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令智昏。”
“朕被先生迷得神志不清了,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
龙帐合起,里面那些若隐若现的光景再也看不分明。
只隐约听得极隐忍的几声,“嗯……”
“顾棉……唔……”
“你…饿死鬼投胎吗…”
“松口……唔你给我轻一点!”
“先生多大了,怎么称呼还要人教”,顾棉的声音低沉沙哑,“叫陛下,自称臣妾。”
周卜易没有反应,顾棉轻叹一声,“那就叫夫君,你不叫,朕不停。”
周卜易咬着牙不肯服软,到了最后是抖着腿扶着墙出去的。
“你完了!”周卜易回头,眼角还带着泪花。
他放着狠话,却没什么威慑力,“陛下最好祈祷臣今夜醉得不能自理!”
“不然”,周卜易攥了攥拳头,“恕臣冒犯!陛下恐要龙颜不保!”
周卜易放完狠话就头也不回离开。
顾棉回去与众人把酒言欢,周卜易独自来到御花园的小亭子。
路上下了点雪籽,周卜易进亭中的时候,他小叔周禾正在煮梅子酒。
醇香的酒液咕嘟咕嘟冒着泡,周禾对他招招手。
“说说吧,大人跟天命人是怎么回事。”
周卜易下意识蹙眉,他厌恶极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恨透了这些人道貌岸然的伪善嘴脸。
“就你看到的那么回事”,周卜易语气很冷,“你管得着吗?”
周禾一噎,“您这样私自干涉天命人的……”
“闭嘴”,周卜易声音更冷,“事已至此,你们又能如何?弄死顾棉,去等那虚无缥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事的下一个天命吗?”
“当然不”,周禾叹息,“算了,我不该管您,我这次来就一个目的,接您回家,其它的我只当看不见。”
周卜易知道周禾会这么说,绝不是因为仁慈。
只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这天下唾手可得,他们的贪婪兽性要压抑不住了。
大业将成,不周山是最不希望出现幺蛾子的。
“您可是我们的大功臣,等您回家,还有一场大宴等着您”,可能是因为高兴吧,周禾的语气比曾经映像里的柔和了许多,“所有在外的负责人都会回来为您践行。”
周卜易懒得虚与委蛇,直接一声冷哼,“我看是给我送葬,然后你们好商量怎么瓜分权益!”
周禾面子有些挂不住,他讪笑两声,道,“践行也好,送葬也罢,其实就是一起吃个团年饭。从您十二岁出山至今,您都十七年没回不周山了。”
“您觉得不公也好,不怠也罢,这都是命,您打生下来就是这个命数。”
懒得理论,简直无药可救。
周卜易翘着二郎腿,目光如最尖锐的梭子,死死凝视着周禾。
“明日封禅大典上我不想看到你,你最好自己找个角落躲起来,腿长在我身上,我要是一个心情不好跑了,想必你一定很难交差。”
“小事,小事”,周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我来就只接您回家这一件事,明天我在驿站不出门就是了。”
只要这祖宗能回不周山,他愿意低声下气哄这一时。
好声好气哄到祖宗归西也未尝不可。
“您这一身都是病,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不是?况且您活着也没多大意义,搞不好还要成为那顾棉的眼中钉,狡兔死走狗烹,凡新朝更替,皇帝登基必然先斩功臣,与其跟他纠缠不清,不如把美好都尘封在记忆里……”
又来这一套,次次都是这套说辞,一点新意都没有。
很小的时候呢,他确实听进了这些歪理,认定了自己的一生注定要献祭。
他们从他几个月大的时候,别的孩子还没学会说话的年龄,就日复一日给他灌输这些,用各种残忍的手段逼他认同和铭记。
那些观念根深蒂固,成为一个个死结堆在心底,最终堆成心病。
可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有个人愿意砸开他封死的心门,蹲下来用无限耐心解开缠在他身上的那一个个他以为永远都解不开的结,然后抱着他离开那个阴暗的角落呢?
