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克到底是不能把克莱恩的身份透露给她的,思索之后,他提笔写了回信,称定会赴约。他并不是不信任奥黛丽,只是克莱恩这最后一层马甲委实重要,而奥黛丽才序列四,知道“愚者”的真实身份对她而言没有一丝好处,反而可能引起查拉图、阿蒙等敌人的注意,招来灾祸。
老实说,阿兹克并不希望离开克莱恩的身边。他的爱人有多会惹事他是知道的,更何况克莱恩还未恢复正常,即使是在治疗期间也会偶尔抽几次风,幸好都被阿兹克压下来了。他的眼睛总是追逐着克莱恩的身影,一旦克莱恩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就会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焦躁,即使他可以通过克莱恩腕上的羽蛇观察情况。
奥黛丽也知道他的担忧,在信中称,只需要一小会儿就行,而且他们可以定在下一次的治疗后。现在的心理治疗从每周三次减到了一周一次,毕竟次数多并不是最好的,只是克莱恩那段时间自毁的倾向过于强烈,才迫不得已地将治疗安排得如此紧密。随着克莱恩情况的好转,治疗次数也就减少到相应的一周一次,等情况再好一些,他们便能由克莱恩约定治疗时间进行疏导,而不是由心理医生定。
心理治疗的副作用是失眠或者嗜睡,而克莱恩的体质幸运地属于后者。他发病时几乎不会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睡眠时也一样。除开先前的几次治疗,在后续的治疗中,奥黛丽甚至得在他的心灵岛屿上种下暗示,他才能赶得上下一次的治疗。
睡觉是抑郁症患者恢复精力的最快方式,与正常人不同,患者的精力极其有限。一个正常人可以在一天中做很多事,逛街、吃饭、看书、行走、运动等,如果将一件事比作游戏中的行动次数,那么正常人的行动次数是无限的,而患者只是可怜的个位数,一旦耗光了行动次数,那么即使是简单的从床上坐起,他也无法做到。这并不是靠意志就能简单实现的事。
所以他们只要将见面时间定在克莱恩的睡眠期间,就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时间定在下次治疗后的第二天。按照建议,阿兹克并没有将这次会面告诉克莱恩,一是避免他知道后动歪心思,二是因为克莱恩可能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若是被本人发现后刻意回避或者隐瞒,反而会干扰后续的治疗。
阿兹克的灵性隐隐察觉到,这会是克莱恩病情转折的一个关键因素。
克莱恩这次治疗的表现并无异常,借着治疗后的短暂加成,他拉着阿兹克去买了茴香和羊羔肉等,照着历史投影的样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旧地球菜。其中的一些菜他只吃过没做过,还原起来颇为费劲,最终做出的成品与想象中大相径庭,还好味道差强人意。他感慨道,要是历史投影薅出来的手机也能上网就好了,这样他就能精通中国的八大菜系,成为真正的莫雷蒂大厨。
晚饭后克莱恩窝在沙发里看书,阿兹克抱着几本历史专著写着归纳。融入人类社会需要一个明面上的身份,他准备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就去应聘贝克兰德大学的历史教员。阿兹克对历史的喜爱并不作假,只不过在记忆恢复后,他的兴趣重点从第四纪转向了第一纪之前。为此,他常常与克莱恩聊起旧地球的事,克莱恩还时不时拉出历史投影,一点点为他擦去失落文明上的迷雾。
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里,克莱恩捡回了阅读的习惯,从小说到诗歌到哲学,不论是哪个领域的书,只要书名能让他感兴趣,他都买回了家慢慢啃。其中不乏有专业领域书籍,克莱恩自我评估后觉得自己可以摘掉“什么都懂一点的键盘强者”的帽子了,现在的他有信心去参加考试,然后拿个证成为名副其实的“专家”。
