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后,梅丽莎想了想,也还是走过去,这时候,那个秘偶又出现了,用的是克莱恩那张面孔。他礼貌而生疏地先向阿蒙行礼:“不知道诡秘之主阁下来到我的梦境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解一下我父亲那个时代。”
这是谎话,祂只是鬼使神差地想看一眼那个小占卜家的生活,看一下被父亲盛赞的国度究竟是什么样子,在自己都没察觉的角落,祂也对克莱恩沉浸在梦境不愿醒来这件事感到担忧,虽然祂不知道自己那种一丝丝的想法来源于何处。
克莱恩点了点头,然后平静地向他们解释道:“这是我本体的梦境,梦境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我无法与他同时出现,刚刚那个,就是我的本体,那位女性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叫许国珍,我的父亲叫周建平。他们现在就在隔壁那边的房子里。在这里,他们是梅丽莎你的大姑和姑父,你和班森的父亲是我母亲的兄长,他常年在国外工作,所以你和班森从小在我家里长大,今年春节,班森由于工作的原因没有回来。实际上,我是独生子女,抱歉梅丽莎,‘我’擅自把你当我的妹妹。”
梅丽莎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题。
他们一边向着餐厅走,克莱恩一边说:“这是我来到第五纪之前的最后一个春节,那一年我因为工作没有回家,没想到竟然成了永别。只要我坐上离开家乡的那辆动车,呃,就是火车,我就会醒来,你们想要离开这里的话,只用再打开那扇门出去就行,我到时间一定会醒来的,大概是,梦里的正月十五。我会短暂的醒来,如果阿蒙阁下不允许,我会继续陷入沉睡,直到末日到来。”
从阳台可以直接看见餐桌,周明瑞在摆放碗筷,秘偶果然又消失了。一个国字脸,看起来很慈祥的老人帮忙把满满一砂锅的粥放在桌上,那想来就是周明瑞的父亲。一个双开门的灰色柜子——梅丽莎根据新的记忆知道了那叫冰箱——上面放着一只电子钟,显示着“7:02”,现在就是早餐时间。
她和阿蒙走过来。桌上摆着陶瓷的碗,乌黑的木筷。她看见周明瑞把馒头从蒸锅里拿出来。梅丽莎回想了一下,想起周家是喜欢用馒头蘸取腐乳,便从冰箱里找出那个装着腐乳的玻璃瓶,用里面的小勺挖了一点放在小碟子中,再盖好盖子放回去,像是多年的习惯一样自然。
她不知道在梦境里违背人设会不会直接踢出梦境,她不敢尝试。
周母把一盘煮鸡蛋放在桌上:“吃饭吧。”
阿蒙在周明瑞和周父之间坐下,梅丽莎则在坐在周明瑞和周母之间。看周明瑞拿了个鸡蛋开始剥,阿蒙便也拿了一个,老实说这与祂的习惯相去甚远。先不说祂并没有饮食的习惯,再者即使是祂第四纪心血来潮担任公爵,或者是第五纪扮演邮差,早餐也不是这种加着黑色蛋白和瘦肉的粥,白色的面点和水煮蛋,而是小甜面包、培根和煎蛋。
祂学着克莱恩的动作把整个蛋剥得光溜,只留下底部的一点蛋壳方便拿。祂尝试咬了一口,过老的蛋黄让祂皱了下眉,那种流心的蛋才是祂所习惯的。
周母以为祂不喜欢吃鸡蛋,耐心地劝祂:“阿蒙,鸡蛋富有蛋白质,对身体好,多吃才能长高。你看你明瑞叔叔,就是小时候让他吃鸡蛋,死活不吃,现在长得才这么点的。”
阿蒙比较了一下,“克莱恩”本就是平庸的身高,“周明瑞”比“克莱恩”还矮一点,便不禁点了点头,把鸡蛋吃了。
“真乖。”周母显得很高兴,兴致勃勃地对周父说:“建平,你说明瑞啥时候找个女友结婚,生个阿蒙这样听话的小孩,让我俩早日抱上孙子孙女。”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莎莎不要太早交男友,现在得擦亮眼睛,万一找一个想你明瑞哥哥一样的就亏了,长得又普通,还没房没钱没车。莎莎,咱宁缺毋滥啊,大不了姑养你一辈子。算了,明瑞也别找女朋友了,省得祸祸人家小姑娘。”