怎么就这么巧呢,那个天命人,那个叫顾棉的孩子。
居然真的是他的天命,唯一天命。
于是过往成了不再重要的云烟,而那些人的说辞就再也无效了。
第88章 功高震主
顾棉醉了,周卜易还没醉,他倒先醉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已经那么努力纠正周卜易的观念了,周卜易最后还是要去送死。
他不想要周卜易这种一味牺牲的爱。
你以为我会开心吗?顾棉又开了一坛子酒,咕嘟咕嘟灌进胃里。
胃里很难受,翻江倒海,但比不过心上的难受。
我不会开心的,我会郁郁而终。
周卜易,你到底能不能懂。
众人陆陆续续都出宫了,顾棉一个人还在喝。
实在没辙的宫女只好去叫周卜易。
顾棉醉眼朦胧看着周卜易阴沉沉的脸,忽然就感到好委屈。
凶,就知道凶。
我难道是为了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买的醉吗?
顾棉嘴一撇,抓住周卜易的袖子就开始闷闷哭。
“像什么样子……”周卜易把人搀扶起来,极轻声地骂了句“小孽障”。
“有那么委屈吗?”周卜易扶着顾棉慢慢在路上走,“不就是做到一半踹了你一脚,然后丢下你直接走了至于哭成这幅德行”
最后一夜了啊,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呢?
明天他就要走了。
“还要臣如何哄您?陪您一整夜行不行?”
“陪我一辈子”,顾棉走得东倒西歪,“一……一辈子不离开我……”
“别晃了……”周卜易避而不答,“一不留神摔了陛下,臣可不管……”
“周…周卜易”,顾棉胡乱去攥周卜易的手,“不要……不要离开我……”
不可能的,顾棉,那不可能。
“酒话连篇”,周卜易把他丢到龙榻上,“醒醒神吧。陛。下。”
“算臣不是,臣不该踢您行了吧?臣给您赔罪”,周卜易跪坐在小软垫上,身前是一架古琴,“臣弹安眠曲哄您睡总是可以了吧?”
顾棉,跟你告别。
告过别了,就别埋怨我的离开。
这首曲子,就叫它《念安》吧。
念安,周念安。
我,念你。
我念了你一辈子,以后也会一直念着你
纤细的手指尖轻轻一拨,第一个音调出来后,停顿了很久。
那一声怎么能孤寂到如此地步呢?
单调而孤零零的音符,像极了一封才写到第一个字就停笔的告别信。
滴下的墨是浓到化不开的不舍,颤抖的手竟找不准下一根琴弦。
那几声断开的前调如同老树上的寒鸦,哑着嗓子干巴巴的断断续续的叫了几声。
顾棉被这几声惹得又落了泪。
他怎么会不懂
自来这个世间,周卜易就是孑然一身的。
无人知他冷暖,无人问候安否。
同样孤寂的还有顾棉,在那个杀机四伏的年月,不得不装成一个废物的顾棉。
音调却忽然变了,柔和似春风,轻轻拂过脸庞。
寂寞如雪的日子里,相伴的至少还有彼此。
于是脚底下踩着的刀刃,也都绵软起来,好似那些最温柔不过的往昔。
音符越来越欢快,听不到多少悲意,好像这根本不是决别。
顾棉,我没有带着悲伤走。
过往早就释然,我只想为还在枷锁中的人挣一个自由。
我只愿这世中,再无人能对你产生威胁。
一想到这些,我走的时候,就会很高兴。
可……
欢快的曲调又一点点慢下来,渐渐成了惆怅和难过。
我不想离开你。
我不得不离开你。
高兴不会持续太久,也许合眼前我还是会落泪。
怎么就……不能让我再多陪陪你
怎么就……这么快就要结束一生
从前我只觉这煎熬的一生实在太漫长,恨不得早早结束才好。
可如今我竟如此不舍。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那些快乐。
飘摇兮,惶惶不可终日。
风波定,奈蜉蝣之暮死。
怎么就这般无可奈何
果然好景都是不长的。
一曲既罢,以几个遗憾的音符结尾。
周卜易把顾棉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吧,弹也弹了,该睡了。”
“快睡,明日……为你加冕。”
周卜易把人拍睡着,自己却久久不能阖眼。
太不舍了,最后一夜了……真的是最后一夜了……
直到天亮,直到周卜易帮顾棉穿上墨色打底、红色花纹带金边的龙袍,又在顾棉的帮助下,正了正代表国师身份的纶帽,两条长长飘带垂在周卜易脑后,被风扬起。
直到侍卫抬轿登顶,直到周卜易把那十方国器之一的“金玉冕”戴到顾棉头顶。
唱祝词的礼赞官念至尾声,周卜易才把那一口闷气强行压回心底。
他跪,“臣周衍,携传国玉玺,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他一跪,旁人自然也跟着跪。
“臣许永元,携游丝刀、尚方剑、九州鼎、沧海遗珠……等国器,及许家上下三百七十三户人口前来追随,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那三百多人,不是许姓族人,而是整个斩龙一脉的核心领导者!
