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道:“一群庸医!废物!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怀胎?又是你在戏弄我,你在床上辱我不够,还凑出这帮人一起骗我取乐!!你……”
乔柯百口莫辩,只待时机恰当,先将他手中的碎片打掉,裴慎却突然肠胃如绞,弓下身去,怎么也呕不出东西,他的怒气来得太快,百火烧身,腹中也迅速传来阵阵剧痛,直接瘫在地上。他头上冷汗阵阵,乔柯也不差,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慌忙跪到他身边:“哪里不舒服?伤到没有?你看看我……”
何须再诊。韦弦木来,还是随便哪个村落的产婆来,都是一样的,这团小东西虽不知是什么,如何折磨了自己两个月,裴慎却心知肚明,它虽然厉害,但不似肠痈、肠结致命,每晚绞尽脑汁也未能找到的对症,靠帘外一句荒唐无比、匪夷所思的“怀胎”,竟豁然开朗。乔柯还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裴慎勉强睁开一条缝,在模糊的,剧烈摇晃的视野中猛然出手,夺过佩剑,自向喉咙刺来,乔柯大喊道:“阿慎!”
裴慎脸上一热,云鳞剑的剑身已被乔柯赤手握住。他仰面朝天,继续去拽纹丝不动的剑柄,拽不动,就去掰乔柯的手指,两条胳膊被血水染得鲜红,反反复复,厉声哀求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乔柯险些没有握紧剑身,手掌都要断了,想要抱他起来,又怕一个不防,裴慎再将碎瓦片抄起。俯身道:“我没有料到会这样,阿慎,对不起,我……”
裴慎不住摇头,哑声道:“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女人……乔柯,你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乔柯道:“我们等弦木过来,他一定会有办法,等他治好你的病,你还要报仇,要重振舜华派……”
裴慎再次挣扎起来,试图冲破他的压制,于是他微微隆起的小腹紧贴到乔柯膝盖上,竟然真像是胎儿的弧度,裹在男人的身体里。他虽比女子高大,却也虚弱,令人怀疑那一点纤薄的血肉是否会被胎儿吸噬殆尽。他已经不在乎被任何人看到,被任何人听到,像扒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索求着云鳞剑的利刃。
“我不报仇,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剑……求求你让我死吧……”
第57章 56 千千年、万万年
杀人的时候,裴慎喜欢直勾勾盯着对方喉咙正中的伤口,任由自己干干净净一张脸沐浴在喷薄而出的血雨中。
裴筑死的时候他不忍看,过后却连尸体也见不到了,所以要一眼一眼,把师父的痛看回来。
这样的裴慎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美,像猎豹一击制敌后,安静咀嚼着死亡。他仔细想过,尝过,才更知道生与死有多重,因此无论在乔柯手上如何挣扎,都是想另求一条生路。他的剑从没有这样决绝地指向自己,于是,也从未有人能把乔凤仪伤成这样。
乔柯整只手掌都要断了,发力时,骨节便挫动剑身,好像被剔下一些粉末。裴慎受过这样的伤,知道人会在片刻麻木后被剧痛击晕,可以趁机夺剑,然而,只有更浓稠的血液伴着乔柯失序的声音倒灌下来:“不要……”
裴慎目眦尽裂:“我这次不成,还有明天后天……你是我什么人,连我生死都要插手!”
恍惚之间,那剑似乎被他拉动一点。
“两个月后……我会把赵殷引到芝香麓附近,亲手杀了他。你不要死,阿慎……倘若你对我还有一丝可怜,我求求你……”
裴慎道:“杀了他,我师父能活过来吗?我在你这里受过的每一份凌辱就都是假的了吗?!你天下第一,你厉害,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废物、怪物,什么都办不成,还要生你的种!”
乔柯嘴唇发白,靠半个身子抵住云鳞剑,继续阻拦着他,喘息许久,道:“我知道不能强求,可我以为,真的被我求来了。”
裴慎道:“从来没有,我从来不喜欢你!”
“那你那天夜里……”
“我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你连毒药和铁链都用,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今天拦着我死,谁知道哪天不开心又会一刀杀了我!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我又不是生来就给男人睡的……”
这些话和裴慎几乎渗血的表情,多年后仍然会出现在乔柯梦中,起初,他以为是手掌的伤太痛了,搅扰睡眠,于是干脆去药房换药。破晓前露水深重,裴慎被点遍周身大穴,仍在昏睡,他换过包扎,已经不敢回去,将玉墀山上和典当行待理的账本都拿出来,静静摊在面前,高凤桐来见他时,还一个字都没动。
想必她已经从吕伯那里听说了什么,抓着乔柯手腕道:“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挑拨离间。”
乔柯轻声道:“你说。”
“那个男人,你对他珍之重之,他却领悟不到半分,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你趁早该和他断了,少吃苦头!”
