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安鱼信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展变得诡异了起来。林二小姐眼睛一闭一睁就说出了王爷深藏于心底的的心上人,王爷大惊,一迭声问她从何而知,林二小姐淡淡一笑:“自然是算得的。”
安鱼信觉得现在的林二小姐真的很像大街上唬人的神棍。
“我看那些算卦的,都借物起卦。”和阳王仍不太信,“道长为何手中空空?”
“道行不够的,自然需要附神于物。”林二小姐仍是浅浅笑着,“道行够的,物在心中。”
王爷看着像是全信了,起身从高堂上走下,又要留她吃饭,又要与她把盏言欢,却被林二小姐摇头婉拒,只道:“不巧,家中有要事,必得赶紧回的。王爷若仍有兴致,三天后再遣人寻我,我必与王爷好生相谈。”
安鱼信对于林二小姐唬人的段位心服口服。看王爷这心急的态度,“凡客为主”这一出戏怕是唱成了。
“你怎知王爷有心上人?”到家后,安鱼信扯着林二小姐的袖子,问。
“仙人算的。”林二小姐笑道,“我只是借花献佛。”
“真有仙人?”安鱼信瞪大了眼,“仙人还说了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问题?”萧南风攥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回扯:“你林姐姐今儿也累了,你放她回去歇歇,仙人的事容后再议,你要实在好奇,我带你去见他。”
安鱼信闻言放开手,又抬起来,乖巧挥挥:“那林姐姐快回家吧,好好休息。”
——
安鱼信终究还是闲不住,第二天又去爬人墙头。
“姐姐怎么知道王爷会信?”安鱼信坐在石凳上,啃了口精致的糕点,惬意眯着眼,忽地想起什么来,急急咽下了口里的吃食,道,“若是不信,给姐姐冠上一个“盗世欺人”的名头,姐姐可要吃苦了。”
“他爱游历民间,且风评不错,说明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干不出胡乱将人下狱之事。”林二小姐笑道,“况他又有一个深埋于心底之人,是个重情的,不说有多相信鬼神,至少愿意去听一听这些稀奇古怪的话。再者,他喜好我的那部书,不因主角是女子而对其批驳诮谤,是个有原则、只信自己愿信的。是故就算不十分相信我的话,也愿与我谈上一谈。”
“我所言并非全虚,至少确有仙人在,而王爷又确有心上人。虚实参半,最能唬人。”
安鱼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林二小姐看着她笑,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此后林二小姐常去和阳王府中,也曾问安鱼信愿不愿一同去。安鱼信觉得听他们讲话绕来绕去,一句话八百个心眼子,催眠得很,便拒绝了,只是待林二小姐回来后,翻去她家问他们聊了什么。
林二小姐先说“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后道“讲经说法”“地方时事”,而最近一次,待安鱼信再翻过去时,林二小姐眸色渐深,说:“我要办私塾。”
“私塾?”安鱼信说,“为何要办私塾?京城里官家的私家的学堂办了不少,为何还要姐姐操心这等事?我不明白。”
“无事。”林二小姐笑笑,摸摸她的脑袋,“待我办起来时,和你说,你来看,自会明白的。”
秋去冬来草木衰,庭院里的树也成了光杆司令。安鱼信被冻得不想出门,只是安安生生窝在屋子里,和小丫鬟捧着书看。
小丫鬟最近很痛苦。她家大小姐不知哪儿来的兴致,突然迷上了诗词,一天到晚捧着诗集看,看完李太白的看杜子美的。自己看也就罢了,陶冶情操也算好事,但问题是她家小姐不满足于一人独处,时不时逮着她问她有何看法。
她都不认字,哪有什么看法,于是被大小姐按着头也学起了诗,一学就是大半个月,渐渐地竟也认识了一些字,讲得出些像模像样的诗评。
学习的过程很痛苦,特别是在老师——指安鱼信——也只是半桶水咣当咣当晃的情况下,但结果竟不算赖。
安鱼信在家里窝了大半个月,实在有些窝不住,欲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她再一次翻去了林二小姐的院落,却没找到那人,只是一个小丫头在廊下站着,见自己过来,眼睛登时一亮。
然后她就听这个往日里不怎么会聊天,看起来木木的小丫头倏然转了性,抓着自己说了叽里呱啦一大通话,大意是她家小姐在外头办女子私塾,她觉得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很容易受欺负,很担心小姐。
安鱼信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拍拍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问她家小姐在哪。小丫头低头沉思了会儿,忽地抬起脑袋,道:
“在什么城中向西十里的黄杨巷尽头。”
安鱼信欲转身翻墙就走,提足时忽地想起什么来,转身向那小丫头歪头笑笑。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她轻声问,“去看看,就知道你家小姐定能应付得了办私塾这种事。”