“臣……颜清,携东鼎国印及退位诏书,前来追随!”
东鼎国君俯首,藏去眼底悲郁,“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臣梅学林!”“臣孔云夏!”
“地府黑白无常,携八大判官前来追随!愿陛下千秋万代!”
“臣傅辰,携朝歌国印及传位诏书前来追随!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神州人表过忠心之后,便是外来的使者。
“日不落帝国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愿与大周永结秦晋之好,特此遣在下从远洋送来盟书,尊敬的棉·顾先生,愿您如永不落的太阳,照耀您的子民。”
几个友国大多如此,送上厚礼和盟书。
排在最后面的,便是周边的附属小国。
“扶桑愿永远沐浴在大周的盛辉之下!”山下野鸡偷偷摸摸看了周卜易一眼,抖了抖道,“特奉条约,每年向您缴纳岁贡,只求大周能护佑我东南小国!”
“高丽……” “天竺……”
等所有人都以为已经结束,竟又有人上前跪拜。
“蓬莱自今日起,认祖归宗!”采仙姑的话掷地有声,“日后蓬莱将是您的疆土,草民采茶儿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紫荆认祖归宗!”
“瀛洲认祖归宗!”
“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陛下”,周卜易于最前方抬头,“臣愿出使北离,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北离国印,助陛下真正一统天下!”
万众瞩目之下,顾棉看着周卜易深深叩头,“望陛下恩允!”
所有人都看着,顾棉强行克制住攥拳的冲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字,“准奏。”
好你个周卜易,敢用阳谋逼我!
这场封禅空前盛大,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唯独它的主角心不在焉。
待回到宫里,大家又摆起宴席。
顾棉看着周卜易喝下那杯加了料的酒,他神色如常,与众人谈笑风生。
宴席散去,顾棉一步步走下高台。
周卜易早就趴在桌上昏睡过去,本来人就瘦小,这么一蜷缩起来,就更惹人怜。
顾棉把人抱起来,抱到龙榻上,脱去他的靴袜,拉过金链。
“先生……”语气里带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疯狂,“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呢?”
“明知道我离不开你”,顾棉凑近周卜易脖颈处,用力嗅了嗅,“不喜欢温柔的,喜欢玩强硬的是吗”
“好啊——”
咔嚓一下,金链上锁,死死扣住周卜易脚踝。
“我们好好玩,好好玩。”
周卜易醒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他那么信任,从不设防的顾棉会给他下药!
他怎么也想不到,顾棉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囚禁!
顾棉变得有些陌生,陌生到他心底发寒,陌生到他觉得有些可怕。
“醒了?”顾棉押了一口茶,丝毫没有掩饰眸中赤裸裸的讽刺,“松紧还合适吧?需要朕再给先生紧一紧吗?”
顾棉在讽刺他顾棉讽刺他
周卜易脑袋有一瞬空白,他怔愣了很久才回神。
“臣不明白”,周卜易目光幽冷,“臣为陛下出使,陛下送臣这么个首饰是什么意思!”
“先生当然不明白”,顾棉伸手,摸了摸周卜易脖子上的金链,手指忽然往下摁了摁,“因为先生压根就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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