唯一的问题是专业书籍的知识过于硬核,读起来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其实是卷毛狒狒的错觉。克莱恩捧着昨天买的《鲁恩刑法典详解》,终于明白为什么段子里都建议用课本催眠了。他勉强支住打架的眼皮,去盥洗室洗漱完,一头栽倒床上,身体与床铺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还没来得及钻进被子,就直接睡了过去。
阿兹克放下手中的纸笔,双手穿过克莱恩的膝下和后背,将他轻巧地抱起来,好好用被子卷了放在床上。他撩起克莱恩的额发,在克莱恩脑门上落下一个晚安吻。他的睡美人又陷入了没有硝烟的战争,生与死的界限在他的精神战场上拉锯,每一天的朝阳和落日都显得如此珍贵。
阿兹克凝视着克莱恩平静的睡颜。
他想为克莱恩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哪怕希望再小,他也要试试。
阿兹克出门前,确认了克莱恩仍处于睡眠状态。他让自己的羽蛇分身缠得更紧了些,又在屋里布下他能想到的所有非凡准备,而这些准备至少能在一位天使的袭击下抵抗三分钟。三分钟足够他赶回家,带着克莱恩逃离这里或者通知正神教会。作为死神之子,他掌握着好几处死神留下的隐秘之所,拿来躲一时的灾祸再合适不过。
得益于王国煤烟减排协会的努力,贝克兰德清晨的雾气已经不再是厚重的油黄色,吸入肺里也不会产生剧烈的呛咳。阿兹克穿着高领风衣、头戴丝绸礼帽,准时出现在了约定地点。这次的见面并非在常去的郊外庄园,而是一家僻静的咖啡店,透过橱窗可以看见黑夜教会在贝克兰德的总部,圣赛缪尔教堂。
现在时辰尚早,咖啡店里没有人影,也不知是不是被奥黛丽提前遣散了。她穿着束袖衬衣马裤,看上去飒爽干练,想来是为了行动方便,何况今天并不是治疗,她也不用让自己的衣着融入环境,以达到安抚病人的效果。阿兹克坐下后,她请阿兹克用天使的位格布下灵性之墙,然后开门见山地道:“我怀疑‘世界’先生的病情有非凡因素的影响。”
“他并不是普通的抑郁症。我在治疗中隐隐察觉到,当我使用‘观众’的能力治疗时,他的心灵岛屿上存在着一股奇怪的力量,能将我的治疗效果削弱。这股力量很强,远远超过了我,至少也是天使级别。幸好它没有对外的攻击欲,或者说,它的目标并不是阻止治疗,否则我的‘安抚’将完全不可能奏效。只是,我也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
奥黛丽抿了抿唇。
“而‘世界’先生作为‘愚者’先生的眷者,那位神灵肯定能察觉到他的异常。但两周过去,塔罗会照常召开,祂也没对‘世界’先生的病情做出任何反应。这很奇怪,我不敢窥探神明的想法,但,如果从我浅薄的思维出发,要么‘愚者’先生知道这股力量,但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对其放任自如;要么这股力量连‘愚者’先生都发现不了。无论是那种可能,都很糟糕。”
阿兹克伸手揉了揉额角,缓缓呼出憋闷在胸腔的一口浊气。克莱恩的病情有非凡因素介导,这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而塔罗会,阿兹克本来劝过克莱恩等病好了再开,克莱恩则和他打哈哈,表示塔罗会又不会耗费很多精力,他只需要坐在最上首说几句主持的话就行了,最下首的“世界”甚至可以直接保持沉默。阿兹克拗不过他,只好让克莱恩继续维持着塔罗会的运转。好在他本人作为“死神”也能在塔罗会上照看一二,而有事可做的克莱恩看上去也确实比宅家养病的克莱恩更开心,阿兹克也就由着他去了。
奥黛丽用于推理的大前提便是错的,阿兹克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心里的石头并未因此落地。他拧紧了眉。虽说奥黛丽的这番话是建立在“愚者”和“世界”并非一人的基础上,但结论对于克莱恩也完全成立。克莱恩可能察觉到了这股非凡力量,但并未选择告诉他,亦或者克莱恩自己也对此毫无察觉。