“妈......”普通IT男周某表示受到了深深的打击。
“大姑,您别说表哥了,他脾气还是很好的,还会做饭,这在男士里面可不多见。”梅丽莎很有良心地帮周明瑞讲了两句,毕竟当年那锅嫩豌豆炖羔羊肉深深地折服了她。
“你别替他讲话,他手艺连我十分之一都不如。”
周明瑞把目光投向了父亲,老周同志瞟了一眼,坚定地大手一挥:“你妈说得对,你别祸祸人家小姑娘。”
您二老真是我亲爹亲妈,小周同志悲愤地想。
梅丽莎用筷子夹了一个馒头,再尝试挑了一点腐乳抹在上面,咸辣的口感非常开胃。这两根木条使用起来都非常困难,但毕竟一个是以学习见长的通识者,一个是手指灵活的偷盗者,加上梦境记忆的加持,竟然都很快用熟了这种古老的餐具。
“莎莎啊,今年班森不回来吗?”
突然被问道自己真的哥哥,梅丽莎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按照这里的设定,周父是在问“周班森”而不是“班森·莫雷蒂”,“周莎莎”的哥哥“周班森”因为工作加班没有买到票,今年只能自驾去邻市的妻子家里过年。
梅丽莎便这么回答了,老头点了点头,有些惋惜,然后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明瑞,你今年不是说加班不回来了吗?怎么转了好几趟长途客车回来,你不是晕车晕得很厉害,你还坐车回来,你妈心疼了好久。”
“过年嘛,总觉得有点不得不回家看看您二老的感觉。”好像错过这次,再也见不到了似得。周明瑞在心里想。
偷听了周明瑞心中的想法,加上之前秘偶对梦境所处时间的解释,阿蒙突然能理解为什么梦境会呈现出这个样子。
这个梦未免过于普通,一对普通的父母,在父母面前偶尔撒娇的孩子。深层的梦境一般会不自觉地展现出梦境主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当“亚当”还是“亚当”的时候,闲来扮演梦境行者后曾经对阿蒙说过各式各样的梦境。更高的序列,更多的钱财,更瞩目的地位,他人的臣服或拥护......这些才是高位者呈现的梦境,家人和稳定的生活这种简单的渴求,多是那些草芥一样的平民的风景。
果然他不适合担任诡秘之主,阿蒙想。
早餐就在间歇的交谈中结束了,洗碗的工作自然是回家吃白饭的小周同志负责。有儿子干家务,许女士高高兴兴地拉着丈夫去菜场了,临走的时候贴心地问了问梅丽莎和阿蒙想吃什么。梅丽莎对这里的吃的不熟悉,阿蒙这是对吃的无追求。周母只当他们是不好意思。正在穿鞋的周父给出了建议:“买羊肉吧,家里不是有剥好的豌豆吗?明瑞去年春节回来特地学了一手嫩豌豆炖羔羊肉,我记得味道不错,就做那个好了。”
“说得好!冬天了,吃羊肉好,暖身子。那得赶紧去,晚了没有。”
关门声响过,房间里只剩下厨房里哗啦的洗碗声,不一会儿,水声也停了。周明瑞把碗筷放回消毒碗柜,砂锅和蒸笼放回原位,和他俩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要睡个回笼觉就回自己房间了。梅丽莎走到门口,非凡者优秀的听力让她听见了里面传来了某种软体动物蠕动爬行的声音。梅丽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记得周明瑞没有锁门,但就在她把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刻,阿蒙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
“但是......他可能有危险。”
“那是他睡着了无意间展开了神话生物形态。”
梅丽莎当然知道那是神话生物形态,她的灵性早已为她勾勒出了屋内的情景:周明瑞蜷缩在床内侧的一角,无数光滑的触手从他的体内伸出,像茧一样把自己包裹起来,剩下的触手则无知觉地蔓延,紧紧地攥着房间里所有的的东西,像是怕心爱玩具丢了的孩子。在他们谈话的这段时间,房间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被触手严密地覆盖住了。
