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小姐道:“你既然醉了,晚上睡这儿?”
安鱼信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大声叫嚷着“没醉”,另一半听得这个提议后开始狂跳。她朝那人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被辣素激得有些红肿的双唇,看起来鲜嫩欲滴。
有点像萧南风鼓捣出来的那什么叫不出名字的胶状食物。
印象里很好吃。
心跳得愈发起劲了,她松开手,看着林二小姐抬起头,和萧南风说了句什么,萧南风朝自己看来,又朝林二小姐点点头,也说了句什么。
她联系上下文猜测,一个问“她睡这儿?”,一个说“行”。
猜的很准。安鱼信看着萧南风和于姨娘互相搀扶着起身,和自己挥挥手,带着丫鬟婆子往门口走。自己则被林二小姐和白叶扶起来,搀着往屋里走。
“先洗澡。”林二小姐道,“去去酒气。洗完再睡。”
“她在家洗澡是你服侍的么?”林二小姐转向白叶,却见白叶摇摇头,道:
“小姐都是自己洗的,不让我看她身子。”
安鱼信脑袋昏昏沉沉,已经浑然不在意周遭发生了什么,直到被扶进了一个小屋内,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上的衣服被褪去时,她才猛然清醒了些,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是洗浴间,面前放着一个大木桶,盛满了蒸汽腾腾的热水,还有整片整片分外饱满的花瓣在水面上飘。
而帮自己脱衣服的,是林二小姐。
第90章 前世·十三 突变
安鱼信的酒登时吓醒了一半, 扯着衣服,只问:“姐姐怎么进来了?”
“显而易见。”林二小姐柔声道,“帮你洗澡。”
她的语气太过坦然, 一时竟令安鱼信觉得是自己反应过激了。安鱼信用她那慢半拍的脑子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洗澡这事儿还是自己干为好, 于是背过身, 大爷似的挥挥手:“用不着你,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林二小姐失笑, “怕到时候被热气一熏,酒气又上来了, 溺死在桶里也不知道。”
“这桶那么浅, 我能干出这事儿来?”安鱼信嘟囔着,“我是三岁小孩?”
“你不是。寻常人家的三岁小孩, 一口酒喝不醉。”
“我没醉!”
安鱼信背对着林二小姐解衣服, 这句话说完, 却半天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她于是转过头,撞上了林二小姐垂下的眼眸, 眸底晦暗不明, 看不清微光的颜色。
她听见林二小姐说:“那你自己洗, 若是有事, 定要叫我。”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像是压抑着什么, 听着有些难受, 却又像是深入骨髓的对某种东西的渴求。
林二小姐退出去了。
——
安鱼信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夜。
她和林二小姐躺在床上,轻轻说着梯己话。红烛未灭,映出罗帐昏昏沉沉的影子, 暗色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发酵, 叫嚣着冲破胸膛, 争先恐后往外溢。
“我似是想说点什么。”安鱼信翻了个身,看着林二小姐眸底跳动着的火光,“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无妨。”林二小姐弯弯眉眼,“想到什么说什么,无需顾忌什么,我在听。”
林二小姐身上温柔的香气更清晰了,稍动动便往外飘,安鱼信的脑袋已被那香气酥麻了一半。她就用着剩下的半边脑袋思考,问:
“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二小姐似是在思索,半天不出声。安鱼信对上她的眼,见它弯了弯,下面的唇一开一合,轻轻出声:“我想想……聪明、正义、温和有礼、不骄不躁……”
话未说完就被安鱼信打断了。安鱼信又翻了个身,平躺下来,笑道:“停停停,没必要胡诌,这无论哪点都和我对不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说你自己呢。”