她急得头脸像凤凰花那样粉红,乔柯却讪笑起来。
“你怎么吕伯说什么都信?他向着我,才这样跟你说。”
“他当然向着你,我也向着你,有什么不对?我表哥的真心像月亮那么清白,千千年、万万年都难求,就算不是我的,也不能被人这么糟蹋呀!”
乔柯哽了一下,道:“可是,错都在我。”
“你还替他说话!”
“你来就是为这件事?你的伤怎么样了?”
高凤桐急得抹泪,道:“我就摔了一下,我能有什么事。哦……倒是有一件,你能不能别在门口挂五辛原的匕首?外边传得厉害,五辛原的脸都快丢完了。”
乔柯道:“湖里那个人要杀你,这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五辛原知道丢脸,就该早查清楚。”
高凤桐道:“我做藏书阁守卫的事情还没定下来,现在这么做,大师姐该怎么想?事情我回去自己查,表哥,你就给我一个面子……”
乔柯道:“晏小凌刚刚接手五辛原,就出这么大的岔子,她不给我交代,我就去会会她。这才是你的面子。”
高凤桐道:“你的手这样,万一打起来吃亏怎么办?”
乔柯笑道:“皮肉伤而已,不要担心。再说,哪来的那么多打打杀杀?晏小凌是聪明人,过不了几天,哥哥就帮你出气,你再等等,好不好?”
高凤桐忧心忡忡地点头,转身就把钱路万薅过来质问,听他亲口说少爷的伤不要紧,才依依不舍地去找高晖竹请早。钱路万道:“这么骗小姐好吗?少说也要修养一年半载,小姐知道不得杀了小少爷……”
乔柯道:“小姐怎么样你不用管。我的伤,你如实告诉小少爷。”
他要是还有心,看在这伤的份上,也要缓缓再寻死吧。
钱路万知道他心情不好,直入正题,只因此事过于惊世骇俗,结结巴巴:“您让我查的男人孕子……倒,倒是有这么一说,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了,就是说上古时期,有特殊一族的男子可以怀胎。”
乔柯道:“按女子怀胎一样照顾么?”
钱路万道:“不知道。但是,照着来总没坏处,所以头三个月万万不可行房……”
乔柯打断他:“能落胎吗?”
“……不知道。”
他从柜子中抽出来一沓银票,放在目瞪口呆的钱路万面前。
“查。”
钱路万为乔府诊治二十多年,口风最紧,也最有眼力,乔柯稍一摆手,就知道大少爷无意多说,自己该走了,只是这次连他也没有忍住,蓦然回首,看向孤零零坐在厅堂中央的乔柯。他身后的红木药柜影影幢幢,盛放着乔家百年基业,如木参天,倘若排排压下,恐怕铜头铁臂也救之无措。
“少爷,”钱路万道:“你真心喜欢小少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为什么要落胎?那是你的亲生骨肉,落了,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女子落胎都要鬼门关走一趟,何况小少爷这还弄不明白的身子。男子骨骼宽大,小少爷底子又好,养到生产,风险还小一些,高掌柜知道了也会高兴啊!”
乔柯皱起眉头,道:“我娘怎么了?”
他能在瞬间取人性命,钱路万是知道的,虽然大少爷克己复礼,从未在芝香麓苛责下人,但这些天来,乔家倒霉透顶,钱路万自己都想发脾气,所以也嘀咕大少爷会不会飞来一掌把自己拍到半空,道:“我对天发誓,不是拿高掌柜压您,您三思啊……”
乔柯从那血瀑般的长柜前绕出来,步步紧逼,道:“安胎药卯时才备,你这么早来干什么?药房里是谁的药?”
钱路万道:“伤药,是您的伤药!”
乔柯狐疑地看他一眼,直奔药房,将面前三个紫砂药罐全都打开,一根根夹出其中的漱骨草。这草枝叶盛大,是上好的品相,两三根足以救活重伤濒死的裴慎了,眼下熬的竟不少于十根,钱路万追过来时,他已经数清楚,又仔细放回了药罐中熬制。
钱路万瘫坐在地,道:“少爷……”
乔柯道:“我娘病了,是吗?”
第58章 57 恻隐
高晖竹和高凤桐在露檐下闲坐小叙,各披一件蚕丝外套,高凤桐那件还是从姑姑那里顺的,看样子已经来过不少次了。乔柯道:“娘。”
他手上端着漱骨草的药汤,姑侄两个见了,立刻煞有介事地站起来,这时候他觉得高晖竹起得很慢,似乎站不稳。
“你的补药什么时候换了?”
