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将近两个钟头,那半瓶高粱酒在胃里沸腾,少南弯下腰呕吐,觉得胸口有东西硌着他。相片他洗了两张,一拿到手就兴冲冲来找书卿。现在再看见那张微笑的面孔,他不仅愤怒,甚至觉得有点委屈。少南忿忿地把相片撕碎,和底片一起丢到黄浦江里去。
那天晚上他决意不再和书卿见面了,然而有一天,书卿的电话打到虞公馆里。那是晚饭以后,公馆里静悄悄的,王妈来叫,他还以为又是人家请他去跳舞,那一阵他总混在百乐门。少南一坐下就向着话筒里连珠炮似的说:“密斯赵累不累,天天跳到半夜一点钟,膀子一架几个小时,肱二头肌也练出来了,你们这算因工负伤还是什么?”话筒里静默着,那一头要说的话微妙地一吞,少南立刻知道不对。他有好一会儿没吭气,然后轻轻地问:“书卿?”
书卿道:“恐怕我打来得不是时候。”少南忙道:“没有没有。”接着就说不下去了,互相听对方的呼吸。书卿微笑着道:“有一场话剧,我想请你一起看看,不过剧团一点都不当红。”少南问:“是你妹妹喔?”书卿柔声道:“对的。”少南忍不住笑起来道:“为什么想到喊我呢?”
书卿认真地沉吟了一下,少南连忙打断他说:“开玩笑的。”
少南放下电话,觉得自己又活了。那天失望下对书卿的评价全部推翻,一听见对方的声音,书卿在他心里就变回了稳重、深沉、有责任感的人。他立刻开始反省自己的轻浮。书卿已经主动找来了,倒是他自己,平白无故跳什么舞。
小年那天少南特地穿得十分朴素,雇了黄包车到碧媛读的那间教会学校。因为不是公开演出,只请女学生的家人。碧媛不敢告诉谢太太,因为她母亲肯定借题骂她抛头露面,搞不好还要追问做衣裳的钱。“所以多出一张票,”书卿道“碧媛从没登过台的,给她撑撑场面。”
父亲一向缺席这种场合。礼堂里几乎全是中年太太,穿着棉布旗袍、绒线衫,桂花油梳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两只变了形的金耳圈。开场前互相询问:
“这戏讲啥么子?”
“不晓得,阿拉小囡讲是外国人编的。”
“外国人编得来咱们的戏?一下子小旦一下子花脸。”
“不晓得,说不是唱的那种。”
“有不唱的戏?”
“……吾阿伐晓得。”
一拉电闸就熄灯,只留舞台顶上一盏新换的圆灯泡,光秃秃,白得惨烈。先出来讲话的叫特蕾莎修女,听名字是英国人,中文带点口音。头巾黑漆麻乌一直裹到额头,露出尖瘦的脸,巴掌大小,鼻翼旁边两道深纹,戴着老花眼镜。黑斗篷拖到脚跟,乍一看整个人没有手,活脱一枚西洋棋。
无非是说课程和费用,教会学校不要钞票,但有些杂费打算募捐,讲到这里,太太们纷纷低下头去,仿佛被修女看一眼就要看掉几块大洋。
一扇人家不要的篱笆墙,垫高了立着充作阳台。碧媛尽管扮演罗密欧,但梳着女学生式的短发,大灯泡下脸的缺点暴露无遗:眼睛细长,却是单眼皮,大约也是没有扑粉的缘故,少南一眼看去,只觉得她十分寡淡。
“你妹妹长得完全不像你。”他说。
“喔?完全不像么?”
“也许有一点像,但总之是眼睛最不像——”他终于告诉书卿,“你的眼睛像谁?演《春闺梦里人》的雷夏电,你知不知道?”
书卿笑了,又顿了一会儿才道:“她像我父亲多一些。”
少南从没听书卿提起过父亲,待要再问,旁边坐的一位太太忽然道:“哦哟,不是讲修女就是外国的姑子,哪能教出女学生这副腔调。”
另一位太太道:“还好都是小囡。”
但台上罗密欧与朱丽叶接吻时母亲们依旧恐慌起来。嘁嘁喳喳的人声里,少南下意识地转头看书卿,他坚信这一幕得让书卿也记起点什么。那一天他们差点就亲吻了。其实人有时候是要一种冲动,但在书卿身上看不见,书卿总是想得很复杂。然而亲吻又有什么错呢?
