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她是怕极了,也豁出去了。鹿凝浑身颤抖着,怕蓝氏不肯信,她急忙用力把头嗑在石青地板让,“我是伺候靖少爷大的,实在是怕……怕靖少爷走上歧途啊。”
明靖院里大多都是蓝氏挑去伺候的,尤其是侍奉近侧的丫鬟,身楔家底老子娘的命都捏在主子手里,自是掀不起风浪的,也没有胆量去欺瞒主子。
虞传矩还在犹豫怎么合适的处置明徽这个麻烦。他乍听底下这小丫鬟竟把这事扯到自己最看重的嫡子身上,匪夷所思之际实在觉得不太可能。
要说这明徽没什么脑子会被外头男人骗去胡闹倒是有可能,明靖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出息儿子。懂事孝顺,一板一眼跟个老夫子般严肃认真,甚至偶尔比他这个父亲还稳重些。更别提现下学业有成,前途大好,和严家的婚事谈的越发和睦,儿子也说了会听自己安排,又怎会和自己庶兄偷着苟且。
“行了,退下吧。”
虞传矩虽寡恩但到底眼清目明,想的愈发脑仁生痛之际,侧眼一看蓝氏气势汹汹,眼睛里似着了火般愤怒,也觉得到这水火不容的地步,是时候把明徽狠狠罚上一顿,移出府自己好好谋生路算了。
就如最初忍下的那口气,看在和徐妧儿还算恩爱过一场,让自己最难熬的日子过得舒心安乐。接下来给明徽一个乡下的庄子和十几亩良田,也算尽了最后的本分。
“现下证据确凿,咱们虞府虽不算大家,脸面还是要的。既然如此……动刑吧。”虞传矩扬了扬手,坐在紫檀木椅上看着院中央的明徽被几个粗莽汉子托起,身形瘦小的男孩好似弱风扶柳般脆弱,他突然觉得于心不忍道,“算了,先打上十板子罢,回头便送到京郊的安兴庄里。”
蓝氏心头愤恨,只觉罚的过于轻了,刚想拍桌子和老爷叫板,旁边站立的徐妈妈忽小声开口道:“太太,老爷怕是个心软的,您可不能手软,只要那徽少爷活着一天,您心里就结着疙瘩,每次想起咱们瑞姐,就会连带着想起庄子里还活着个明徽少爷。
一想起自己那个早早夭折在怀里的小女儿,蓝氏几乎赤红了一双眼睛,双拳紧紧握在一起,连指甲都深深扣在肉里。徐妈妈叹了口气,坚定的继续说道,“还是一次性解决干净利落的好,太太安心罢,我一早便给今日行刑的小厮塞了银子。徽少爷本就病弱,在往狠里打上一场,就算送去乡下庄子也留不住了……”
其实徐妈妈也知道这样做有伤阴节,不经也落下泪来。她纯然肺腑,虽也觉得那明徽少爷可怜,真死了这报应终有一天会落在自己身上。可为了眼前骄傲高贵了半辈子,也煎熬痛苦了半辈子的小姐,这报应她也受了。
蓝氏虽刻薄冷淡却不傻,她咬着牙,猛然想着了什么事,忽的颤抖起来,低声问向徐妈妈,“你……你老实告诉我,那贱种屋里的东西,到底是他自己私藏的,还是你叫人放进去的。”
徐妈妈不在说话,只用那双寒到极致却平和的眼睛静静望着蓝氏。
蓝氏瞪大了眼睛,抖得越发厉害。她转过目光看向院里,只听一声轰雷巨响,她吓得急忙捂住胸口,而底下已经被打了三大板的明徽已经呈奄奄一息的模样。
大雨再一次铺天而至,蓝氏只觉心神茫然,记忆里却是母亲临死前握紧她手时的愧疚和悔意。
蓝家的男儿好像是天生的骁勇好战,英宇不凡,骨子里生着灼热滚烫的鲜血,所以他们多偏爱温柔而含蓄婉约的妻子,无论祖母,还是母亲,从小到大在她心里都似太阳般温暖光耀,柔和的包围着她,让她无忧无虑,娇憨而高贵的生活在大家族中。
“孩子,切记别在心里藏着恨意。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天意,而我们能做的,却只有守住本心……”
可何为本心,她的本心又去了何处。
