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醒般转头,见门完好无损,仍是锁着的。
……没有徐忘云,更没有什么令和公主。
鲜血泄了洪般涌出,沈争状似茫然,再一转头,又瞧见自己身后那尊破败的泥塑菩萨像面含笑意,低垂着眉目,慈悲看着他。
他脑中忽然如雷声炸响。
直至此时,他才终于清醒过来,额上鲜血滴滴答答汇成一股线落下来,沈争双眼瞪大,泪痕与鲜血混在一处,他颤抖着凝望那泥塑的菩萨像片刻,忽然又跪下来,蜷缩成一团,再不动了。
次日,徐忘云照旧在庙前砍柴。
往常,他早早起来后,沈争便也会紧随他其后,坐在院中看他练剑、挑水、做饭。只是今日,早饭已摆在桌前放了半个时辰了,却依然不见沈争的影子。
想到昨晚沈争的异态,又想起他在门中死活不让自己进去。徐忘云当时听出他语调中的迫切,于是识趣的没再多问,带着宋多愁在庙前小吊床上凑合了一晚。
只是现在已经是隔日午时,庙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沉思片刻,徐忘云决定再去敲门试试。
只是,他手还没落下去,那门先一步自己开了。
徐忘云下意识退后一步,道:“你……”
沈争站在门内,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的看着他。
徐忘云不明所以。
“你……”你还好吧?
“我要走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徐忘云闭了嘴,有些意外,“走?”
沈争点了点头,轻声道:“走。”
他孑然一身的来,双手空空,更没有什么行李。徐忘云错愕过后,明白过来,往旁边退了半步,让出一条路给他,“好。”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沈争突然决定要走,但他人的事,徐忘云一向并不多过问。沈争面色复杂的看他片刻,不发一言,真就掠过他走了。
只是走出几步,他又突然停下,低声道:“若以后我们还能再见……”
他说到这又突然停住,又说“不会了。”
“徐公子。”沈争说:“珍重。”
“嗯。”徐忘云面向他,“再会。”
沈争定定瞧他一会,再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徐忘云目送他的背影下了山,渐渐的,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小点,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看了看天色,向着山上走去。
竹林旁,宋多愁趴在地上,手里攥了两个风车,玩得睡着了。徐忘云并没叫醒他,兀自走过去,盘腿坐在了断崖处,由着肆虐的山风撩起他的头发。
宋多愁揉揉眼睛醒来,看清身旁是徐忘云,连忙爬起。
他紧挨着徐忘云坐起来,见他面色平静地眺望山下,好奇的也随之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出来,便问他:“云哥哥,你在看什么?”
徐忘云平淡道:“看山。”
“山?”宋多愁眼一转,“山有什么好看的呀?”
徐忘云却忽然一愣。
——师父,你在看什么?
——看山。
——山?山有什么好看的?
也就是那一刻,许多他自以为早已模糊的、褪色的记忆忽然便鲜活无比地跳了出来,过往种种彷佛都还在眼前,山不是从前山,人也不是从前人。但苍穹未变,山风未变,日月江海更从未有什么不同。
徐忘云笑起来,宋多愁头一回见他笑,一时惊呆了,“云哥哥,你,你笑什么啊?”
徐忘云却没回他这一句,侧头看他,忽然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说:“我明白了。”
宋多愁完全没听懂,“啊?明白啥?”
徐忘云却不肯再解释给他听,转过了头,望向山下一片茫茫云海。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第42章 浓雾
“殿下。”
桃蹊恭谨将果盘放上茶案,轻声提醒道:“时间就要到了,容奴婢为您奉茶吧?”
萧潋意仅着寝衣坐在地板上,黑发散乱披着,闻言眼也不抬,只往嘴里灌酒。
桃蹊双手奉茶到他面前,见他不接,战兢地瞧他两眼,小声道:“殿下,今日是家宴,只恐圣上和娘娘闻到您身上的酒气……不大好。”
砰一声,萧潋意重重将手中酒盏放到了地上,桃蹊脊背瞬时一抖,忙跪下道:“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萧潋意默不作声看她好一阵,方才平淡道:“你怕什么?”
桃蹊诚惶诚恐,“奴婢……奴婢……”
“我没说你讲错了。”萧潋意淡道:“梳妆吧。”
桃蹊哆哆嗦嗦的起来了,取来发梳,心惊胆战的梳透他黑亮的长发,盘发髻时,却听萧潋意忽然吃痛地“嘶”了一声。
桃蹊还以为是自己将他扯疼了,脸登时煞白,“奴婢……”
“不关你的事。”萧潋意面有异色的摸上自己的肩骨,桃蹊关切道:“您又疼得更厉害了吗?”
