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鱼信从前常睡到日上三竿,午觉自然也不睡了,下午早早过来找林二小姐玩。这午后在林二小姐房中昏昏欲睡还是头一回,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确是困了。不过不打紧,撑一撑,困意就过去了。”
“做什么还要撑?”林二小姐问,“直接睡难道不好?”
安鱼信欲脱口而出“太麻烦你”,话至嘴边却觉得有些不对味。似乎一直以来都是林二小姐在照顾她,她也从没说过麻烦不麻烦的,这会子一说倒显得生分了许多。
她于是把这句话咽下了,眨眨眼:“那感情好,就是不知林小姐安排我睡何处?”
林二小姐歪着头,看着手中的笔,看了半日蓦地将笔放下了,笑道:“我这儿可没空床,你要是不嫌弃,睡我的床去。”
虽已有了心理预期,待听得这句话时安鱼信心头仍是一震。她自以为把这点异样隐藏得很好,状似不经意地转了转手腕,笑着说:“既如此,烦请姐姐带路。”
林二小姐的卧房就在书房旁。安鱼信跟着人出门再进门,扑面而来满室幽香,内饰雅致,恍若瑶台仙境。安鱼信摸了摸桌上放着的一珐琅花瓶,回头问:“上回来没见这个,什么时候得的?”
“和阳王赠予我的。”林二小姐轻笑,“你要喜欢,你就拿了去。”
安鱼信心知和阳王是她们的忠实合作伙伴,但听到是他赠的,心内不知怎的浪潮翻涌,丝丝不爽蛛网似的细细密密涌了出来。她把头一撇,嘟囔着:“别人送你的,我才不要呢。”
林二小姐只是看着她笑,看得她脸热。安鱼信伸手在双颊上渥了渥,忽见那人凑近前来,细细往自己脸上瞧。
安鱼信脸更热了,问她瞧什么,林二小姐眨眨眼,笑道:“怎么,你不喜欢和阳王?”
“也不是……”安鱼信下意识反驳,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自暴自弃地靠上了桌子,“或许是想到你的曾经……其实挺不愿你和男子走太近,我怕他们伤害到你。”
“我在和阳王面前的身份是修行之人呢。”林二小姐低下头看她,“修行之人无情,必不会与和阳王有情感纠缠,你放心。”
安鱼信下意识想还嘴,说“你们有无感情纠缠与我有何关系”,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情似乎因着这句话好了不少。她于是默默将话咽了下去,偏开脑袋,轻声应了句。
安鱼信只觉得空气被煮成了黏糊糊的胶质,裹着些许尴尬些许缱绻,一点点往外冒热气,煮得她有些燥,恨不能出去跑上两圈发泄发泄。忽见青儿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一板一眼地问:“安小姐可是要安寝?我来服侍您睡觉。”
安鱼信:!!!
安鱼信见到青儿恍若见到了救世主,一把将她拽了进来,正想说点什么,便听林二小姐在身后道:“你自个儿歇着去,这会子且用不上你。”
安鱼信转头瞪着发声那人,却见那人好整以暇地站在屋子中间,见自己看过来,偏头笑笑:“有我伺候你呢,用不着她。”
第88章 前世·十一 新书
安鱼信在林二小姐榻上歇了一个下午, 醒来时天已暗了半边。
“就这么好睡?”林二小姐掀帘进来,笑道,“青儿一个人在厨房鼓捣, 鼓捣出了什么‘荷叶面点汤’,一定要给你尝尝。”
安鱼信睡懵了头, 正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发愣。听见帘子响, 她转头看去,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林二小姐的卧房内, 睡在林二小姐的床上。
身子已习惯被褥里温柔的香气,起身后香气淡了许多, 安鱼信顿觉有些怅然若失。她捞过椅子上挂着的外衣穿上, 手指大约是睡觉时被压着了,有些发麻, 不怎么利索, 裙带半天系不上。
——然后她就看着面前的女人撂下了碗, 倏然进前来,微微弯下腰, 手指似是不经意间从自己的手背刮过, 缠住了裙带。
“我来罢。”林二小姐说。
安鱼信觉得心跳得有些过于快了。她把这归结于刚睡醒, 身体各器官正慢慢活跃起来, 心跳加速也正常。
手背上残存的触觉挥之不去, 被她狠狠在桌角蹭了蹭, 转为更为激烈的另一种触觉。
林二小姐帮她系好了裙带,又替她理了理衣服,转身拿起碗, 推到她面前:“尝尝?”
