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比他稍微高一些,脸上的神情平淡而温和,眉眼使他想到雷夏电——少南十三岁第一次偷偷上戏院,看的是《春闺梦里人》,所以对雷夏电的记忆特别深——穿着一件旧的浅灰色短大衣。书卿丝毫没有要替他拿报纸的意思,少南不知为什么,却非常介怀这点微妙的冷淡。
上了汽车,少南先钻进后座,把报纸放在旁边,书卿就坐在报纸另一侧。少南问:“谢先生住哪里?”书卿沉吟一下,向汽车夫道:“去鸿祥里的路您认得么?”汽车夫是盐城人,口音惊人地难懂,喉咙又嘶哑,像永远有痰咳不出,大声道:“鸿祥里?什么地方?没听过。”少南不觉尴尬起来,他从没想过这汽车夫的言行会让他脸红。书卿倒没在意,想了想又道:“南苏州河那边有个印刷所,就在附近的。”
少南问:“谢先生明天请假啊?”刚才明明听得很清楚,他却又问了一遍。书卿轻声道:“是的,家里有点事。”少南道:“那后天我给你送来,想不到那样一支笔……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实在不好意思。”
书卿微笑道:“的确,看起来是很不起眼的。”
少南想要问他那钢笔是怎样的一种纪念,但好像又不该打探别人的私事,就咽回去了。车里一时间弥漫着些冷场的气氛,两个人各自看向自己座位旁的车窗。有一辆很长的有轨电车叮铃铃地开过去了,里面的乘客透过菱形的栅栏向这边看过来,各人神情漠然,他们的车子就夹杂在凌乱的黄包车和行人当中,缓慢地向对街挪动,透过玻璃,听见报童叫卖新闻,四分钱一份,四分钱一份。少南问:“谢先生每天是搭这一路电车吗?”书卿道:“嗳,就是的。”两个人又重新沉默下来。
书卿的声音稳重但柔软,少南非常希望他多说一点话。那摞报纸隔在他们当中,少南把一只手搭在上面,毫无意义地拈着满是油墨的纸的毛边,觉得它们很碍事,又不好拿走,动作未免太明显了。
前面是一片老式的弄堂,弄堂口放着竹篾编的小杌子,几个穿黑布棉袄的老太太坐着择青菜,也有拆毛线的,裤腿下露出触目惊心的两只尖脚。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围在一起,蹲着刮片子,地上花花绿绿的都是压扁的香烟盒,看见他们这一部汽车开过来,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卿道:“就是这里了,那么谢谢虞先生。”
少南就着打开的车门望了一望,那石库门顶上用墨漆的“鸿祥里”三个大字已经被风雨打得斑驳褪色了。他一直看着书卿走到弄堂深处,才跟汽车夫说,再到东亚旅馆罢。汽车缓缓从破旧的巷弄间离开。摊贩在路边卖冬笋,胖且圆的根,突然缩窄了汇集成一个短促的尖头,像清朝的遗物“三寸金莲”。对于这“下只角”的生活,少南仅是在报纸上看见过一些片段,譬如姑嫂口角、主家虐待婢女,乃至持刀伤人之类。现在,隔着车窗,他看见没有电灯的细长的弄堂,日落后昏昏暗暗,惟有高耸的两面墙中间夹着一线青绿色的天空,少南感到一种新奇的忐忑。
开到东亚旅馆,仆欧赶着跑来替他开车门。少南才伸了一只脚,却一眼看见他姐姐秀南的背影匆匆走进去,穿着湖色缎子旗袍,大衣脱下来搭在手上。少南吃了一惊,坐在那里不敢动,但后面一辆汽车已经急着要开过来了。少南只好慢吞吞地下车,那旅馆的旋转门异常沉重,他推开绕进去,心口已经“怦嗵怦嗵”地震着。秀南那件旗袍的衣角一飘,人就钻进电梯里去了,脸上带着紧张的笑意。少南立刻想到,在柏林,他和弗林斯在旅馆做爱,欢愉里却随时担心警察破门而入。当下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慌忙把报纸放到接待处,交代服务生送给一位王先生,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回汽车里。
汽车夫嘿嘿笑着,问:“那个是大小姐啊?”少南脑子里“嗡”一声,只淡淡道:“大小姐怎么会在这儿,你看错了。”汽车夫咳嗽一声打扫喉咙,讪讪地不再说话。少南自己也觉得这回答过于拙劣。他面红耳赤,扭头望着车窗里自己拧成一团的面孔。天色终于全黑了。
第四章 弄堂