克莱恩生病后,他们仍按照以前的相处方式生活,愿意告诉对方的自然会开口,不愿的则默契地归于私人领域。这种做法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对克莱恩情绪的刺激,避免过度的担心与询问成为他额外的心理负担。他需要做的只是看好克莱恩,给予他一如既往的爱护,然后在定好的治疗时间将他交给心理医生,这就是他作为伴侣所能提供的最好帮助了。
他沉吟片刻,提炼了一下思绪,问道:“这股力量对病情的影响大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影响不大。”奥黛丽答道,“它只是削弱了我的力量,并不是完全无效,但治疗疗程会延长至少一个月。现在的问题是,这股非凡力量是谁种下的、种下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你在怀疑‘愚者’先生吗?”阿兹克问道,手指轻敲桌面,“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告诉你全部,但我可以肯定一点:‘愚者’并未对‘世界’抱有恶意。”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奥黛丽单手撑住下巴,思索后提出一个建议,“下次治疗时我会询问‘世界’先生的意见,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希望‘死神’先生和我一起去他的心灵岛屿看看。你们是伴侣,平日相处最多,说不定对这股力量会有所头绪。”
“当然,我很高兴能帮上忙。”阿兹克颔首。他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孩,忽然笑了一声,道:“‘正义’小姐,请原谅我接下来的冒犯。我有些好奇,你直接告诉我关于‘愚者’先生的猜测,不怕惹怒了那位神灵吗?而且我还是‘愚者’座下的‘死亡’天使,如果我对‘愚者’的虔诚超过了对‘世界’的关心,你打算怎么办?”
“因为‘死神’先生欠我一个人情,天使级的誓言至少能确保我的安全。而我一直以来都坚信,‘愚者’先生是一位伟大而仁慈的神灵,做出这样的猜测我自己也十分煎熬。可我不能放着‘世界’先生不管,他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朋友。”奥黛丽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垂,显出几分羞赫,小声道,“而且这个咖啡馆离女神的圣赛缪尔教堂很近,一旦出了意外我可以寻求教堂的庇护……”
阿兹克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真不愧是克莱恩带出来的孩子,连向正神教会求助这一点都如出一辙。
他站起来向奥黛丽行了礼,微笑道:“‘正义’小姐,能和你们一起呆在塔罗会,我感到很荣幸。”
这场短暂的会面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讨论了下次治疗的行动方案后便告了别。阿兹克回到家,见克莱恩仍在熟睡,便准备继续研读没看完的历史著作。卧房很大,除了他们常睡的那张床,还放了一张书桌,方便阿兹克一边做事一边观察克莱恩的情况。
窗帘选得是遮光效果与透气性兼具的龙纹棉,拉上后能让屋里黑得像晚上八点的廷根。阿兹克旋开桌上的煤气灯,利用权柄将光线压缩在一小块区域,以免惊扰了克莱恩的睡眠。他戴上平光金丝眼镜——这还是他在霍伊大学教书时留下的习惯,然后握着羽毛笔,一边读书一边记录下要点。
到了十一点时,他麾下的灵出现在客厅,利用非凡能力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再将屋里不新鲜的食材换掉。虽说克莱恩一睡几天,但阿兹克还是像以前那样,每一个饭点前都差遣死灵准备新鲜食材,确保克莱恩意外醒来时能吃上热腾腾的菜。以往都是他们二人一同前往菜市,因为旧地球习惯的影响,克莱恩非常喜欢亲自逛菜市的感觉。而现在克莱恩睡着了,阿兹克也就没了出门的理由,索性全部交给死灵来做。
