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年站在宫门口,抬手摘下顾棉头发上的一片菜叶。
“走吧”,顾承年自然而然牵起顾棉的手,“皇兄陪你。”
说着就要拉顾棉进去,只是用了力,却没能拉动。
“怎么了?”顾承年温和的眸子看向顾棉,“先前你去……”
顾承年停顿了一下,“就已误了时辰……”
顾承年脸上浮现一丝为难,不过很快变成温润,“没事,阿棉不必自责,皇兄已另选吉时。”
顾承年会来接他是意料之中,他现在要尽量拖延时间。
之前他留下了暗号,让他在宫里的人挟持黎阳春去看他母妃真正的死因。
顾棉不知道黎阳春是护龙一脉的人,他只觉得此人谨慎,不会乱嚼舌根。
“皇兄,如果你想整一个人,你会怎么做?”顾棉一脸愤恨。
顾承年想到顾棉过来时头上顶着的菜叶子,叹了口气,“怎么了阿棉,这是让人欺负了?”
顾棉点点头,“是几个刁民……”
顾承年思量片刻,“还是边走边说吧……”
“这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就看阿棉会喜欢哪样了”,顾承年紧紧握着顾棉的手,“阿棉明儿要跟皇兄去诏狱看看吗?”
“那里面有些吓人,阿棉进去的话,不可以乱跑”,顾承年半开玩笑吓唬道,“乱跑的话啊,搞不好会遇到枉死鬼呢。”
顾承年看着顾棉后颈的鸡皮疙瘩,满意笑笑。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吓一吓他,他会更加依赖自己的吧?
顾承年越发温柔似水起来,“子时就要封陵,现在已经巳时了,快走吧,再耽搁不得了。”
“我看这天像是又要下雨”,顾承年接过护卫手里的薄披风,盖在顾棉肩上,低头为他认真系着肩带,“你啊,又贪凉,打小就这样,幸好为兄也备了你的。”
是有点转凉了,顾棉紧了紧披风,身上是暖的,心里却越发寒起来。
顾承年这是知道自己争不过太子,所以暂避锋芒拿他和母妃当挡箭牌吗?
顾棉目光晦暗下去,他认认真真送了母妃最后一程。
这位异国的公主,终是葬在了他乡。
顾棉紧赶慢赶,回府的时候也已经弦月高升了。
寝殿灯火阑珊,孤寂的烛光映着死气沉沉的夜。
美人卧榻,指尖顺着往下滴滴答答。
是血,抹了药的白布散开了几条,隔远了看不见什么,走近才发觉那皮上是密密麻麻针孔大小的血洞。
周卜易侧躺着,嘴唇发紫起了白皮。
枕边血迹斑驳——怎么又吐了血呢?
不是已经在好转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
——好啊,周卜易,你又骗本王。
顾棉抬袖抹了抹眼角,凑近。
周卜易低声说着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呛血。
“徐川……”
徐川又是谁?顾棉贴近了一点,想要听清楚些。
“徐…归山……你…你先…跟我走……”
美人眼尾红了,“十八年了……那件事不全怪你……先跟我…出去……”
梦里那唤作徐川的人似乎说了什么,美人眼睛里盈着的泪瞬间就掉落下来。
“混账!我入诏狱救你,你就给我看这副丧样!”
“徐归山!十八年前你是个懦夫!十八年后你还是个懦夫!”
周卜易忽然闭嘴,他安静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归山……”周卜易努力抬起胳膊,在空气里胡乱划了一阵,“你…你让我杀了你……你……”
更多的泪水流下来,“如你……所愿……”
顾棉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你曾经经历过什么?
亲手送走自己的战友,是什么感觉
原来你从来都不是怕痛,你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是啊,周卜易,圣人能无过吗?
你做不到完美无缺,你做不到的。
顾棉想起那个叫徐川的是谁了,他本是当朝宰相,十八年前他被查出是北离皇室细作,待捕快至他家中时,只发现一杯满满的毒酒。
他本是要饮鸠自尽的,可最后关头,他贪生怕死了。
徐川跑了,还没跑多远,就被追回。
徐川入了狱,整整十八年。
“那么多年了”,顾棉就着烛光,用湿毛巾给美人擦手,“那一年本王两岁,你也才十一吧?”