书卿走进弄堂,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正在那两道窄墙中间踢毽子,都是齐耳短发,穿着教会学校的翠蓝布制服。因为不收学费,附近的女孩子多半是念教会办的女校,只是得读圣经。
书卿叫了声“碧娴”,其中一个小女孩子停下来,歪着头看他。书卿道:“还没吃饭?”他妹妹碧娴一吐舌头,压低声音,怕人偷听似的道:“妈刚烧呢。”
一进门便听见蔬菜下锅,“滋啦——”惊天动地的一声。书卿穿过客堂,因为这房子通风不好,油烟散不出去,都盘旋在仅有的一颗灯泡底下,使得整个屋子烟熏火燎地昏暗。锅铲叮叮当当地敲着,他母亲的骂声从灶披间直冲出来。
“人都有爷娘的呀!换做是我,我可做不出!人家上有老下有小,我将心比心想一想,做不出的呀——当谢家没男人是伐?”
书卿站在门口一探头,“妈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他笑着。
一问缘由他母亲更气,喉咙也高了一个调门道:“我这人哪一点不讲道理?从搬进来第一天就说好的,干什么六点钟占着灶台?叫孤儿寡母老太太等着你挨饿,你摸摸脸上臊不臊得慌!”
谢太太连诉带骂说了快一刻,书卿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楼下的房客说老婆病了,煮小米粥用灶台的时候久了点——为了节省开销,他们把客堂中央隔开一面木板,租给乡下上来做工的夫妻两个。
“算了算了。”
“哪能?你现在阔了是不是,什么都算了算了,”他母亲竖起眼睛瞪他,立刻扯出上一次的事来佐证,“夏天那会儿还偷着用我的油,打量谁不晓得?”扯开嗓门对着客堂里,生怕对方听不见。
“看锅要烧干了。”
他母亲不情不愿地掉过脸去。锅里正在炒一盘烤麸,看上去浓油赤酱的一团漆黑,收过汁,想想又添上半勺盐,味道重点,省菜。灶披间点着一盏煤油灯,照着谢太太的圆脸,常年地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以致眉心自然而然地长成三道竖纹,但那两条弯眉下的眼睛十分漂亮,是典型东方美的丹凤眼。谢太太抬头见他还在门口,没好气地道:“别站在这里碍事,去叫老太太吃饭。”
书卿扁一扁嘴,扭身往楼上去了。他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妹妹碧媛,正坐在黑洞洞的堂屋当中,手里打着一只毛线手套,显然对刚才灶披间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向他一摊手,耸了耸肩。
书卿沿着狭窄的楼梯咯吱咯吱地攀上去,这房子整个地光线不佳,脚底下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谢老太太有许多只柜子并排站在角落里,从陪嫁的铜扣大木箱到比较新一个时期的五斗橱,纪年标本似的,塞满了旧衣裳,鞋面、被褥和一些永远不会用到的东西。
阁楼里挨墙靠壁放着一张床,谢老太太坐着,两只小脚悬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木然地像个雕像。书卿蹲下来道:“走吧,我们下楼吃饭去。”
“吃饭……才吃过饭,怎么又吃饭?”谢老太太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珠转了两下,梦游似的。书卿耐心地道:“已经快七点了,该吃晚饭了。”老太太咕咚一声跳下地来,“吃饭好,有饭吃是好事。”
她虽然矮小,但身上颇有些赘肉,叠穿着两件棉袄,从脖颈到脚踝都圆滚滚的,但接下去就戛然而止,终结于一双尖角的布鞋。她左脚有些跛,因为楼梯每一级都很高陡,书卿几乎是在身后抱着她。谢老太太道:“你不要拦着我,我走得很好。”书卿不响,从阁楼下了两道楼梯到客堂里,脊背上已是汗涔涔的。
桌上只有一盘青菜、一碗烤麸。谢老太太吃饭十分机巧,用热水把那一碗米饭泡成粥,很快地喝光了,空碗筷往桌上一撂,坐在那里顺次向每个人脸上看着,不认得似的,露出诡异的笑容。
“洪升呢?”老太太突然问。没人说话,她又道:“洪升收摊回来了没有?”