安鱼信看着林二小姐微勾着的唇角, 心跳怎么也平缓不下来。她捞过碗, 也不用勺,一仰脖全干了。脑子有些乱,她只知该回去了,于是也不组织语言,把脑子里存着的话一股脑往外吐:
“姐姐的床很好睡,谢谢姐姐。我娘喊我回家吃饭。我要走了。”
安鱼信撂下碗,动作并不怎么轻柔,碗与桌相撞,发出清脆的砰然声响。
“那下回再来。”林二小姐也不推三阻四地挽留,只是替她理了理碎发,温声道,“我送你。”
——
安鱼信仍旧是半月私塾半月上街,偶尔和萧南风告个假,去林二小姐家中串门。
冬日白天短,人也倦怠怠的。腊月里临近新年,学堂里放假,安鱼信今儿感觉身子有些劳乏,便哪儿也不去,坐在炕上自己和自己下棋。
下了会儿,实在无聊。她把小棋盘一推,起身下炕,视线满屋内扫了一圈,落到了林二小姐送自己的衣服上。
针脚细密,裁剪精致,样式也新,哪哪儿都好。
她忽地有些心痒痒,翻箱倒柜开始寻针线,恰逢白叶进来,被她的阵仗吓了一跳:“小姐做什么呢?拆家似的。”
安鱼信招招手:“你来,帮我寻寻针线。”
“小姐八辈子没做过女红,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心血来潮?”白叶笑道,“林小姐来了,正在前厅和奶奶说话呢。奶奶遣我来问您去不去。”
冬日里路上行人少,事情也少,萧南风便不常上街,今儿恰有空闲。安鱼信听了,心念一动,巴不得一声,扔下箱子盖儿就往前厅跑。
至前厅时,俩人似是才用文绉绉的话寒暄完,说话不再一句蹦三个谦辞敬辞了,听得安鱼信松了一口气。她上前和林二小姐打招呼,林二小姐轻笑着点点头:“你来啦。”
“姐姐做什么来?”安鱼信拖了张椅子出来坐下,问。
“新书写好了,交予萧姐姐,请她帮我转交书坊掌柜的。”林二小姐从包里掏出一大叠纸,递给萧南风。
是诗集。
准确来说,是歌颂历代女子的七律诗集。
虽然没指名道姓,但安鱼信看得出讲的都是谁。续写《汉书》的班昭,创作《悲愤诗》的蔡琰、咏絮才高发谢道韫、惊才艳艳的上官婉儿、统治天下的女皇武则天……无一不是历朝历代的杰出女性。
她们都被编进了这本诗集里,成为了有血有肉的、各有特点的形象,而不仅仅是旁人口中一句带过的“才女”。
但她们中许多人的结局都很惨。
安鱼信看得有些难受。这些人若投身男子,必能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然被女子的身份所困,能做的唯有写诗著书,除非入了后宫,又抓住时机,才能在统治者施舍的笼子里听政。
林二小姐以其创作《春秋侠女传》和才学和创立女子私塾的贡献也能被编进这部书,安鱼信翻到最后一页一看,果见最后一首诗写的是贫屋舍人。
“道理我都明白。”安鱼信抬起头,“诗词本身固然是极好的,然姐姐这么做无异于将自己推于风口浪尖。我前些日子上街时常听得人议论女子私塾,说其创立是为了拢权。姐姐在最后一首诗中将私塾创立者与《春秋侠女传》著书之人连结到一块儿,太惹眼了,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定定看着林二小姐,却见那人笑笑,也不说话,偏头和萧南风对了一下眼神。萧南风叹了口气,只道“好罢”:
“先已提醒过你,你若是定当如此,也只得罢了。”
安鱼信看着林二小姐和萧南风打哑谜,心内一阵烦乱。她站起来,走到林二小姐身前站定,低头直直看她,道:“我不明白。”
指尖蜷了蜷,她对上林二小姐轻挑着的眉,又重复了一遍:“我真不明白。”
林二小姐弯了弯眼,伸出手,够上她的脑袋,按下去重重揉了揉。
“去我家吃午饭?”她问。
——
这回,饭桌上摆了一道荷香糯米鸡。
林二小姐一刀划开鸡肚子,里头是喷香的糯米。
“不破不立。”林二小姐笑道,“我若是不惹眼,不能走入台子中央,我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女子生存条件太苛刻了。”林二小姐说,“你看,我仅仅是因为未戴面纱出门,便被退婚,无从再嫁,一辈子落人口舌。我还算幸运的,更有不知道多少女婴,刚出生便被遗弃。”
“世人都道,女子不需要有才,只需贤良淑德,相夫教子。其中有多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又有多少是拿这话压派人,以慰藉自己在外的郁郁不得志呢?”
