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死亡。
活着是人性的基石,自诩为“他”而非“祂”的克莱恩自然也不能免俗。残留大量人性的天使愿意为了故乡选择死亡,那他的人性就能时不时唤醒他活下去的欲望,这很合理。求生欲与求死欲是人类生而拥有的双生子,它们在人类短暂的一生中互相撕咬纠缠,却从未有一方能彻底消灭另一方,只能趁着拥有优势的瞬间教唆宿主跟随自己行动。可生的渴望从未消失,在他死过一次的当下,活下去的愿望像是顶开顽石艰难生长的绿苗,爬过他的血管占据他的身躯在他的大脑插上胜利的旗帜,明明白白地告诉克莱恩,亲爱的,你是想活下去的。
你想活下去,活下去见自己的亲人,活下去守护无知的民众,活下去报答对自己善意的存在。你还欠阿兹克一场婚礼,欠梅丽莎一出戏剧,欠世界一个幸福的、为自己而活的克莱恩·莫雷蒂。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它比星空更璀璨,比月光更柔和,比太阳更温暖。它是互相碰杯时洒下的酒液,人们相拥而泣,赞美着光,而光就是一切的意义。
他想活下去。克莱恩像是被悲怆击中,眼泪止不住地从脸庞滑下,毫无理由地哭得歇斯底里。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用死亡隔开了自己与世界,他的坟墓是千挑万选的寂静之所,为了确保死亡的万无一失算计了所有可能的意外。没有人会来救他的,没有人会发现周明瑞死在了他的故乡,他的万全之策锁死了棺材的缝隙,再怎么挣扎也没法像在廷根一样揭棺而起,他只能在这片旧日都市的幻影中迎接死亡的到来。
如果现在占据他脑子的是死亡的意志,那他还能好受许多,至少能像发病时将感官隔绝,将自己当成是死去的千百个幻觉中的一员,平静地跳下死亡的深渊。可他不是,命运偏偏让他清醒地活着,求死的欲望在与求生的本能在他的精神战场上进行拉锯,可他已经没有了动弹的、摆脱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胜利者的俘虏。
生不如死,却不得不生,不得不死。
滑稽荒诞的愚者在废弃的旧日都市里泪流满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狼狈地试图逃离幻觉中无所不在的谴责目光。他向着虚空不停道歉,下意识地念出最熟悉的名字,祈祷着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救救我。
阿兹克。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可占卜家的序列二名为“奇迹师”。
而奇迹之所以为奇迹,就在于它本不该发生,可它实现了。
旧日都市外灰白的历史雾气出现了震荡,克莱恩的灵性感知到了异常,可盈满泪水的双眼看不真切。他艰难地转过头,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巨力扑倒在地。他被撞得头晕脑胀,在地上犁出很长的一道沟,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有什么裹住了他。克莱恩感到背后传来的毛绒触感,比灵体高出许多的温度煨烫着他,让浑身发冷的他稍感慰藉。他感觉自己被舔了,那条温热的、夸张的、巨大的舌头小心翼翼地将他舔了个遍,从沾满泥土的触手到脸上的泪痕,克莱恩甚至疑心自己的灵之虫会不会被舔掉,然后在对方的口中爆浆。在粗糙的舌尖第二次拭过他积聚的泪水时,他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一条……蛇信。
克莱恩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敢睁眼,怕连最后的虚假幻觉都会消失,只是内心愈发酸涩,眼泪悄无声息地坠下。他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背后的羽毛,双手向前触到冰凉的鳞片,再往上是蛇类的颊窝。似乎被他挠到了痒处,对方打了个喷嚏,从鼻孔出喷出的气流推得他一个踉跄。带着鳞片的尾尖缠上他的腰,低沉的、熟悉、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胆子逃走,没胆子看我?”
“睁眼,克莱恩。”
克莱恩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色羽蛇,金色的眼眸足有一人大小,整条蛇长达百米,从黑金色的鳞片中长出洁白的羽毛,背后的羽翼铺天盖地,但其中一只正可怜地蜷缩在他的身下,将他护在一片柔软里。
而蛇头在据他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因为离得近,而克莱恩的体型又太小,羽蛇凝视他时不得不将两边的眼睛都挪向中间,这看起来像是斗鸡眼,把恐怖的气势磨灭了至少一半。克莱恩有些想笑,但眼泪还未止住,强烈的情绪便在他的胸腔中炸裂。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到弯下腰,咳到浑身发抖,咳到涕泗横流。羽蛇还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他憋了回去,最后只有满怀幽怨地变回人形,将他抱在怀里,熟稔地从上往下轻拍他的脊背。
克莱恩一边笑一边哭,笑声和哭声被撕心裂肺的咳嗽弄得断断续续,听上去像午夜十二点的怨鬼。他紧抓住面前人的衣领,抬起通红的双眼,哽咽道:“我是在做梦吗,阿兹克?还是我已经死了?”