而今天的克莱恩并没有意外醒来,准备的食材失去了用武之地。鲁恩现在的科技水平还未达到出现冰箱的程度,虽说这对体温低于寒冰的死灵而言并非难事,但它还是尽职尽责地将这些食材打包,用大衣围巾将自己的非人特征伪装好,提着食材前往东区,分给那些流浪汉和贫苦家庭。
现在已是月上中天。阿兹克将窗帘拉开小半,放那些绯红的月光进屋,为冷清的屋里添了些生气。他遥望着那轮浑圆的红月,发出幽长的叹息。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看看克莱恩所迷恋的白色月亮,那轮克莱恩每次提起时,神情都会变得异常温柔的银白色月亮。这样他也能与克莱恩共情,支撑他渡过同一段感伤。
他想起克莱恩第一次和他提到故乡时所说的诗句。
月是故乡圆。
阿兹克被灵性直觉的疯狂警报吵醒了。
他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克莱恩,顿时手脚冰凉,大脑因过度的惊骇停止运转,心脏轰鸣得仿佛要在胸腔中直接爆开。
他怀里的身躯正逐渐失去热度。
在阿兹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克莱恩就醒了。
他睫毛轻颤,并未睁开眼,而是继续装作熟睡的模样,“小丑”魔药带来的肌肉控制能力令他看上去与之前并无不同。在这两周中,他试探过了羽蛇的灵智与能力,最终得出结论,如果阿兹克的主意识不亲自控制羽蛇的话,羽蛇的智力顶多算正常人类,只是对非凡力量更加敏感。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并无把握摆脱羽蛇的监控。若是有明显的、至少是看上去明显的自杀行为,脆皮占卜家毫无疑问会被死死压制住。
克莱恩在几天后想出了摆脱羽蛇监视的办法,那就是抛弃肉体,利用与源堡的特殊联系灵魂出窍,直接瞬移到源堡之中。在神弃之地和阿蒙对决后,克莱恩已经不再需要逆走四步,一个念头便可直接回到源堡。这种方法能摆脱天使之王的纠缠,当然也能摆脱阿兹克的布置,除非有真神从中作梗。
他的身体则会留在原地。若是其他状态,灵体离开会导致身体显得呆滞,明眼人便能看出异常。但他现在是在“睡觉”,灵体离开后,身体恰恰符合了沉睡这一状态,除非他的灵体死亡或者失控,否则这具身体会沉睡到被外力强行毁灭的那一天。
至于睡眠问题,克莱恩确实很困,困得感觉自己能睡到世界末日,所以他在每一次治疗后的清醒时间里,用占卜为自己设置了一个醒来的“闹钟”。在他还是序列九的“占卜家”时,就能用占卜让自己想起遗忘的旧事,现在当然也能用占卜将自己从睡眠中强行唤醒。只要满足“阿兹克离开”或是其他条件,用占卜刻在意识深处的标记就会让他苏醒;而若是没有机会,那他就会按照正常的病情睡到下一次治疗。所以不管是阿兹克还是奥黛丽,都没有发现过他的异常。
克莱恩侧躺在床上,闭着眼,脑子里是一片麻木的昏沉。羽蛇盘在他的手腕上,并未发现他已醒来。强行从睡眠中唤醒自己对他的负担很大,毕竟睡眠是他用来恢复精神的工具。他现在的状态比发病时好不了多少,或者说,他正在发病。他的头疼得像是被铁棍搅碎了脑浆,理智在痛苦和麻木中彻底迷失。他现在甚至不能和人进行正常的对话,只能跟着占卜预定好的步骤进行行动。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源堡之上,早在普通人时便适应了的恐怖呓语这次却差点让他的星灵体直接崩溃。他瘫在源堡的长桌上,身体溃散成一道道有着神秘花纹的透明触手,这些半失控的触手疯狂拍打毁灭着周围的一切。等到克莱恩恢复意识时,源堡上的青铜宫殿已成了一片废墟,只有远处的杂物堆还未受到波及。他艰难地收回触手重新变为人形,打了个响指,将青铜宫殿恢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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