他轻声道:“书卿。”书卿抿起嘴唇没看他,但低低嗯了一句。少南没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一声已经隐含了某种询问,而且这询问已经得到了回应。今天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散场之后一路走出去。学校旁边有个小贩,木板车上一只印着牡丹花的大搪瓷盆子,里面煮着五香豆腐干。书卿付了钱,用麻绳穿着一人一串,一路走,一路滴滴答答地流酱油汤,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弯着腰站在街口把它吃完了。
书卿道:“你嘴角上有酱汁……嗳,左边,再左边一点,还是有。”少南睨着他笑道:“那你帮我擦干净。”
书卿摸出手帕,才一抬手就被少南打掉了。书卿似乎吃了一惊。两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互相望着。是旧历除夕前一天,急景凋年,行人都缩头赶着回家,连卖豆腐干的也收摊了,板车吱嘎吱嘎地从他们身后推过。少南恨恨地道:“谢书卿,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书卿的眼神不坚定地游移,左右为难似的。最后他用手指替他揩掉,靠过来拥抱了他,极其简短,像毕业时一群人轮次送别,手掌在背上一拍。越过书卿的肩头,少南看见无数细瘦的梧桐沿着长街两侧蜿蜒,一直伸到拐弯的尽头,枝桠间露出斑驳的、苍白的天空。书卿的手帕被风卷着,一顿一顿地给吹到路中间去了。
“干嘛,”少南好气又好笑,“你没轧过朋友?”
书卿道:“正月里来家吃饭?拣你不忙的日子。”
他没想到是由书卿这一头主动地约起见面,不禁有些微小的喜悦。“那就十五?”他说,“我们家里不大走亲戚。”
书卿点点头,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正好,你可以同碧媛聊聊莎士比亚……她是个蛮新派的女孩子,她明年就要十八了……”少南猛地打了个寒颤,一扬手打在书卿面颊上,“你什么毛病?好笑伐!”书卿一瞬露出悲怆的神气,但还是坚持着说下去:“我并不是暗示你结婚,结婚太远,你父亲会有许多考虑……”
少南叫了起来道:“你明知道太远!”书卿重新抱住了他,这一次他停留得十分漫长,“少南,我们在这社会上,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人。”少南咬牙切齿地道:“我没要你像讲演似的到处宣扬呀!但至少在两个人的场合,你可不可以开诚布公一点?”
书卿把嘴唇抵在他的颈窝里,他觉得书卿喷出的热气刺伤了他,回应的话也是——“我不知道,少南,我回答不了你。”
少南理解不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容忍这种无理和冒犯,而且对方的温吞叫他更没有立场发火。一阵风吹过去,零星几片枯卷的梧桐叶子萧萧地掉在地上,“啪嚓”一碎,像恋情的骨折,但仅仅是骨折了,并没有立刻就死。少南叹了口气,抚摸抒情的脊背,再摸索着揉他的头,书卿像头迷茫的大熊似的,扑在他身上,呼哧呼哧喘着白气,微微颤抖。书卿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抱过一个人。”少南一怔,安慰他:“没事的,没事。”
并不是没事。少南比谁都清楚自己,正因为目睹了许多婚姻的尸骸,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走那一条路。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他以前一贯能轻松抽身,但对方是书卿他就不行了。现在少南不知道从哪来的热情,觉得自己有责任抢救一场恋爱,也得抢救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然而连他自己都还是个康复中的患者。书卿的手帕被吹得越来越远,凛冽的冬季的下午,天快黑了,暮光变成阴沉沉的灰白,在这缺乏色彩的世界里他们互相拥抱,惘然地、长久地、无助地。
第十五章 满月
谢太太从前的一套孔雀蓝元宝领窄袖袄裙,琵琶襟的钮子扣到胁下,金线绣出碗口大的圆圈花纹,一只只叠着,像雨天的池塘。民国头些年还流行“三镶三滚”,现在连乡下人也不穿,只好送去裁缝铺改成较新式样的旗袍,竹叶领,白花边,在肘下短促地一收。改好了取回来,谢太太贴在自己身上比一比,从孔雀蓝下边露出两堆绛紫色的腰。谢太太拉起脸,整个人往下一挫,越发显得臃肿笨重。
“换作年轻的时候,不至于穿不进哩!”她咕哝,“老了。”
老是未必老,但当然早过了她青春的年代。她的生命力附着在这件衣服上,转移给了她大一点的女儿碧媛。她把碧媛也拉进镜子里,扶着她的肩膀,站在身后皱眉指挥:“站直,抬头,覅伛着背,有什么见不得人?嘶——我的长处你一样也没继承到,也不知这副鬼样子像谁……小眼睛,塌鼻梁,哦哟……”
碧媛怨忿地微笑,生硬地把两片嘴唇扁下去一贴,像惯常受气的小媳妇。抬手一捋耳根,才想起自己烫了头发,火钳子卷得蓬蓬的,从额头弯到脑后。碧媛摸摸小扫帚似的发梢,从镜子里向书卿看了看。
书卿知道她继承了谁,女孩子单眼皮本来很难成为美人,偏偏又是第一处叫人留意的地方。
书卿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陌生,她跟他简直没有一点像,但也没他母亲说的那么难看。他母亲掉过脸站到门口张望,“酒席怎么还不送来?该不会给他们诓了,”又气鼓鼓地瞪碧媛,“十块钱,为你这桩事!”