骨缝中透出细密刺痛,似乎里面有无数骨头正挣扎着要穿破他的皮肉,搅得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酸胀肿痛。案上黄铜镜反射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五官倒是没变,只是轮廓愈发深刻锐利,肩骨无论他再怎么缩也只能缩成比寻常女子稍宽些的样子。他现在这幅模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孱弱娇柔搭得上边了。
萧潋意与镜中自己冷冷对视,片刻后勾起一边唇角,自嘲道:“终究不是少年了。”
桃蹊谨慎回道:“一过经年,殿下比往日高些也是寻常事。”
“不。”萧潋意说:“是我在外面待了太久,长久没尝过这痛,得意忘形了。”
桃蹊沉默下来,安静为他绕上一圈珠环,“殿下,还需再改吗?”
萧潋意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
桃蹊于是不再说话,取来宫裙为他换上。萧潋意神色冷淡,面向窗外的一树海棠望了一会,片刻后扭过了头,低垂下眼。
宴席设在含粼台上,背靠珍珠湖,湖中停着几只赏景的船,皆以彩灯繁花装饰,穿行在粉艳芙蓉中,远远望去,满目袅袅水芝红。
现下本不该是芙蓉的季节,具说这是圣上为博新宠郑嫔一笑特从南方取来。今日的宴席,正是这位郑嫔的生日宴。
湖边亭中只坐着萧潋意和皇后两人,皇后拿起银制酒盏斟满一杯,递到萧潋意面前,温声道:“令和,来。”
萧潋意忙双手去接,“多谢母后赐酒。”
“一家人,何需如此见外。”皇后道:“这是母后去年酿下的百花酒,你快尝尝如何?”
杯中酒色泽清亮,香气馥郁,不用尝便知是好酒。萧潋意依言抿下一口,笑道:“母后手艺愈发精进了。”
皇后满意笑起:“我宫中还埋着几坛,你若喜欢,今日便让人送去给你。”
“多谢母后。”
不远处,忽闻一阵笑声,二人循声看过去,见是湖心清凉亭中站着许多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萧载琮,身侧站了个头戴珍珠冠,身着白裙的纤细女子,乖顺的被萧载琮牵着一只手,只瞧个背影也能看出这女子脱俗出尘,一顾倾城之姿。
皇后看着眼前情景,面似欣慰道:“许久未见过圣上如此开怀了,有郑嫔侍奉左右,本宫也甚感宽慰。”
萧潋意微微一笑,收回视线,“儿臣听闻郑娘娘已有了身孕,也颇感欢欣,只是不知会添个皇妹还是皇弟。”
“你是几个中最小的,这回多了个血亲,可是高兴坏了吧?”
萧潋意似是被戳穿心事般抿笑喝了一口酒。
“皇子或皇女,自都是好的。”皇后含笑瞧一眼清凉亭,“如今宫中唯只有你和文壁二人,若能得天庇佑再添上一个,自然是件幸事。”
虚伪作态。萧潋意对她所想心下清楚,忽觉一阵烦躁,掩袖轻咳两声。
果不其然皇后立时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母后见谅,儿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本是好透了,约莫是方才吹了风,残韵又被勾出来了些,咳咳……”
皇后讶异道:“怪我怪我,非要你喝下那杯酒,怎么病了也不和母后说一声?”
“儿臣只想着母后多操劳,不好因这等小事惹母后烦心。”萧潋意站起来,“母后勿怪,儿臣想去花园走走。”
“去吧。”皇后替他拢了拢衣扣,嘱咐道:“多穿些,莫贪凉。”
“是。”萧潋意向她行礼,退出亭子。皇后目送他背影越行越远,唇角噙着的一抹笑意终于不见了,她轻摇手中宝扇,又是瞧了清凉亭一眼。
亭外走来个大女使,停在皇后身侧,低身微声道:“娘娘,刘太医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皇后抬起酒杯,只听着,并不作答。大女使瞧一眼她的面色,又接着道:“刘太医还说,垧北的那批货也都养成了,只等着娘娘开口。”
“不急。”皇后描的精细的眉尾细微的一挑,“你告诉他,再去替本宫寻个东西来。”
大女使低着头等她开口。
皇后微微侧了身子,压低了声音,轻声在她耳畔说了两个字。
珍珠湖的四周种着许多花草,种类繁多相较御花园也是不遑多让。萧潋意站在大片花丛前,低着头望着一园绯色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面前满架蔷薇开得正灿烂,只是最中间却有一朵开败了的枯花,裹在密匝粉白间更显得分外凄凉。萧潋意正正站在这朵枯花前,定了许久,伸手碰了碰它干黄的花瓣。
“殿下?”