“不回来了。”谢太太咕哝。
“你去街上找找他。”
“死了八年了,叫我把骨头挖出来给你?”谢太太冷笑。
头顶的那一只灯泡像只毛栗子似的,在油污上裹着灰尘,由于瓦数不够,永远是暗黄的,像神秘的电影片的开场。碧媛的筷子“哒哒”地划着碗底,板壁后面那户租客的女人轻声咳嗽,“啃啃”两声,立刻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啃啃”又是两声。老太太突然把桌子一拍,坐到地上去,谁也没有看见她是怎么坐下去的。
“我的儿你死得冤哇!一定是这贼娼妇害死你的!来路不明的野女人不能往家里带,不能怪我没早告诉你哇!人家勾着外头的野汉子谋财害命来的呀!”
“谋财害命!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家里哪样东西不是我赚的!”
老太太放开嗓门嚷道:“嫁过汉的女人,花头多得来!”
他们家开着半扇黑幽幽的木门放油烟,那门口正好经过了一位太太,装作捋头发,迅速地朝堂屋里窥探了一眼。书卿起身去关门,他母亲把碗一摔,跳起来叫道:“叫伊看!别人屋里厢在唱戏对伐!”
老太太仍旧干扯着喉咙嚎着。
家里吵得这样爆裂,在碧媛姐妹看来,却是每天例行的一场公事,习以为常。两个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饭扒完,自己拿碗出去洗。碧媛上个月已经过了十七岁,矮小的碧娴跟在她后面,像个尾巴似的,绕到老太太身后,一扭身躲过她呼天抢地拍着大腿的手臂。谢老太太蜷缩在桌子底下“哦哦”地呜咽。书卿默然了一会,终于觉得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便把碗筷一放,起身上楼去了。
书卿躺在床上,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下去。床头一盏绿罩子的小台灯旋开了,橙黄色的光线温柔地弥漫在窄小的亭子间里。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小说,翻到上次折了角的地方,瞪着上面的铅字发呆。楼梯“咯吱”一声,隔了好半天,极其缓慢地又“咯吱”一声,是谢老太太拖着一只跛脚上楼来了。书卿竖起耳朵听着她蹭过走廊、掩上门、再拖着脚走过房间,不用看也知道,她仍旧是参禅一样坐回她的床上,在黑夜里把眼睛瞪得炯亮。至此,这房子才算是安静下来了。书卿的房间有两扇狭长的窗户,窗下是羊肠似的弄堂,有几个小男孩子哒哒地从楼下追着跑过去,远远传来几声老人的喝骂,中气十足地咳痰,“呸”地吐掉。
尽管每天回来都要看这样一场闹剧,书卿还是希望这房子尽可能地能够像个家的样子。他从皮包里摸出两只牛皮纸的信封,把其中一封拿着,蹑手蹑脚地到他妹妹的房间去。谢太太正坐在碧媛床上,借着煤油灯打一件红色的女式绒线衣,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占据女儿们的房间做一些针线活,这样就可以只开一盏煤油灯而不需要用到堂屋里的电灯。书卿关上门,把信封放在她装毛线的竹篾簸箕里。谢太太头没抬头,却拿起信封,就着开口看了一眼,抽出钞票数了数。他母亲在那里当面数他的工资,书卿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谢太太数完钱,脸上终于缓和了一些,道:“正好明天带老太太去医院。”书卿道:“我也请了假的。”谢太太露出一些惋惜的神气道:“本来你这一份收入省点用也够,一去医院,这个月又紧了。你以前教的那个小孩子,蛮好继续教下去的。”