叫的酒席快天黑才送到,来了点头哈腰地道歉:“太太,对唔住,年下实在人手紧。”堂屋里新拧了电灯泡,照着谢太太也忽然挺高了胸脯。租客腊月就回了乡下,一年里难得这屋子只属于谢家,否则总觉着电灯不能照太亮,白叫那对夫妻占了她的便宜。
屋子骤然旷阔起来,书卿和少南在这种隆重的情况下一见面,两个人都感到无助。白桌布坠着流苏,靠门那侧没人坐,放了花瓶插着两支腊梅,太长了,支到桌子当中,小红花缀在碧媛湖水似的孔雀蓝旗袍上。
谢太太站起来给少南搛菜,唤他“虞家少爷”——“我们姑娘还提醒我说,虞家少爷大概习惯吃西餐。我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上海人要浓油赤酱嚒,谁吃他们的煎生牛肉,野人一样。这家馆子的菜你一定要试一试,正宗本帮菜,过年轻易叫不到,你们府上的厨子也未必比他们烧得来噻。”
少南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谢太太向碧媛使个眼色,高声道:“我年纪大了,总犯腿疼,姑娘你替我招呼客人,看虞家少爷喜欢吃什么。”
书卿别过脸去不看他母亲,她今天每句话都不中听,其实往常也气,没到今天这地步。
有一道红烧鱼,碧媛站起来给大家剔骨头,垂着脸,抿着嘴唇,睫毛像雨棚遮着光。桌上有一小段的沉默。少南好不容易找出个话题,笑道:“上个礼拜我姐姐、姐夫回来,叫我一起吃咖啡——就是我们也去过的那一家。”说到这里微微一侧头,低声向着书卿,拒绝别人加入谈话的可能。
书卿笑道:“唔,还差那位戴眼镜的小姐。”
“她姓孟……你还记得她?”少南吃了一惊。
书卿自己也诧异,喜宴上那么多的人,不过当然是那位孟小姐总和少南站在一块,所以特别留意——亲戚们最爱撮合男女傧相。
“孟小姐全家迁去南京了,不常回来,她父亲在司法部。”
谢太太忽然笑道:“我们大姑娘的父亲也在政府里做过。”书卿震惊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能够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谎。他母亲不理他,继续道:“老黄历照理不该搬,不过要真往上数,谁能不说一句谢家福书村!可惜他们父亲死得早,我们从不拿这个唬人,顶多结亲的时候——”
他母亲停下来摸摸鬓角,把毛了的碎头发捋到耳后去。“我们大姑娘喏,从来也不知道和人交朋友。女孩子还是老派一些好。”
少南不做声,谢太太问他:“虞家少爷觉得哪?”
“大概是的。”少南只有点点头,笑着敷衍。
话题理所当然地回到二十年前去。自然那个时候好,“他们父亲”家里乌泱泱一大堆仆人,汽车还属于稀罕物,出门坐绿绒布坠金穗的轿子,一坐就坐很久,昏昏欲睡,光阴在轿夫肩上起伏。谢太太用春秋笔法暗示少南,他们谢家是官太太家道中落。这话也只好骗骗年轻人,做官也有越做越寒酸的,尤其这年头,什么都说不准。书卿茫然地听着,她一口一个“他们父亲”,他简直不知道是在说谁。
“妈,菜快冷了。”书卿低声暗示她,够了。
谢太太瞥他一眼,端起一砂锅的罗宋汤赌气似的往厨房走,紧接着听见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只老鼠飞快地打灶披间冲出来,尾巴细长,像拖着青龙偃月刀败走麦城,在明晃晃的电灯下横穿客堂,奔到另一头的角落去了。谢太太怒气冲天地追出来,已经骂了一半的话咽回喉咙,拍了拍袖口。
“老房子,”她这会儿坦然起来,“难免的。”
书卿忍不住笑了。他把一条手臂支在桌沿上,扶着额头,把脸压进掌心。今天实在荒诞,连着他在内,全都不正常,他竟然跟着他母亲一起不正常。
散了席他叫少南跟他上楼,到露天的晒台上去。衣服都收了,只空荡荡地架着几根竹竿。一爿银灿灿的圆月贴在头顶上,格外大,连阴翳也看得十分清楚,像刚落雨时水点子打过的粉墙,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少南站在他旁边,轻声道:“我刚才是骗你的。”
书卿先还没听懂:“什么?”
“其实我姐姐家里已经闹到了相当难看的地步,过年也吵,吵得一塌糊涂,咖啡泼了一头,人家都看着。”
“谁泼谁?”说了又觉得多此一问。喜宴上他见过虞秀南,并不像在丈夫面前没有发言权的旧式女人。他又问:“为什么?”
“很琐碎,一时很难说清……真的,我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彼德宋也不是……他们是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总归没错的呀!我不懂,结婚怎么会叫两个人变得这样多。”
书卿茫然地抬头看着月亮,光团冷漠地映在老弄堂屋瓦的黑浪上。秀南结婚那天他只记得隔壁女客的闲话,虞小姐未婚先孕,是相当大的丑闻。他也看得出新娘子笑容生硬,他以为她只是累了。固然少南对他透露过一点担忧,但没想到已经闹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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