“怎么对不上?”林二小姐道,“你就是妄自菲薄。再说我也不长这样。”
“你长什么样?”安鱼信问。
林二小姐又不说话了。
安鱼信重新翻回去,看着林二小姐的眼。那双眼沉静得不像话,似是画中人,令人看着看着忽地有种冲动,想伸出手去碰碰,看看是不是真的存于画里。
安鱼信麻了一半的脑袋并来不及思考太多,想法刚升起来便付诸实践。却不料才伸出手,手腕便蓦地被攥住,力度很巧,让自己的手动弹不得,却又不至于捏疼自己。
安鱼信另一半脑子登时也清醒了。
她听见林二小姐说:“我么?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安鱼信想问怎么贪心,眉心忽地一跳,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门口即刻传来了震天响的叩门声,青儿和白叶跑了过来,一迭声叫“小姐”:“有人叩门。”
“你躺着。”林二小姐身上温柔的气质倏然消失殆尽了,眉峰凌厉,身形修长,端的一副上位者姿态。
她按住安鱼信不让她起来,沉声道:
“我去看看,你莫出来,莫出声。”
安鱼信自知出去了也是添乱,更是相信林二小姐的能力,于是认真点点头,道:“莫担心我,你且去。”
门口传来了一阵响动,离得远,听不灵清。安鱼信的心一直提着,一瞬不瞬地隔着窗户纸看那头影影绰绰的轮廓,直到不知多久后女人提着步子回来,她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林二小姐掀帘进来,收起了那副凌厉的姿态,垂眸看着床榻上那人,温声笑道:“无事了。”
“门口是谁?”安鱼信问。
“宫里的人。说女子私塾暂且交由官府管辖,我从今往后无诏不得插手。”
安鱼信隐约感觉会有这一天,但不知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她从床铺上起身,仰着脸,欲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安慰那人。
林二小姐面上挂着清清浅浅的笑,但安鱼信知道她很难过。
“没关系。你努力过了。”安鱼信拽着她的袖子,晃晃。
林二小姐不说话,坐上了床榻。
“小鱼信。”她忽地开口叫人,“我想抱抱你。”
安鱼信跌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令她想起了春天的森林,春天很温柔,但森林很清幽。
她徜徉于其间,头顶倏地落了雨。
是林二小姐的泪。
安鱼信心口堵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扯得生疼。她犹豫片刻,轻轻将手覆上林二小姐的背。
“不哭了。”她说,却又一顿。
手下的人在颤抖,胳膊越缩越紧,自己的肩头已然湿透。
红烛摇摇,被安鱼信一口吹灭了。
安鱼信此刻很想冲进宫杀人。
她用力抱住了女人,用平生最轻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说:“没关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宫里接管也不一定是坏事不是?秩序更好,威望更强。那些女孩子们仍有出头之日。”
林二小姐摇摇头。她抬起了满面泪痕的脸,勉强扯出了一个笑。
“你得回去。”她说,“外头有人守着,趁着现在天色暗,你得回去。白日里更没机会溜走了。”
“待我拟一个计划,明儿送密信与你,你且留着,做不做由你定夺。”
林二小姐松开了手。
安鱼信定定看了她一眼,收紧了自己拢着她的胳膊,数秒后放开了,拎起门口的白叶,一跃一翻上了墙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留下无甚用处。
只有出去了,才能帮到林二小姐。
和那些可能重新被困于囚笼中的女子们。
第91章 前世·终
林二小姐送来了密信。只是安鱼信没想到她竟是自己过来的。
安鱼信头一回看见她翻墙。
林二小姐似是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挥了挥手,将一张信函放于安鱼信桌前,笑道:“既如此, 我这便走了。你慢慢看。”
“且慢。”安鱼信叫住了那人,“你出来都出来了, 再多呆一会儿又有何妨呢?”