是否在明白自己一生的幸福要被葬送在婚姻里是,就已经暗暗消失。还是在几十年里被痛恨和厌恶一日日的折磨,早耗尽了本心。
蓝氏不知不觉中已经红了眼眶,她知道的,如果最疼爱自己的母亲父亲看到她如今这般模样,是该多失望和厌恶。可她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徐妈妈,我虽厌他也恨极了他,也想过真的要了他的命,可真要他真的死了……就这么死了……”
眼泪落下,蓝氏揪紧徐妈妈的衣襟,低头急忙擦拭眼角,“娘说过的,蓝家男儿的双手已经在战场上粘满了鲜血,女儿家千万别去发这份狠……”
“姑娘……”
徐妈妈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哽咽着大哭了起来。外人都说虞府主母蓝夫人刻薄寡恩,厉害的跟什么似的。可谁知道她看大的姑娘这些年吃了什么苦,忍了什么气。
厉害都在外面,内里却只跟个小孩子般使性子。就如最开始那个外室徐妧儿,那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全家落罪后被罚去教坊司的低贱女子。蓝氏全然可以用她国公府嫡出,柱国大将军之女的身份把她发卖的边疆远地,或者使些下作手段,下毒,雇凶杀人,轻而易举的解决了麻烦。
可那会儿呢,五六年里终于再次有了的胎儿还未坐稳,就被下人告知外室比她先有了孩子,而跟自己结发拜堂过的丈夫却欢喜着去求父亲纳对方为妾室……
说到底这些年里徽少爷虽过得不好,三罚五骂也是常事,管的也严苛,衣着和吃食却不曾苛待。这其中老爷更是说过可以不管不顾,不许读书也不得交际,任其生死。如果自家姑娘真是个心狠无情的,一早还是个幼童时便死于内宅深院,那容明徽少爷到了十六岁……
“徐妈妈,我知你是为了我……我知道的。”
蓝氏轻轻推开哽咽着无法言喻的徐妈妈,不由控制的走向大雨中。她不顾身后仆从的阻拦走到院中。鲜血已经从明徽身上流向地面,她大声叫停了还在打板子的小厮,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望向自己憎恶多年的容貌。
明明已经是满脸的泥污,血色的珠子从嘴角滑落,可还是……还是脆弱好看的让人觉得不忍。
她恨虞家,恨那个自己从来没爱过半分的丈夫,恨她身不由己的命运,和被仇恨摆布而失去本心的灵魂。她也深深恨着明徽,只因在她孕育双生子的喜悦中打算接受一切时,血淋淋的伤口再次被揭开,她的人生竟这么可笑……
“你就是该死,你和你娘一般,都该死……”蓝氏呢喃着,忽的从旁边小厮手里夺向行刑的棍棒,沉甸甸的让她险先栽倒在地上。
她使劲浑身力气打在明徽的身体上,柔软的肉体和坚硬的木棍接触在一起时发出一声沉闷却宛如惊雷的巨响,已经彻底昏迷的明徽终一动不动,只有鲜血顺着雨水染透了她蜀绣的锦鞋。
蓝氏却突然像着了疯魔,哽咽着倒在雨中掩面大哭,“瑞儿,我的瑞儿,你也是死在这般大雨的时候。如今除了娘,谁还记得你,谁还念着你……”
说罢,一口气郁在心头难以疏解,蓝氏猛然晕厥在大雨中。
她似一只被折了双翼的蝶儿。那本该在明媚春日里飞向枝头,采摘鲜花的蝶儿,终于经受不住内心的折磨,彻底跌落在人世的泥污中。
作者有话说:
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就如同红楼梦里,古代女子的命运真的太苦了。所以俺一直强调蓝氏不算是个太恶毒的人,徐妧儿也不是什么大好人,都是被生活压迫到麻木而无望的可怜人哎。
(话说把自己置于蓝氏的角度,除非是圣母,谁会对明徽好啊!!)
