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如此, 便罢了。
咬了咬下唇,她扭着身子, 避开了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
“嗯。”她轻轻应了声, 刻意忽视掉身边如影随形的眼神,钻进了被窝:
“晚安, 林老师。”
她闭上了眼。
也闭上了关着九色鹿的笼子。
——
她以为自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不曾想竟是一夜安眠。
或许是因为放下了心结。
即使结果不慎美好, 也好过一支小舟沉浮于涣海,海浪阵阵不知飘向何方, 又时刻惶恐着倾覆。
闹铃响起的时候, 她从梦中惊醒。梦里她跟林二小姐表白, 但二小姐摸了摸她的头, 说“不要喜欢我”。
房间内一片昏昏沉沉, 窗帘缝里透出的天色也昏昏沉沉。
身旁已经空了。
那个说“我不知道”的人不知何时起的床, 应当是很早,铺子上一片冰冰凉,和昨晚的那句话一样冷。
应当是在刻意回避自己。
年少时的暗恋刚破了头便无疾而终。那人用一种不那么直接的方式拒绝了自己, 没将话说死, 或许是在给自己留些面子。
面子这种东西, 之于成年人来说很重要。
但自己其实不是特别在意。如果可能,她更希望林老师能明确地拒绝自己。
现在这种情况不上不下的,明知是婉拒,仍然止不住地会抱有一丝丝游离天外的希望。
她在心底嘲了声不知天高地厚,绑着马尾下了榻。
在床上时已计划好一声不啃地溜走,出了房间还是变了主意,没能抵住心底再看女人一眼的欲望。
但她满屋里转了圈,都没看到那人的踪影。
开了客厅的大灯,她一眼便瞧见了餐桌上糖果色的保温盒,在一众温柔的颜色中格外跳脱。
保温盒旁还有一张便利贴,她看了眼,上面写着:
“我先去学校了,保温盒里温着早餐,吃了再来上学。想睡觉的话可以再睡会,早自习结束再来。”
保温盒里盛着排骨粥和花式馒头。排骨粥得提前熬,不然不入味。
她绷不住了。
昨晚不是特别难受,甚至还能安稳睡上一觉,让她以为自己其实不是特别在意。
以为对林老师的感情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想象里的那么深,习惯习惯一个人的日子,很快会好的。
她错了。
短短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尝尽了十几年来从未得到的温柔和事事尽心。
那人拨开云翳,柔柔地为她偷了一束阳光进来,让她在这个不是特别熟悉的城市里拥有了一间可以不请自入的亮着暖黄色灯的小木屋。
她是一个很重情的人。
朋友的一点好都能记上一辈子,何况是心上人。
忘不掉的。
她忽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抱着胳膊痛哭了一场。
是她逾距,平凡的灵魂不该爱上荒原中的摆渡人。
南方的雨总是不请自来,大约是凌晨开始落的,淅淅沥沥一时半会停不了。
冷雨敲窗,窗外的银杏叶已被打落了一半。
她胡乱想着,“雨打梨花深闭门”,现下该改成“雨打银杏深闭门”。
在沙沙的雨声中静静吃完了早饭,她顺手洗了保温盒,又整整齐齐码在了桌上。
桌上放着支笔,是她的样式。大约是从书桌上摸了支来,写了这张便签,顺手搁这的。
前些日子总是霸占着老师的书桌,她干脆把一些资料和学习用具都搬了来,堆在卧室的书桌上。
眼下是该归位的时候了。总霸着别人屋子不是一个好习惯。
她背着书包,抱着文具和书册,绕过了玄关摆着的一把伞和一双透明防水鞋套,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回头定定看了这屋子最后一眼,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关上了门。
门锁轻轻啪嗒了一声,勾着她的心颤了几颤。
现在的她,似乎没有立场再麻烦那个人了。
——
到学校时早读已过了一半,周寻在满教室的“之乎者也”声中悄悄戳戳她:“你咋啦,看着脸色不是特别好。”
安鱼信摇摇脑袋,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问:“我脸色哪里看着不好?”