一个人入狱十八年,是生是死外人很难知晓。
所以周卜易为什么……
周卜易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他最了解周卜易这个人了……
大局当前,周卜易绝不会自误。
周卜易这个人,从来冷静得叫人生畏。
周卜易太清醒了。
就好像那一年的冬日,顾棉浑身湿透,一边被小公公手忙脚乱擦水,一边不甘心地看着周卜易绝情的背影。
那时候顾棉就想着,就算这里有很多外人,就算要伪装,也不至于这般狠心吧?
顾棉被带回宫,换了套干爽衣裳。
出来就看见周卜易背对着他站在窗下。
窗外是皑皑大雪,簌簌的风声将周卜易的发丝向后扬起。
顾棉打了个喷嚏,小脸酡红。
周卜易凝视着纷飞的雪花,然后转身。
“想去边南关吗?”
顾棉用力点头,然后便感到有点晕乎乎的。
周卜易扶了他一把,“你觉得那里是什么地方?”
顾棉眼睛闪着向往的光芒,“那里是出英雄的地方,葡萄美酒夜光杯……”
周卜易冷笑一声,嘲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我告诉你什么是真相”,周卜易忽然就收敛了所有神情,脸上只剩下死寂。
“八百里尸横遍野!
“五十弦翻新丧声!
“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只有醉卧沙场无人回。那里不是英雄的出处,那里只是将士的坟墓。”
顾棉只觉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
“可是……”顾棉声音越来越小,“先生誓师的时候,说得很动人心魄,很……我说不上来,但是听完后我觉得身上的血在燃烧。”
周卜易冷冷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没什么感情,“我骗他们的。”
什么建功立业,只有青山埋骨。
什么光宗耀祖,只有家破人亡。
“你觉得那河水冷吗?”周卜易轻蔑的目光仿佛要将顾棉钉穿。
“在边南关的冬日,潜伏的将士彻夜彻夜泡在结了薄冰的水渠里,连头都埋在水里,只用芦苇管维持呼吸。
“这样的冷,他们要受一整夜,多少人永远冻死在了湖底。
“恕臣直言,就您这娇气样,难道要让臣行兵打仗时还专门用张轿子抬您吗?”
顾棉咬唇,克制着即将掉下来的泪珠。
“顾姑娘,臣不过说了两句实话,不至于惹您哭吧?”周卜易伸指头,戳顾棉眉心。
“拿着桌上的剑,跟我走”,周卜易懒散下来,身子斜倚着窗台,“别说臣不给您机会。”
第26章 本王没有害羞!“棉丫头啊,这般体弱……
窗外秋风凉雨斜打进来,落花铺满庭院,几度夜深。
模糊可见烛光明灭,疏帘风透,金兽香飘,兰烬垂落。
再听那更漏声声,檐外青瓦滴泪似要到天明。
于是顾棉低头,从回忆中走出,一点一点将布条缠回美人身上。
窗外大红的海棠落了,像在地上绽开的一朵朵血花。
周卜易很安静,没有前几夜那样的癫狂,他只是用一种极度落寞的目光凝视着床尾空气。
那悲怮的双眸是如此……令人心碎。
顾棉抿唇,不敢看周卜易的眼睛。
可是他也不想看周卜易满身血布的样子。
他索性闭了眼,可一闭眼,那过往的音容笑貌又惹他平白与如今做了对比,于是心里一口气便直直梗在胸口,闷得叫人生疼。
顾棉一腿跪上床,然后弯腰将自己的脸蛋与周卜易贴在一起。
“周卜易,本王知道你听得见”,顾棉伸手抚摸美人碎发,“别陷太深了,别叫本王看不起。”
清风吹铃响,顾棉合着风铃,轻轻唱,“星儿闪,月儿忙。”
“星河亮,放光芒。
“先生别怕噩梦狂,
“星星陪你入梦乡。”
顾棉脸上爬过一抹薄红。
他不愿承认自己那点可笑的羞涩,只把一切归结于那钻进窗隙的可耻寒风。
一阖眸,是从前。
一回想,是曾经。
顾棉小时候身体不好,有一年换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生了一场重病。
迎风就咳嗽,请了多少太医也治不好。
往往咳得脸似火烧,肺似蚁咬。
脑袋瓜子也不好使了,总是昏昏沉沉的。
他揪着周卜易的袖子,拼命要往周卜易怀里钻。
那是头一回,周卜易就这么任他钻了。
周卜易半搂着他,给他剥着枇杷。
黄澄澄的枇杷剥出来,放入口中酸不滋儿甜不溜儿的。