“本体还没有事情。”克莱恩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阿蒙说得对,你不能进去。一般序列一乃至真神对一位天使已经无法造成什么污染,即使有,也是在自净的范围内。但这是他的梦境,前任诡秘之主的污染即使微小也不可忽略。我本体在源堡上的时间比古神还要久。源堡对他的影响已经达到了序列之上的程度。梦是最真实的表达,在他没有收敛的情况下,危害是难以估量的。本体在睡眠中常常无意识地展露神话生物形态的,不用担心。我带你去图书馆吧。我家离市图书馆挺近的,我把我大学的图书馆换过来了,专业知识更多、更全,对你消化魔药更有用,别让我本体发现就好,那有悖逻辑,他就会发现自己在做梦了,你就看不了了。走吧走吧,快点换衣服,穿厚点,外面可是一月的冬天。”他笑着把梅丽莎推进了她的房间。
阿蒙看着克莱恩灿烂的笑容,感觉充满了违和感。同序列高位者的直觉让祂觉得那样的笑容比起真心更像是油彩画上去的。祂比梅丽莎更明白,睡眠中无法控制自己神话生物形态的展露是将要失控的表现,即使是梦境也是一样,那么这位前任愚者的状态绝对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好。
注意到阿蒙的目光,克莱恩笑着问他:“阿蒙阁下也要去吗?那里神学书籍也有,俄文原著也有,想了解造物主的话,梦里也就那里比较详细了,毕竟我没有去过俄罗斯。”
阿蒙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又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把自己的单片眼镜举起来:“如果愚者先生愿意戴上单片眼镜的话,我是很乐意去的。”
克莱恩退后一步:“不了,还是您屈尊降贵看下家吧。”
梅丽莎找了件羽绒服穿,这件衣服的温暖程度超出她的想象,这件羽绒服的外面是普通的呢子大衣的款式,看起来修身又好看,内里确是羽绒,十分轻,又比因蒂斯宫廷最好的皮草还要暖。温度对他们而言已经不能影响什么了,但她愿意打扮成一个常人。
克莱恩看她穿这件出来,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我在那年冬天看见的,当时想给我妈买一件,我一直觉得米其林宝宝加豹纹的实在是欣赏不来,这么一看,这件确实不错。”
“阿姨很有气质,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我妈在电视台工作,旁边就是电视台,这里是电视台家属院,老小区了。我爸是高中历史老师,哦,阿蒙殿下可以找他问历史,他挺喜欢历史的,了解得又多又杂,有人聊肯定很开心,可惜我学了理。我妈,艺术人来的,当年台里一枝花,可惜我没有继承到半点。她老了也是个时尚老太,心态怪年轻的,那件衣服她肯定喜欢,可惜她穿不到了......啊,我自说自话了,别在意。走吧走吧,十分钟就到,待会还得回来吃午饭,我妈的手艺。”发现自己回忆了那么久,克莱恩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拿了图书卡和钥匙,拉着梅丽莎出了门。
门咔地关上了。
对方似乎并没有认为把曾经的死对头放在家里有什么不妥,也没有在梦境中限制非凡能力,一点也不知道是因为对于自己梦境才这么自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过自己的位格比他高,也不用担心他掀起什么风浪。既然一下子想不通,阿蒙便细细地打量起梦里这个“家”来。