“就是不太好。”周寻蹙眉看了半天,最后下结论,“好像死了老婆。”
安鱼信:……
谢谢您,老婆没死,就是还没出现便消失了。
她想,早自习结束后,得去办公室捧前些日子的物理作业。
她其实不愿去,理智告诉她还是少见那人为好,特别是在这种办公室没什么人,很可能独处的情况下。
她抬起胳膊戳了戳周寻:“你……”
她想问,我有点事,你能不能帮我去办公室捧一下物理作业。
周寻回过头:“有何事吩咐?”
却半天不见下文。
安鱼信扯着嘴角笑笑。林老师是班主任,时不时会来班上晃上一圈半圈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种避嫌,似乎没什么意义。
似乎更应该逐步建立耐受,避免私交却不避讳正常的交往,直到慢慢脱敏。
余光里周寻还在盯着她看,她于是转头问:“语文作业写完没?”
周寻:???
周寻:“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周寻:“你知道的,我语文作业一向是在课前赶的。”
安鱼信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卷子拍到了周寻桌上。
周寻:“我是那种搞抄袭的人吗?!”
周寻:“我是!”
周寻双手合十拜了拜,欢天喜地地借鉴安鱼信的语文作业去了。
昨天秦明课上留了一堆古诗文鉴赏的题,印成了卷子,说是给他们期中考试前突击一下。
里面有首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上阕含有那两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字: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①”
问的题目很常规,先问表达了什么情感,又让赏析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是“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婉约派的诗都绕不过几种感情,离愁别绪,深闺幽怨,这首两个都占了。
最后一句很妙,思妇望尽平芜只能看到春山,所思念之人更在春山之外,实在是渺不可寻,平添了许多哀愁。
这首古诗词并不难分析,但她足足做了半小时。
她想,她何尝不是望尽平芜只见春山的那人,而林老师却是山外青山楼外楼似的远在天外。
下课铃响,她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晃去了办公室。
林溪桥不在,她松了口气,却听一旁李付的声音倏然响起:“你林老师好像是去卫生间了,你要不要等等她?”
???李付从哪冒出来的?方才办公室里不是没人么?
她吓了一跳,连忙冲到桌前,捧起林老师座位上的一大叠作业本,猫了猫腰,结结巴巴:“我有、有点事,就不等林、林老师了。”
说罢一溜烟出了办公室,徒留李付在那边嘀咕“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作业本是按小组收的,她把作业本放到每组排头的位置上,又找出了自己的作业本带回了位置。
作业本似乎鼓了点,她翻了翻,掉出了封信。
“致小鱼信”。
她翻页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光是看着信封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出自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第40章 信笺
信封上的笔墨不禁染, 泪一滴下去就晕开了一半。
她想到了晏几道的“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不过晏几道是写信,而她是读信。
甚至还没开始读, 信笺就已经褪色了。
她抑住满腔的情绪,想着不能再把里页弄得浑浊不堪、字迹难辨了。
“展信安。”
“灯光不甚亮, 写的字不太漂亮, 不要介意。”
脑子里浮出了一人一桌一椅一笔一纸的画面,画面里颜色素然。
林溪桥游到客厅里或是另一个房间, 开了盏小灯,伏案静静写着。
夜很深, 陪伴她的只有微雨里摇摇的银杏, 扑簌簌被打落一串半串,铺成满地金黄。
“你们昨天做的语文卷子, 我看了几眼, 看到了那首《踏莎行》。我一直很喜欢这首词, 特别喜欢最后一句。”
“我知道这首词写的是离愁别绪和深闺思妇。但换个角度,单看这句诗。”
“平芜尽处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
“你站在平芜上, 最远便只能看见春山, 春山外头的景色看不透也摸不清。”
“但这样不好, 小鱼信, 你要走出去, 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边天高,外边黛山远,外边有更优秀的行人。”
“你喜欢上我, 是因为我虚长你几岁, 人生阅历略胜于你, 很多事情也知道怎么处理会更漂亮,更能提升别人的好感。”
“但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一定会比我更优秀。”
“你值得更好的人。”
字里行间都是为女孩考虑。
安鱼信放下了信。
似乎再多看一眼,泪水便会浸透眼下的纸巾,点滴渗入信纸,洇出无数墨痕。
她的泪点很奇怪。
面对尴尬或是苦痛,她一向是不哭的。
小时候爬书桌去拿玩具,下来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腿被书桌边缘生生蹭下一块肉来。她一滴泪也没掉,只是咬牙忍着,抱着腿去找妈妈。
自小便如此,长大了眼泪更是难得。
但面对别人不自觉散发出的真诚善意时,她的眼泪总禁不住往下掉。
一如那晚被拒绝时,她并没有特别难受,但第二天起床看到餐桌上温着的早饭,眼泪便止不住了。
最动人的还属世间的良善。
不管是“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无疆大爱,还是下意识肯定他人、为他人着想的小良小善。
信尾还有一小段,她平复了半天情绪,继续往下看。
“小鱼信,你抛开所有思绪,好好读书。需要我做什么就告诉我,想以什么模式相处也告诉我,我会好好陪着你度过这剩余的两年。”
两年之后呢?