花丛前,忽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萧潋意猛地回神,循声看去,却见自己身后站了珠冠白裙的清丽女子,面带笑意的看着他,正是那仙姿佚貌的郑嫔。
“郑嫔娘娘。”萧潋意微讶,“您怎么在这?”
“湖上人太多,出来走走。”郑嫔行礼道:“倒是殿下,也是烦闷那里人多么?”
萧潋意微微一笑,并不就这个问题作答,郑嫔走过来,瞧见了他面前的那朵枯花,伸手掐掉了。
萧潋意眉尖一挑,“娘娘是觉得这花败得碍眼?”
“不。”郑嫔将花丢进泥土中,“只是觉得这花开得辛苦,如今终于熬到了头,就放它随风去吧。”
萧潋意似有深意道:“这满院芳菲开得烂漫,我有时瞧各宫的娘娘们便觉的好似身处仙院,百卉含英,花攒绮簇。”
听了这话,郑嫔面色未变,一手摸上自己的小腹,侧头望了花色一会,才平淡道:“我不做花。”
萧潋意语似意外:“那娘娘想做什么?”
郑嫔柔声道:“做鹰。”
鹰翱翔于天际,生来不受束缚,萧潋意了然道:“那是有些难了。”
他抬起袖子,却不想手中帕子滑了出去,轻飘飘落在了地上。郑嫔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方一按上那帕子,忽然又有另一只手伸来牢牢的按住了另一侧。郑嫔一愣,抬眼见萧潋意含笑看她,一点一点的,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
“娘娘赏花,令和就不多打扰了。”萧潋意站起身,“告辞。”
郑嫔一顿,方才行礼道:“殿下慢走。”
第43章 火祭
春时一过,便又是宗庙祭祀的大典。
天子七庙,诸侯五庙。皇帝与皇后端坐在大庙前黄金宝座上,台阶两方按品阶官种各站着数百着各色官袍的王府大臣,再往下一层青石台阶,其下广阔平台千万官员张袂成阴,手中各持着白玉笏板。
正中天坛前,身着礼袍高帽的大祭司在祭台中点起火焰,彩色云幡随风飘飞,卷起寥寥火星向着天边而去。悠悠乐鸣声响起,执雉羽的舞者在祭坛前跳起八佾舞,重鼓击锤下,大祭司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忽将手中天杖压得极低掠过祭坛,火焰被铜铃带动翻涌起来,咆哮两声,猛然蹿起了一人高。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吾等敬拜皇天之祜,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其百物,莫不茂生!”
琴鸣忽然一道崩裂声,是琴师的琴弦断了。这一声走音动静微小,很快便被其他乐鸣声掩了下去。坐在高台上的萧载琮却敏锐捕捉到了这声动静,眉心登时一蹙,锐利的眼神便转向了礼队。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是谁的琴弦断了,天坛前,大祭司忽然高喊了一声,萧载琮便又被引去了视线,见那祭坛上的火焰怒号高耸,火焰翻飞肆虐,似乎正为什么事怒发冲冠的样子。
众百官不明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大祭司神色大变,忽然跪了下来,高喊道:“天神息怒!”
萧载琮从宝座上站起,“怎么回事?”
皇后亦是从身旁站起,手中伽南香手串转得飞快,惊疑不定道:“阿弥陀佛!”
“陛下!”大祭司跪拜着大呼小叫,“天神有问,腹有不详鬼胎者是何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微变,不约而同看向高台上。
萧潋意与萧文壁并肩站在众臣之首,闻言用袖子轻掩唇鼻,抬眼看了一眼萧载琮。
后宫之中,有孕的还能是谁?萧载琮面色无异,并未开口,目光审视看向台下。皇后大惊道:“你说什么?!”
大祭司却忽然像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双眼大睁,向着某一方向跪拜道:“神明息怒!尊神在上,吾等瞻仰苍穹,诚心祈求神明垂听!吾皇与吾等百姓皆无半分不敬之心!诚望天神息怒!勿将大灾降于我大郇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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