“你没有做梦。”阿兹克抱着他,被欺骗的怒火和失去爱人的恐惧让一贯好脾气的历史教员化身为暴躁的死亡执政官,但克莱恩的眼泪将他的怨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没法对这个脆弱的、崩溃的、一直念着他名字的爱人发脾气,只能用还未变回的蛇尾泄愤,将身下的柏油路抽出一个个大坑。
克莱恩就像八爪鱼一样抱紧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下半身的触手缠上他的身体,透明的触手甚至打算去够他的尾巴尖。阿兹克不得不把尾巴收回来,变回双腿供触手们更好地缠着。得了,这下他的怒气彻底发泄不出来了,阿兹克只能寒着一张脸,恐吓道:“克莱恩,我说过,你如果再敢欺骗我,我就把你关在房间里,给你套上脚链。”
克莱恩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靠在阿兹克肩上,放肆地让眼泪划过翘起的嘴角。他又一次被阿兹克拉出了泥沼,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给了他一只手,这是一个独属于阿兹克的奇迹,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的意外,命运安排之外的新生,即使是威胁的话也是如此动听。
他想起旧地球一句老套的台词。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他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克莱恩以为自己会迎接一番狂风暴雨。扪心自问,站在阿兹克的角度,无论脾气再好都得被他气道七窍生烟,克莱恩自己都鄙夷着一边计算着去死、一边狼狈地向人求救的自己。然而阿兹克只是阴晴不定地看着他,古铜色的温暖大掌托住他的后脑,与他交换了一个漫长而咸涩的亲吻。
“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吧。”阿兹克松开克莱恩的唇,又泄愤似地在他唇上啃了两口,咬得克莱恩发出痛呼。
克莱恩自知理亏,低着头缩得像只鹌鹑,被阿兹克强行掐住下巴对视。克莱恩不甚自在,努力将视线焦点集中在远处灰黑的楼房上,转移注意力,低声问道:“……阿兹克,你怎么找到这的?”
“我猜的。”阿兹克盯着他道,“我知道你真正想回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第一纪之前的旧日都市。”
“一直都是。”阿兹克在“一直”上咬了重音,“你怎么可能想回其他的地方?哪怕是我们的家。”
克莱恩更心虚了。恢复了控制权的触手下意识想逃,被阿兹克眼疾手快地用蛇尾全部镇压住,一条灵之虫都没落下。克莱恩只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除了‘占卜家’、‘学途’、‘偷盗者’途径,其他途径似乎不能进入历史迷雾?”
“这就是你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的原因?找一个我没法进入的地方?”阿兹克挑了挑眉。克莱恩对天发誓,现在的阿兹克绝对有“死亡执政官”的性格,平时的阿兹克先生才不会用这种嘲讽的语气和他说话!他的灵性直觉突突跳动,就听见阿兹克道:“我和黑夜女神做了交易。”
克莱恩心底一凉。
“祂剿灭安提戈努斯家族时,得到了不少‘占卜家’途径的非凡特性,包括一份序列三的‘古代学者’。”阿兹克平静道,“我答应祂摧毁萨林格尔留下的复活布置、解决灵教团的残留人员、寻找三份‘苍白皇帝’的非凡特性,而祂则把那份序列三的‘古代学者’非凡特性给我。我吃掉了那份特性,等于半个‘古代学者’,自然拥有了进入历史迷雾的能力。”
“你疯了吗?”克莱恩愕然道,他抓住阿兹克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语速极快,“‘占卜家’和‘收尸人’不是相邻途径,强行吸收不相干途径的高序列魔药会直接失控!我们现在回去,去源堡,借助源堡的高位格试试能不能把特性分离,现在还没有消化太多……”
“克莱恩。”阿兹克打断他道,“提到我的安危,你就愿意回去了?可你自己宁愿死在这个角落,也不愿意让我知道。”
克莱恩一时语塞。
“黑夜女神在非凡特性上做了些布置,只要融合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便不会造成不可逆的失控,相应的,我能获得的也只是部分‘古代学者’的能力。”阿兹克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蛇鳞,眼睛转为金色的竖瞳,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如果超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会失控。我答应了祂,如果我失控了,就把尸体送给黑夜教会做封印物或神降容器,在祂掌握了‘死神’唯一性后,一具‘死神’途径的天使身体想必有点用处。”
“现在过了多久了?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克莱恩挣扎着起身,但他还没有恢复完全,连下半身的触手都无法缩回去,阿兹克轻轻一拽,克莱恩便又跌回了他的怀抱。阿兹克不复之前的冷硬,以一种温柔的、熟悉的方式从他的后颈抚摸到腰后,再将他畸形的纠缠在一起的触手理顺。这时的阿兹克又变成了那位柔和的历史教员,但克莱恩却越发不安,毫无疑问,跨途径的高序列魔药已经逐渐侵蚀了阿兹克,他正在一点点失控。