信完了,林溪桥没有说。
安鱼信明白她的意思。两年之后,她走她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
安鱼信垂下眼,抽了两张纸巾拭了泪。
她的泪止住了。
横竖曾经也是一个人,如今不过是恢复如前。
都说由奢入俭难,不过是没存对俭的敬畏之心罢了。
然而她不是乐观主义者,从一开始便时刻敬畏着失去。
总归要失去,不如不开始。
本是缘分如此。
“不必麻烦了。”她把信纸翻了过来,在背面逐字逐句地写,“林老师,您以后照顾好自己。”
“还有,不要再对您的学生那么好了。学生很容易会错意的。”
“最后,谢谢您。”
她重新把信纸塞进信封,把已经晕得看不清字的信封翻了个面,在背面写上:致林老师。
她去卫生间洗掉了泪痕,而后昂首阔步地进了办公室,把信封递到了上卫生间回来的林老师手上,又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向外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回头,朝林溪桥挥了挥手。
林溪桥坐在椅子上没动,半晌,也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安鱼信怔然盯着那只轻轻晃动的手,弯了弯眼睛,唇角也配合着提了提。
她在林溪桥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毅然决然地转身,大步向前走,走出办公室拐了个弯,直到估摸着从办公室里看不见自己,又靠上了墙,停了下来。
不知盯着廊檐看了多久,廊外一只白猫倏然踩着水窜进她的视野,惊得她回了神。眼睛有些干涩,她轻轻眨眨,又眨眨。
走廊上的人逐渐增多,大部队吃了早饭正往回走。宋迟追着沈忆然跑,经过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做什么安美女。”
她被宋迟拽进了班。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翳破开,一束阳光清清浅浅地射了出来,照到了不远处依旧青润的樟叶上。
班里弥漫着一股饭菜香,有同学从自家带了丰盛的早餐来,吃得正欢。
她忽然想起了前天阿姨说的带林老师回家吃饭。
她对不起阿姨,似乎又要食言了。
周寻已从食堂吃早饭回来,看见她肿胀的双眼吓了一跳,忙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桌上摊着的物理书摇摇头,轻轻合上书,想了半天,说:
“我要考第一。”
缘分如此,但她不喜欢缘分如此。
她要慢慢成长。她要把命运攥进自己手心。
——
下午的体育课上,安鱼信难得没有溜回班,而是一个人绕着操场转着圈。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他们也穿上了厚衣服。但那一批在篮球场上摸高的少年很显然是不怕冷的,各个身着短袖仍汗流浃背。
球场旁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这边是冬天,那边是夏天。
她在球场边兴致乏乏地看了会,正准备走,倏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
回过头,她对上了王鹭宁瞬间放大的脸,倒吓了一跳,摸了摸心口。
王鹭宁踮着脚嘻嘻笑,又凑到她脸前往她面上细细瞅了好几眼,蹙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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