾,宋太太也会意靠过去,肉山一样的胸脯压着桌沿。郑太太用全桌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讲悄悄话:“看你们那个去过了,他也要去,跟我要钱要了好几年,我不准,非按着头娶了少奶奶才给他去。”
吃吃的笑声。彼德宋听懂了是说自己,推推金丝边眼镜,“嗐”地一声笑。
“知不知道在说谁?”宋太太问彼德宋,“郑伯母家的小禄,来过我们家做客的,你这两年见过他没有?”
“唔,唔。”敷衍地算是回答。
宋太太又掉过脸,“少奶奶也一同去?”
“她?那可不是要跟着!”提到媳妇,两个婆婆心照不宣地撇嘴。“现在的年轻人哪比我们那时候,一提出洋,拦也拦不住。我讲的呀,你们爱玩,将来有的是好日子玩,先把小孩子养下来再说——不听,少奶奶脸一拉,门一关,还管你讲什么?到底给她撺掇出去了。”
宋太太不便开口应和她,只摇摇头笑着。
郑太太笑得流泪,把手帕拈起来压压眼角,顺手把滑到小臂半当中的一只镯子抹了下来。宋太太立刻会意,因笑道:“喔哟,这只翡翠镯子水头真好!外面难买了。”
“是吧?其实不贵,这种早过时了,现在都流行钻石的。上回我见陈太太戴一只法国胸针,足足十几排钻石镶出来,一拆一对,她和她家二小姐一人一只。我回去就同小禄讲,你出洋也行,照这样给我带一对回来。”
一句递一句地讲她们自己的小圈子,鼎钧的姨太太有些焦灼,这时终于开口问:“上海买得到么?我也去买一对。”
“唔……永安嘛。”郑太太笑笑,搛了一粒虾仁,对话有些冷场,但笑容依然是礼貌的。谁都没有说什么,但也什么都说了,不理睬算是种表态,意思这桩婚事成不成,同姨太太没关系,仿佛只是赏脸叫她来吃顿饭,反正不是正式结婚的。
姨太太欣欣然的神气有些发硬了。少南不做声,暗暗替她十分惭愧,但又生气,恨她上不得台面,因为外人看着他们是绑在一起的。
吃过饭请大家跳舞,摆明是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别人总是起哄,少南不得不邀请郑小姐跳一支。玉霖一瞬十分紧张,低声说:“我不会。”
“让少南教你。”秀南扶着肚子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像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对小辈颐指气使。当然,在婚姻这事上她有好为人师的资格。
玉霖的手是冰冷的,像握着一把竹帘子。少南用了半支曲子告诉她,怎么踏脚,什么时候转身,玉霖就像她母亲的一个缩小的翻版,从她沉重拖沓的动作里,能够看见她全家人的过时。少南说,郑小姐的耳坠子很好看,是伯母送的?玉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梵哑林淹没掉,高声地、但是显得虚张声势地说,是我们老太太给的,谢谢虞先生。玉霖直直挺着脊背,但又觉得这姿势像在给对面的人递胸脯,实在太不像话,本来跳舞就已经像投怀送抱了,总不能连乳房也贴上去,于是又坍缩下来。后半支曲子,玉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少南西装口袋里折起的手帕上,仿佛对手帕的花纹异常感兴趣似的。
少南问玉霖,平时有什么爱好,读什么书,玉霖皱着眉想了半天,没有说出什么,只报以歉疚的微笑。离曲子拉完还有几句,少南又问:“郑小姐喜欢看电影吗,或者下次我们一起去。”
他这才知道玉霖对电影片一无所知,因为郑太太不允许她进戏院,一切新式女孩子早已习惯的娱乐,统统应当“等出阁了姑爷带你去”。少南在心里问自己,你怎么和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一个被钉在二十年前的女人。他不能够同这样的人恋爱,哪怕作为朋友交往都不行。他既厌倦她乏味,又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培养她——婚姻又不是学校。
跳完一支曲子,人们从各自的闲话里如梦方醒,稀稀拉拉地鼓掌,催促他们再跳一支。这时候彼德宋站起来,随着从舞池里撤出来的客人往外走。秀南追过去问:“你上哪儿去?”