“半年前。”
“你得的什么病?”
“其实也没什么,头昏、无力,钱大夫诊不出来,就一直补着。”
乔柯气息不稳,道:“你写信说命不久矣,究竟是不是骗我?”
他一进家门就差点被按着头成婚,只道母亲先前一番言语只为骗自己回来,因此也没有质问揭穿,但看她日渐衰颓,才疑心又起。母子两人,一个弱不禁风,一个面色惨白,高凤桐简直不知道扶谁才好。高晖竹道:“没有骗你。小柯,漱骨草的事情,你要认真想想。”
乔柯用三指指腹扣住她脉门,另一只手扶住她肩膀,语无伦次道:“谁诊的?你找过弦木没有?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病了就好好将养,还管什么药材行的生意,你养我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高晖竹反过来拍拍他的手:“我生你,是因为和你父亲真心相爱,不是为了养一个随叫随到、任打任骂的仆人。叫你回来,就是想好好看你一眼,至于药田和商行……还有成亲那些安排,只是我一厢情愿觉得对你好,你不必放在心上。”
“祖辈声名,过眼云烟,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可这些商行和药田也是你用骨血喂出来的,我……”
高晖竹道:“你真的喜欢?你是喜欢独霸一方,喜欢这些钱,还是喜欢在江湖上纵横捭阖?”
高凤桐扶着她坐下,也想推着乔柯坐一坐,道:“你跟姑姑都只是想让对方高兴,你连这么简单的心意都不明白吗,表哥,这有什么好争的呀?”
“这很简单吗?”乔柯扭头道:“娘,我要你活着……”
这天白天,乔柯再次八百里加急往睽天派送信,同时,吕伯领着一群家丁,日日在门口恭候韦弦木大驾。最先到的还是关于裴慎体质的回信,一打开,全是劈头盖脸的辱骂,乔柯一字不落地读完,竟然真的一个有用的字都没有,难以辨认,韦弦木五官乱飞、笔走龙蛇之姿跃然纸上,看完了,乔柯长叹一声,用完好的左手按摩头部。这时第二封信进了屋,字迹工整许多,还配着方子,跟钱路万推测的大体不差:男人的确可以妊娠,一切安排与也女人妊娠相似,只是更为严格,譬如,男人落胎,几乎必死无疑。
韦弦木想一出是一出,看起来比乔柯还手忙脚乱,几乎每隔半天就寄来新的医嘱,其中还有一本发黄的《卵山族志异》,点名只能给裴慎看,连乔柯也不能沾一眼。乔柯给裴慎送去时,听见吕成正在为自己美言,大少爷如何文武双全、如何宽宏体贴云云。裴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道:“你不用废这些心思,乔柯娶谁,我说了不算。高凤桐看不上你,就算被乔柯伤透了也看不上。”
吕成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你被关在这儿!”
与乔柯上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封锁内力不同,裴慎被实实在在点遍周身大穴,连动弹都要人帮忙,因此,只用一个人就能看住他。乔柯屏退吕成,将《卵山族志异》放到他面前。
“韦夫人病情加重,弦木要照顾她,无法抽身,让你先看这个解闷。至于落胎,他会接着想办法……”
裴慎并不看她,定定望向窗外。下人已经为他换上最温养的真丝袍子,微风一过,便将凸起的小腹缠绕起来。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他万念俱灰的身体里飞快成长着,如同舜华山的噩梦,使他夜不能寐,昼不安寝。
“就算他能来,高姨母也没救。”
乔柯道:“你不要这样说……”
“你娘一定会死,你怎么做都没用。”裴慎道,“别再来看我了,不等到你娘咽气,我是不会走的。”
乔柯道:“你恨我归恨我,何必再诅咒我母亲?”
裴慎使出吃奶的力气,摇了摇手上的铃铛,道:“你见过看门狗吗?被人拴在院子里,哪都不能去,可狗见了他的主人,还是开心地摇头摆尾,把链子摇得哗哗响。我呢?你每次来见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狗。”
乔柯道:“我实在怕厘罪盟发现你,到了山下,不可能人人都像小宁一样轻易相信你,像玉墀派一样轻拿轻放。我不知道你一直这样想。”
裴慎道:“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一己私欲?”
乔柯道:“我的确心存侥幸,只不过……”
裴慎咳嗽几声,缓缓扶着腰站起来,从窗边捡起一朵粉绒绒的合欢花。它的树干宽广而茂盛,长长久久在院墙外摇曳着,风移影动,将裴慎笼罩在一片破碎光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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