“不要着急,克莱恩,还有一个小时。”阿兹克以一种照看小孩的语气安抚道,“还好‘死神’途径的部分权柄与灵界重合,我掌握能力没花多长时间。但我关于旧地球的了解都来自于你,并没有真实的文献支持,所以找到这片历史光斑花的时间比较多。还好我的神话生物形态比较庞大,移动速度也很快,根据你以前说的地球板块对比,我很快就找到你了。”
“阿兹克。”克莱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能直接把阿兹克绑走,而不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他靠近死亡。他几乎是在哀求了,“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好吗?你的情况不能再拖了,我错了,真的,阿兹克,如果你生气就直接冲我发火好了,别拿自己开玩笑。”
“那克莱恩自己说,错哪了?”阿兹克额上的鳞片中长出了细小的羽毛。他刮了刮克莱恩的鼻子,一口亲在他的侧脸上。克莱恩如坠冰窖,见到阿兹克的狂喜已经彻底消失,刚刚恢复的情绪又在崩溃边缘试探,他从未想象过阿兹克会死在他的前面。他捧住阿兹克的脸,亲在他的唇角,颤着声音道:“我错了,我不该逃的,我不该想着去死的,我错了,阿兹克,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对我,你不要这样对自己。阿兹克,你好不容易才救了我,我会珍惜这次生命的,这次后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保证,求你了,你不能出事——”
“冷静点,克莱恩。”阿兹克揉了揉他的脑袋,“从历史迷雾里回去很快的,而且我的感觉也没那么遭,我很好。”
“你在骗我。”克莱恩道,他的触手随着主人心情的激荡而挥舞着,“你在骗我!你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事,你的性格变化、你的外貌变化,你在失控,阿兹克,你不能对这些视而不见!”
“你冷静点。”阿兹克不得不紧紧将克莱恩箍在怀里,抑制住他无力的拳打脚踢。这是个很好的将军机会,阿兹克只需要一句轻飘飘的“我只是在和你做一样的事”,就能将克莱恩的情绪彻底击垮,碾碎他的认知,再带他回去进行重建。这听上去似乎也是种不错的选择。但阿兹克不准备这么做,他只是等着怀里的克莱恩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感受到胸前一阵的凉意——他又把克莱恩惹哭了。
阿兹克叹了口气。
“刚刚你说错了一点,克莱恩。”阿兹克慢条斯理地道,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进入倒计时的生命,“你刚刚说我救了你。不是这样的,克莱恩,救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克莱恩在他的怀里闷闷道,“你救了我,这毫无疑问,没有你的话我只能丑陋又无助地死在这里。”
“你不要用这种词形容自己,这不是你的错。”阿兹克有些头疼,“对自己好一点,克莱恩——虽然我知道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
“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亲爱的。”阿兹克道,“你可以想一想再回答。”
“克莱恩,你为什么想回到这里?即使是在意识不清醒的条件下,即使有再多的阻拦因素,也要回到这里?是什么在指引你?”
“……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克莱恩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不再躲闪,“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家乡有落叶归根的习俗,这里是我精神与心灵的归宿,这是刻在血脉里的冲动。”
“是吗?”阿兹克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下一秒,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数十米,宽两米的黑金色羽蛇,很显然,阿兹克缩小了自己的神话生物形态。他叼着克莱恩的衣服,尾巴卷上克莱恩的腰,将他放在自己背上。软塌塌的触手下意识卷紧了鳞片间的羽毛,阿兹克等他坐稳了,这才张开巨大的翅膀,朝天空飞去。
克莱恩还是第一次坐在羽蛇背上,刮过耳边的风又猛又烈,他不得不伏下身,将自己埋入一堆绒羽里,以免占卜家孱弱的身体被风刮走。等到风声渐息,他抬起头,入目是一片死寂的灰白色——这是历史碎片的天空,而下方则是破败的城市。阿兹克悬停在空中,金色的竖瞳后移,看向发怔的克莱恩,开口道:“你是说,这里是你的故乡?”
“难得不是吗?”
“当然不是。”巨大的羽蛇道,“这里没有银白色的月亮。”
“你还记得你曾经给我看过的历史投影吗?”
“你的故乡有白色的明月,有充满活力的城市,有辛苦劳作的人民。我见过他们的历史投影,托你的福,我还尝过当地美食,喝过美酒,和你一起在源堡上看了电影,因为只有在源堡上你才能延长历史投影的时间。”阿兹克道,“你们的房屋很有特色,建得非常高大,但里面又分成了很多小隔间,每个人拥有的地盘虽小,但都充满了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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