彼德宋说:“我没讲吗,下午我还有事。”秀南冷笑道:“什么事比陪你全家还要紧?”彼德宋拂开秀南的手说:“不是有你么?这保媒拉纤的场面,我平白坐在这里凑数也怪没意思的。好了,你去问问妈和郑太太等会要不要打牌,妈也好久不玩了,郑小姐就叫少南送一送。”
秀南陡然提高了声音道:“要问你自己怎么不去问?不要你人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
有人向他们侧目,彼德宋摆出一种厌倦的神气道:“你又来了,什么叫烂摊子,给人听见还以为我们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嗳,够了够了,在家里由着你骂山门,我哪回不是让着你,何苦又当着这么多人发疯。”
三房的兰少奶奶来了,一站定就揽住秀南的胳膊,朝彼德宋笑道:“这是怎么了?要我说,大嫂还是对你太好了。”又掉过脸对秀南说,大嫂不要同他们计较,男人不识得好歹的,咱们去叫一杯可可茶喝。彼德宋拍手笑道:“咳,真是的,你看,你有一个帮手了。”说着旋过身去就要走。秀南摔开兰少奶奶,锲而不舍追问:“你究竟上哪儿去?”彼德宋不耐烦起来,但仍然微笑着说:“说了有事,那些生意上的人你又不认识,我瞎讲八讲,丢几个名字给你,又没意思的咯。”秀南咬牙切齿道:“你再鬼扯?你敢说不是去找什么妙丽、苏西?”彼德宋竖起两道眉毛说:“那,他们要约在跳舞场,我没办法的呀。”秀南道:“那你现在打电话给他们,把人约到这儿来,哪里不能跳舞?”彼德宋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这就没意思了,真的,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他说得十分恳切,从圆圆的小眼镜片背后露出一种相当的宽容,使人觉得他是最称职的那一类丈夫,不管太太多么不足——非但自己无趣,还要求丈夫也跟着一同无趣——他都是温和的,忍让的,因为他是一位俯仰众生的绅士。秀南立刻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兰少奶奶重新搂住秀南要带她走,秀南心里忽地一阵愤慨。可不是又给他找到机会溜了?她气咻咻地将兰少奶奶推了个趔趄,三爷立刻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先前还躲着看热闹——“大嫂,你这就做得不对了,我们本来是好意,你们要动手,回去关起门来打,不要牵扯别人好吧!”
秀南冷笑道:“你当然向着他啰!你们宋家的男人有几个正经的,你自己心里清楚,玩舞女的玩舞女,逛窑子的逛窑子——你问问他,他是怎么有了一个私孩子?滑稽伐!打胎的钱还是问我要的!”她骤然觉得脸上一凉,马上听见一只玻璃瓶“啪嚓”碎在地上,黏糊糊的橘子水顺着脸颊和头发滴滴答答落下来。秀南才要爆发,少南已经冲到彼德宋跟前给了他一拳。
彼德宋的眼镜掉在橘子汽水里,一边镜片裂了几道。彼德宋弯腰捏起眼镜腿甩了甩,把胸前口袋里塞的手帕拉出来擦另一只好镜片,一面擦着,一面乜斜着眼向秀南道:
“好,好,我们宋家……我们宋家家风这么败坏,你死气白赖地嫁到我们家做什么?”
秀南一时噎住了,她忽然记不起当时他们结婚是什么情形。仿佛的确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有人劝她把小孩子拿掉,她不肯,仿佛专门要同她父亲对着干才能获得自由,即使后来后悔,婚也势必不能不结了。她看着他,摘掉了眼镜的面孔不知为什么忽然陌生起来。她的丈夫是团白脸,小眼睛,光秃秃的头像只肉馒头,鼻子流了血,触目惊心的一片红痕被抹到嘴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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