书卿一怔,低下头,面颊有些发热,道:“人家说了,要搬回乡下,不打算再请先生了。”谢太太道:“或者我搬来同你妹妹挤一挤,再空出一间屋子赁出去。”书卿摇摇头道:“不好,这和楼上楼下住的又是两样,要人家都是女眷,恐怕难找,我再想办法吧。”
谢太太的两根毛衣针急雨似的撞着,欲言又止,在那阴湿湿的冬天的房间里,听着使人怆然。书卿只觉得和她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处,就有无数的压抑和疲倦。当然他们这样的家庭,是理所当然叫人觉得疲倦的,多数时候是因为钱,也有时候不仅仅因为钱。书卿从他母亲那里出来,路过楼梯口,被人把手臂一拉。碧媛悄悄笑着喊了声“哥哥”。书卿问:“怎么?”碧媛道:“我们学校里排舞台戏,说好大家一人摊个份子,买演戏穿的衣裳。”书卿笑道:“那不巧,你来晚了,你跟妈要去。”碧媛把脚一跺,“从妈手里能要到钱?”
书卿不响,但在黑暗中碧媛看见他已经动摇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包容她小小的幻想世界,“只要一块钱,”她乘胜追击,“跟人家讲好的。”
“好了好了,“书卿摆出辩不过她的神气,“衣裳别往家里带。”
碧媛攥着一块钱的票子,蹑手蹑脚地从他的亭子间里走出去,他留给自己的那只信封又微不可见地薄了一点。书卿站起来拉窗帘。这间屋子和弄堂另一侧的人家相对,夜深了,对面已经关了灯准备睡觉,他的面孔出现在冰凉的玻璃窗里,苍白的,看不出颧骨上是否带点血色。他母亲提到以前到人家家里做先生的事,是听说了什么?——不会的,那天他们闹得那样难看。而且这种事对方好意思往外讲?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第五章 元珍
少南费了点时间才把那支钢笔找出来,还是上个月的事,他喝多了随手一放,早不记得塞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抽屉角落里翻到。因为谢书卿说,坏的也没关系,所以他打算就这么还给人家,再附上一盒点心,就算是道歉了。
这一天他正在家里读报纸,门铃忽然响起来,老妈子上楼通报说孟小姐来了。少南十分诧异,因为元珍之前没说过要上门,而且秀南也不在家。但人来了总不好让她在那里枯坐。
少南站在楼梯上,看见孟元珍的侧影,倘若不考虑相貌,那旗袍下的曲线的确十分优美。元珍从没有像当下时髦的小姐一样,受到外国人的影响穿起洋装来,是一个很典型的小官吏家的女儿。少南犹豫了片刻,叫她“孟小姐”。元珍回过头,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他猜她一定坐在那里把这个回眸的镜头排练了好半天。
元珍在他面前永远是拘束的、小心翼翼的,连带着少南也别扭起来。少南在她对面坐下,尽量做出轻松的姿态道:“我姐姐出去吃咖啡了,你们没约好呀?”
“我不找秀南,我找你。”
少南吓了一跳,那凝重的神色使他有不好的预感。他讪笑两声,盯着元珍的脸,嘴里说的却是:“王妈你看孟小姐喝什么,喝橘子水,还是梅子汁——王妈!”他突然大声叫起王妈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仿佛一种求救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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