“世人都说不行,我偏这么行,将女子之才与女子之泪广而告之,使那些真心这么觉得的人抛弃成见,再一把扯下压派女子之人的遮羞布,赤裸裸地告诉他,女子行,不行的是你。”
“利用和阳王之势,展现女子的才干与价值,不说扭转女子地位,至少让她们不再因未蒙面而被退婚,不再一出生即面临死亡。”
“让她们好过些,这便够了。”
林二小姐盛了一小碗糯米饭,推到安鱼信面前。安鱼信接了,默不作声地闷了几口。
“可是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现如今谣言四起,或云幕后之人是为了敛财敛权。”安鱼信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闷声说。
“此事推行,必会受到阻拦。但阻力愈大,关注之人愈多,不是么?”林二小姐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到她碗里,轻笑道,“我说了,让她们好过些,这便够了。”
第89章 前世·十二 洗澡
《万春辞》出版, 轰动一时。有人肆意诋毁也有人满腔热爱,甚至在文人间掀起了一阵感慨红颜薄命的风潮,一时竟有了以“才女”为美的风尚, 更有愈来愈多的家庭愿意把孩子往女子私塾送。
此时恰逢元宵,林二小姐特递了请帖, 邀请萧南风一家去吃汤圆。萧南风拖家带口地去了, 排排坐在庭院里,本就不大的院子一时竟显得有些挤。
青儿看起来很高兴, 满院张罗着给大伙斟茶,倒搞得白叶怪不好意思的:“你坐。看你忙前忙后的, 我倒在这儿享清福, 怪羞的。”
“你让她忙。”林二小姐站在庭院边上,听见这儿的动静, 走过来笑道, “她好久没见这么多人, 开心的很。”
萧南风喝了会儿茶,坐不住, 说想去厨房看看。林二小姐带路, 安鱼信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你自己做的?”萧南风看着灶台上放着的被捏成各色形状的异形汤圆, 哟了声, “倒是手巧。”
“和青儿一快儿做的。”林二小姐边嘱咐厨娘快些下锅, 一面笑道, “做了一整天呢。和面,准备馅料,包元宵, 零零散散加起来可费功夫。若不是你们来, 我早就在一旁凉快, 让厨娘来了。”
晚饭摆在小院里,圆月相伴,桌上热气腾腾,模糊了周遭一切景致,显得格外温暖畅然。四位主子先上了桌,林二小姐回头招手叫两个小丫头:“你们也来,一块儿吃,人多热闹些。”
地下其余丫鬟婆子们又摆了一席,一时人声鼎沸。林二小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坛子酒,拍着酒缸肚,笑道:
“女儿红,这会子开了,可定要喝完的。”
“哟,倒是有心,弄了这么一坛子好酒来。”萧南风吹了声口哨,又转头瞥了安鱼信一眼,道,“鱼信就不喝了,她受不住。”
“十六了,早及笄了,怎么受不住呢?”林二小姐递去一个眼神,“管太严也不好。”
“不是年纪的事儿……”萧南风还欲往下说,余光瞥见安鱼信皱巴巴可怜兮兮的小脸,不由得失笑,“这么想喝?那我也不拦了,今儿你林姐姐在这里,便容许你放纵一回。”
安鱼信眼睛一亮,扒着酒杯凑到了酒缸面前,一斟就是满满一杯。于姨娘看着晃荡着的酒面,笑着插嘴:“可别贪,喝多了手打颤,赶明儿写不得字。”
安鱼信有些恍惚,就好像她们四个真有血缘关系,就是一大家子,于姨娘萧南风是她亲生父母,林二小姐是她姊姊。她抱着杯子饮了一小口,恍惚的感觉更甚了,眯着眼喃喃轻笑道: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
于姨娘坐在她右边,没听清,歪着头问她说了什么。安鱼信晃晃脑袋,说:“我娘说她八年后就走了,于姨娘你跟着她走吗?”
于姨娘“啊”了一声,萧南风凑进前来,以手抚之细看,笑道:“这孩子可是醉了。”
“醉了?”于姨娘问。
“可不是?”萧南风说,“所以我之前拦着不叫她喝。她十二三岁那年嘴馋,偷我后屋藏着的酒,一口便倒了。这眼见着过了三四年也没有长进,还是一口就倒。”
林二小姐在一旁笑眯眯听,一只手摸上了安鱼信的脑袋。见女孩迷迷糊糊乜斜着眼看过来,她忽地低下头去,凑到女孩耳畔,轻声问:“真醉了?”
“啊?”安鱼信脑子被酒精熏得慢半拍,半天处理完声波信号,晃晃脑袋,“没醉。别听我娘乱讲。”
一桌子饭菜吃得差不多,隔壁桌已然开始行酒令,一时划拳声、猜数声、叫嚷声不绝于耳。安鱼信看着眼前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说了什么,自己却听不清,头又有些沉,实在不想抬起来,干脆伸手揽住了那人的脖子,问:“你说什么?”
林二小姐的头被压着凑过来,一直凑到了自己的耳畔。安鱼信便听得软而轻的一声,伴着丝丝缕缕的酒气,一径飘至她的耳窝和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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