“你家小姐,可不输于天下任何男子呢。”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还有一章
第84章 前世·七 残忍
安鱼信走到黄杨巷中时, 隐隐闻得巷尾飘来的阵阵读书声。她留神侧耳细听,是最近恰好在看的《诗经》,再一听, 是《小雅·采薇》。
“竟不是女四书……”安鱼信轻声嘟囔。后头的小丫头没听清,问她说了什么。
安鱼信摇摇头, 心道她早该料到的。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教导女子三从四德,恪守本分。女子从小被教育不必读书识字, 就算有条件令女子读书的人家,也大多捡女四书给人看。
林二小姐曾经和她说, 她家里教她读的就是《女诫》《女训》。然她不满足于读这些, 就偷偷跑去家中的藏书阁,背着人拿别的书看, 被父亲发现了。那个时候母亲还在世, 父亲也不过分苛责于她, 便随她去了。
于是她就这么读了好些书,喜好上了诗词, 和别的闺中密友一合计, 开了个诗社。因着她自小偷书读, 学问高, 大家便举她当社长。那些官家小姐, 也大多喜好“旁门左道”, 往常间往那儿一坐,高谈阔论,恣意快活。
林二小姐既然选择开女私塾, 就必不会再教授那些老生常谈的, 把女子框于深院的东西。
她把小丫头拉到自己身边, 按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往里走,笑道:“看看,这么有模有样,再加上和阳王的授意,真的不必担心。”
“且听一听。”她拉着小丫头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了,冲她眨眨眼,“如何?”
《诗经》也算平常,女子读并不为出奇。安鱼信听着听着思维就开始乱飘,不由想,为何不再激进些,教四书五经。
这个问题她待下课后丢给了林二小姐。
林二小姐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安鱼信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只见那人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晚上吃鱼吗?”她问。
她稀里糊涂地被林二小姐留了一顿晚饭。
“你看这条鱼。”饭桌上,林二小姐指着那道红烧的、色泽鲜艳的吃食,“被捞起来前,它一直快活地在水里游,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吃掉,在死亡前一直是快活的,于它而言也挺好。”
“但若是有一天,它有了意识,学会了思考,知晓了万事万物的规律,也无可避免地知道了自己被吃掉的宿命。它知道了一切,却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同伴一齐走向死亡。”
“这时,拥有意识对于它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安鱼信有些明白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们过得尽可能轻松一些,给她们的生活添点颜色。”林溪桥叹了口气,“我无法彻底扭转她们的地位,若是她们知晓了自由的意义,却一辈子无法真正得到自由,对于她们而言,不如不知道的好,可以稀里糊涂地下去。”
“荒唐的世界里,清醒的人最痛苦。”
饭桌上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重。
安鱼信不知道说些什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碗。却见林二小姐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笑道:“快吃。”
安鱼信怔怔拨了拨那块鱼,也不吃,忽地撇下碗,朝外跑去。
她知道林二小姐说的句句在理,但自己就是有点无法接受。
她想,她需要一点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出来,再面对说这些话的这个人。
——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底气这么任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笃定那人能忍受自己的别扭,反正她再次从屋子里出来时,已是春天了。
距离上次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掉,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她再次爬墙头去找林二小姐时,林二小姐坐在屋里,自己和自己下棋。见她来了,也不从椅子上起来,只是轻轻浅浅看着她笑,说:“你来了。”
就好像她天天来,她们俩日日见,从未有过不愉快。
安鱼信眨眨眼往里走,走到桌边坐下来,问:“一个人下棋,不无聊么?”
“闲敲棋子落灯花罢了。”林二小姐说,“有约不来过夜半。”
“我可没与你有约。”安鱼信轻声嘟囔。
“可我欲与你有约。”林二小姐轻笑,“春日里桃花开,京郊某处有整整三里的桃林。我们择个日子去赏桃花,如何?”