周卜易剥完了一小盘,用湿毛巾擦擦手,捏起一颗喂给他吃。
“风快走,雨别飘。
“伤寒疫,莫打扰。”
周卜易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得都不像是周卜易了。
像是一场病重昏迷后的幻想。
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触碰永远是奢望。
可嘴里的酸甜告诉他,这都是真的。
“殿下好好睡一觉,
“臣将病痛都赶跑。”
“棉丫头啊,这般体弱可怎么好”,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周卜易在笑。
笑里藏着一丝掩不去的担忧。
他伏在周卜易膝头,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砸吧着小嘴,美滋滋地想着,先生变温柔了,等他先睡一觉养养静神,睡醒了一定要趁热打铁缠着先生带他走。
他太困了,头也好痛。
其实他还想要再跟先生亲昵一会的,可是他两眼皮子架打得厉害,到底是没能抗住困意。
再醒来,他躺在床上,目光所及只有雪白的纱帘蚊帐。
桌上放着个小瓷罐,里面是雪梨和枇杷打的膏,似乎熬了很久,香气扑鼻。
可是周卜易又不见了。
顾棉鼻头一酸,用额头抵着美人眉心,“先生乖乖睡一觉,容安在这,梦魇统统不敢扰。”
是奇迹还是什么鬼神难说的力量呢?
就像当年他吃完枇杷膏后就止了咳好了病。
周卜易的神情竟渐渐放松下来,颇为复杂地看了顾棉一眼,便阖眸沉沉睡去。
还有半个时辰才天亮呢。
顾棉都有点喜极而泣,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眸光一沉,克制住了。
得抓紧时间睡一会,还有好多事要做……
顾棉把窗边软榻移过来,与床挨在一起。
身上盖了张薄毯,同样也睡着了。
辰时,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醒来。
华云舒背着药箱进来,顾棉也不回避,就坐在一旁默默看着。
华云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都是男子,谁比谁多什么不成怕啥,有啥好保守的
华云舒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刚要上手,就被周卜易瞪了一眼。
“不必了,滚出去。”
顾棉嗖一下站起来,影子打在美人身上,威压不自觉流露出来。
华云舒抖了一下——他简直是左右为难。
什么苦差事!下次叫黎阳春那家伙来好了!
华云舒愤恨不平的想着,
“这个……”华云舒把药箱伸到顾棉面前,“要不臣走?王爷来?”
“那个……大人那个眼神太吓人了……臣恐手抖伤了大人,王爷……”
见顾棉接了箱子,华云舒干脆连后面的借口都懒得编完了,直接跑路。
顾棉轻挑了眉。
——刚刚什么东西呼一下窜出去了
那是人能做到的速度吗……
顾棉把药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找出膏药和布条。
美人的眼神很凶,但显然这只病猫并没有什么威胁性。
顾棉把被褥掀开,然后手迟疑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解开那些布条。
已经开始结痂了吗,只是有几处崩开。
没关系,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在好了。
顾棉压抑着心痛,细致而尽量快的换完了药。
他坐在床边,用手小心翼翼托着周卜易的脑袋,好让周卜易枕在他大腿上。
热粥被端上来,顾棉确定吹凉了,才放到周卜易唇边。
——华云舒可是神医后人啊,吃了几天药,他应该不会再胃疼了吧?
顾棉心下忐忑,扑通扑通直要跳出嗓子眼。
——算本王求你了周卜易,你赶紧好起来,正常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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