“怕门口守着的那些人察觉呢。”林二小姐说, “若是他们惊敏起来,于此后的事无益。”
安鱼信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 放人走了。她拆开信看,却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不动声色。
——
安鱼信趁着夜黑风高, 又一次翻去了林二小姐家里。
林二小姐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她被带到了远山上的三生石旁。
她在石头上摸到了自己的名字。①
——
私塾被宫中接管, 但似乎除了林二小姐不再插手,一切皆没有变化。
老师没有变, 管理方式没有变, 课程也没有变。
——
安鱼信上街时听得了一些传闻。
“说是那贫屋舍人分明就是和阳王幕下的, 为了揽权。”有人窃窃私语,“里头的女子背后的家族俱是和阳王的势力。”
“这话可不敢乱讲, 被人听了去, 告你个妄议朝政。”旁边人道。
“自然。”那人笑道, “所以我不是乱说, 也只与你悄悄地说, 可不敢叫人听了去。”
安鱼信听力已被强化, 什么听的得听不得的事都自动往她耳朵里飘。她听得牙根痒痒,恨不能把人吊起来揍一顿,却硬生生收住了自己的拳头, 听得身旁于姨娘轻轻柔柔地说:“不能惹事。”
“我知道。”安鱼信说, “不能给林二小姐找麻烦。”
——
传闻愈演愈烈。
安鱼信心中渐渐明白, 此事是和阳王与宫中的权力交锋,林二小姐只是被卷进去的,无辜却极为重要的一枚棋。
她再一次去找林二小姐,见那人枯坐在庭院里。
和那秋天风中飘摇的黄叶一同枯萎了。
她看着林二小姐,伸出了手。
“跟我走吧。”她说。
林二小姐有些呆滞,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把青儿推到了她手里。
“什么意思?”安鱼信瞪着眼问。
“她跟你走,我不能走。”
“可是你不走就要死了!”安鱼信声音刚提起来,又顾念着院子外头守着的人,咬着牙放轻了声音。
“明日午时三刻,宣扬门外斩首,是不是?”安鱼信说,“我都听见了。”
“我若不走,当面被斩首,这便只是和阳王与宫中的事,推我出去,好重回表面的平静。”林溪桥浅浅笑着,“可是我若走了,拿我换平静已无可能,那会拿什么换呢?”
“女子私塾。”
“我不愿这一切被倾覆,不愿好不容易争来的一点点希望就这么化为乌有。”
“她们有属于她们的光明未来,只要气息仍在,总会出现第二个我,带着她们走向明天。”
“我轰轰烈烈地死,她们终将无拘无束地活。”
安鱼信明白了,她从一开始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
安鱼信看着林二小姐被行刑。
倏然一阵风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安鱼信听见了乘风而来的一声喟叹,很轻,又很沉。
她看见林二小姐在笑。
林二小姐对她说:“不要哭,会再见的。”
台下有一半是女子,刽子手手起刀落的时候,她们一齐摘下了面纱,露出满面泪痕的脸。
台上之人用血色铺出了一条阳关道,送她们往前走,告诉她们不回头。
——
“你说你要随她去?”萧南风问,“可想清楚了,下一世你并不会携带记忆。”
安鱼信摇摇头表示无事。
“她连死都不怕了。”安鱼信说,“我还做什么畏手畏脚的呢?”
安鱼信于卯时三刻刎颈自尽。
于是九个时辰的时差变成了九年。
“我找到你了,林二小姐。”安鱼信抱着林溪桥,仰头看她,“前世没能宣之于口的话,我现在要说一万遍给你听。”
“我真的很想你,每天梦里都是你。”
“还有,谢谢你。不仅是我,也替那些女孩子们说上一句。”
“最后,我爱你。”
——
她追寻着她的足迹,从一各位面到另一个位面,跨越百代千秋,走过五湖四海,终是抓住了她的影,牵了上她的手,说出了那相隔千年的缱绻与爱恋。
娇亭寒圃,残楦稀榭,寂寞画堂旧年雪。空山秃鹤茫茫野,破寺夜归阑干结。
羌笛胡笳,南楼楚越,千里山河万里绝。寒霜枝头百丈冰,更待春来一声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①具体情节画面见三十一章最后
第三卷 番外
第92章 番外·一 体测
学校里人来人往, 安鱼信拖着行李箱往回走。正值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月光下树影婆娑,行李箱的轮子与地面摩擦, 发出不轻不重的隆隆声,有点吵, 吵得安鱼信差点想把箱子抬起来, 扛在肩上走。
在校外无拘无束了一周,猛地重新进了笼子, 安鱼信还是有些不适应的。她在宿舍楼下驻足,抬头看着被光影切成一格一格的鸽笼似的建筑。
站在远处看着的时候, 很容易感觉自己是局外人, 隔绝了世俗的吵嚷,保有一份纯粹的、令人心向往之的孤寂。直至走到近前, 再次仰头看, 才恍然意识到这星星点点的灯火中, 有一处也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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