声音很软,激得安鱼信心头一跳,神思恍然,只觉有什么陌生而奇妙的感觉从心底轻轻往外涌,被她胡乱摁住了,默然不发。
安鱼信抬起头,对上了那人弯弯的眼,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之前的话题就这么轻轻巧巧翻篇而过,似是留不下一点痕。
三月三桃花开,安鱼信跟着林二小姐去京郊赏花。萧南风和于姨娘约莫是对林二小姐放心得很,也没拦,嘱咐了几句“早些回”诸如此类的话,按上面具继续游街去了。
林二小姐的小丫鬟青儿也跟了来,和她家小姐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安鱼信便回头问自己的丫鬟跟不跟自己去,小丫头眨眨眼,说:“听小姐的。”
“去。”俩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却是青儿开口了,“我好有个伴。”
安鱼信撑着林二小姐笑得前仰后合,一面笑一面挥手:“去罢去罢,俩人有伴。”
四人一辆马车,安鱼信靠着林二小姐一排,青儿和安鱼信的丫头白叶又一排。
京郊不远,但马车驶得慢,晃晃悠悠一路向南。安鱼信只觉得垫子软得很,车内又极暖和,身边令人安心的香气四溢,眼皮便渐渐有些沉,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后左右晃,直到靠上了一具温软的东西——
“昨晚没睡好?”
清脆的声音贴着耳廓炸开,激了安鱼信一跳。她侧头看去,只见林二小姐弯着眼看她,见她望过来,伸手替她捋了捋面上的碎发。
“没有。”安鱼信吐了口气,觉得喉咙有些干。她一时不知往哪看,便看着自己的裙带,攥进手里扯了扯,“也不知为何,就是有些犯困。估摸着到桃林里就好了的,姐姐不必挂心。”
第85章 前世·八 桃林
桃林很大, 灼灼其华。林二小姐和安鱼信并排行于其间,一时身外无杂音,只闻鸟雀啼鸣, 或有薄如蝉翼的粉嫩花瓣攀着气流滑翔而下,落入焦土, 零落成泥。
安鱼信和林二小姐一路无话, 肩并肩走在小径上,后头跟着俩小丫头。白叶是个跳脱的性子, 一路叽叽喳喳拉着青儿扯东扯西。
安鱼信和林二小姐于是就这么静静听了一路。
“你今儿几岁了?”白叶问。
“十六。”青儿答。
“我也十六,我家小姐也十六!”白叶笑道, “倒是有缘。”
“嗯。”青儿点点头。
“我家小姐天天往外跑, 跑去找你家小姐,回回还不让我跟着。”
“嗯。”
“真羡慕你, 你家小姐一看就是个没什么要求的, 我家小姐天天有新要求, 拉着我干这干那。”
“嗯。”
安鱼信:……
她比林二小姐矮半个头,林二小姐就搭在她的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偏头问:“你怎么要求你那小丫头了?令她有如此怨言。”
“前些天拉着她读诗罢了。”安鱼信也偏过头去, 和林二小姐咬耳朵, “且不说我, 你怎么把你家那小丫头养成了这么个榆木性子?”
“她本就是这性子, 可不怨我。”林二小姐笑道。
俩人的口吻就像是在讨论自家的崽, 毫无察觉的一丝丝宠溺倾泻而出,碰撞到一块儿擦出奇妙的火花,竟平添了几分慈祥感。安鱼信看着林二小姐弯弯的眼, 撑不住也笑了, 回头向自家小丫头招招手:“你上前来, 那包里的桃花酥,给林二小姐尝尝。”
白叶一面凑上来,一面叽叽喳喳说了一大片话,大意是她和她家小姐一块儿鼓捣出来的桃花酥,味道挺好。安鱼信顺手拿了一块起来,堵住她的嘴,笑道:
“今儿就这么高兴,往常也不见你话如此多。”
“您还说我,您多久没带我出来了?这一出来便有些收不住。”一块糕点有些小,小丫头嚼了嚼,三两下咽下了,笑道,“可好吃了。林二小姐您尝尝,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呢。”
安鱼信听得脸有些热,又抓起一块糕点往白叶嘴里塞。余光瞥见林二小姐眉眼带笑,指尖动动,从白叶手掌上托着的那方帕子里拾起一块,缓缓移至唇边,咬了一口。
玉指白皙修长,唇瓣红润,白与红翻覆之间贝齿莹莹,似是还可以窥见粉嫩的一小段舌头。
那人的吃相太好,安鱼信一时看得有点呆,回过神来时,只见眼前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残渣,唇角微微勾着,笑道:“确实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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