从正门进来右手边是一个黑色的鞋柜,里面放着两双男士皮鞋,两双带点跟的女士皮鞋,已经不新了,但是有好好地保养。几双运动鞋,一些塑料拖鞋和毛线的手工拖鞋,最下面一层放着一个鞋套盒,用塑料袋包着一些客用的塑料拖鞋和布拖鞋,估计很久没有来客人了。还有刷子和鞋油。鞋柜上放着一个大碗,用来装硬币和钥匙,边上还放了几把折叠伞,有手动和自动的,都是充满了实用主义气息的晴雨伞。鞋柜旁边放着伞桶,里面插着长柄伞,透明的塑胶伞让阿蒙感到很新奇。祂现在知道罗塞尔那些划时代发明之一的雨伞是怎么设计出来的了。
走出玄关,左手是厨房,右手是客厅。料理台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调料,除了盐、糖,胡椒之类,剩下的如料酒、辣椒面祂都没见过,酱料也是,果酱只有一小罐自制的橘子酱,剩下的是一罐豆瓣酱,还有若干不同包装、一小袋一小袋的甜面酱和番茄酱。柜子里还有竹荪、腐竹之类的干货(这阿蒙没有见过,“那些干巴巴的怎么能用来做饭!”),还有各种塑料容器装的米和豆类。厨具大多相通,只是那些电器没有见过。
客厅的沙发是棕黄色的木沙发,岁月给它包上了光滑的浆,几个缎面的方形抱枕,上面绣了喜鹊或牡丹,背后的相框内是一大幅开得姹紫嫣红的牡丹十字绣,上题“花开富贵”。茶几上放着抽纸、遥控器,矮墩墩的紫砂茶壶、小小的茶杯倒扣在架子上,下面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前面的墙上是电视机,侧边挂着崭新的月历,下面矮长的柜子上放着电热水壶,铝盖塑料壳的大热水瓶,一个排插,ipad正在充电。
这是一个三居室,周父周母住在采光很好的主卧,里面收拾得很整齐,床头柜摆着一张家庭合影,小时候的周明瑞骑在父亲肩膀上,显得很开心。最底层摆着几本相册,柯达的彩色相纸放在塑料保护袋里,结婚、出生、周岁、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看了一会儿,祂便把相册放回了柜子。
书房里放着历史课本,教师用书,教辅,练习册,写完的大笔记本,还有各式各样的传媒书籍,一个台式电脑。书柜的最底下两层摆满了很旧的孩子看的杂志和画报。自己住的那一间估计是周明瑞小时候的房间,门框上有一道道的身高线,一些男孩子的衣物。祂穿过养着月季和吊兰(长得很好,看得出被人悉心照料)的阳台走到另一侧,周明瑞还在睡觉。阿蒙对紧闭的房门熟若无睹,直接在门板上划开一道虚幻的门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皱了下眉。里面黑暗阴冷,没有任何生气,和外面的温暖相去甚远,灰色的触手只是一层一层地叠在那里,踩在上面也没有动弹,这里倒像停尸间了。
祂伸手拨开桌上的触手,感受到同序列高位者的气息,触手瑟缩了一下,慢慢地挪开了,露出了桌面。阿蒙伸手拿起一支笔,刚一拿起,房间里就爆发出响亮的哭声,无数触手争先恐后地窜上来抢夺那支笔,不让祂拿走。阿蒙很轻易地就让那些拥上来的触手失去了行动能力。哭声更大了,更多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地涌来,也不攻击祂,只是在拿回那支笔,不让他拿走。阿蒙把笔扔了回去,触手连忙接住,像是捧着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然后又把那块地方严密地盖住,哭声渐渐小下去,触手也不再动弹了。
“真悲哀,竟然软弱到沉溺于这种普通的梦境。”祂实在没有感觉出这个梦境有什么好的。平凡的家庭,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节日,一点也没有上进的追求。如果这是他内心追求的话,那阿蒙一点也不理解克莱恩当初拼命晋升,在神弃之地辛苦那么久是为了什么。触手围成的茧里面传来微弱的啜泣声,周明瑞没有回答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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