第38章 事定(第一卷 完)
富贵有馀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鸱夷子,成霸业,有馀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渔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
《水调歌头·富贵有馀乐》
“哎,听说了吗!那严大人刚入了内阁就被抄了,也不知道怎么触怒了龙颜,全家老小大半发配去了边疆苦寒之地,要不要严大人悬梁于内阁大殿里,怕是妻儿也保不住了……”
“那……那还在浙州抗倭的督军严光龄不是那严大人的三弟嘛……”
“也被贬了不是,听说是自请去了蜀地叙州一个连名字都说不清楚的破地方,这辈子啊,怕是完蛋了!”
“哎……那真是可惜了,明明前两个月还传来捷报,说是大胜倭寇于台山的……”
明徽迷迷糊糊的趴在绒棉狐裘铺成的毯子上,昏沉着听外面几人围在一起聊闲天。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视线忽的一亮,临面掀起围帐的小姑娘面色红润,梳着的垂髫双鬟上簪了两朵艳色的野花。
“徽少爷,段老爷让我给你先送点点心过来垫垫,他一会儿给你带蜜酥烧鹅。”鹿蕴看着明徽睡的迷糊,笑着把漆木食盒打开,里面共三层的瓷碟,每一盘上都放着精致而美味的糕点。
“喏,一品玉带糕,梅酱桂花糖酥烙,还有雪花饼!”
明徽刚想伸手去拿,猛的牵动腰背处的伤口,瞬间疼的龇牙咧嘴,几乎就要惨叫出声了。
“哎哎哎,我给您拿吧,可千万别动了!”小鹿蕴作为贴身伺候的小丫鬟还是知道本分的,她急忙从暗格里翻出两个厚厚的绵枕头给明徽垫在胸前,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玉带糕。
“谢谢你了,小蕴儿……”明徽笑着接过,披散着的长发挡住了侧脸上那道深深发紫的指印。他轻轻咬下糕点,蜜糖和乳酪浓烈的香气顿时在唇齿间散开。
“哎呀,说什么谢不谢的……”鹿蕴有些扭捏的扯了扯衣角,忽又愧疚的红了眼眶,“该是我对不住少爷的……我,我愿意一辈子给少爷做丫鬟,弥补……弥补阿姊犯下的过错……”
一滴滴豆大的泪水落在明徽手背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去安慰,“哎,都说了你没错的,怎么又哭起来了。”
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隔现代不过是个初一学生。那日也不知为何哭的昏了神智,那一声绝望到极致的话从嘴里说出后,剩下发生的事全然消失在大脑中。
等再次清醒时,已经身处在这个温暖而舒适的齐头三架马车之中,如果旁边不是坐了个身着石青色绣云纹长褂的段泓亦,怕不是还以为在梦里。
至于鹿蕴……说来果真是因果轮回。
前事因种就今时果,人身于世,做的每一件事,行的每一寸步都或多或少改变了命格,或是害了某些人,或是救了某些人。
那日方仪居大乱,名义上的大儿子被打到奄奄一息,阎王似的嫡妻疯魔般昏迷在大雨中。虞传矩吓得三魂六魄都离了天,急忙命人去拿名帖去请太医。
话说这时候便宜儿子是生是死他已经不太在乎了,这祖宗老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她那还当着大将军的国公爷哥哥第二天就把他这小小的虞府翻了天。
“去去去,在叫个大夫给徽少爷看伤,包裹好后立刻发配去安兴庄,随便找两个下人看着便是!”虞传矩只觉心头冒着寒气,一把推开眼前的仆从,把蓝氏从徐妈妈怀中接过抱进屋里。
二十余年的夫妻,从来都是同床异梦,举案齐眉,到底只是相敬如宾,各活各的。虞传矩看着蓝氏苍白而哀伤的面孔,那幅骄傲而不容触碰的高贵容颜似乎只是将将老去,眉眼还是和初婚时那般抗拒一切。
“荣秀啊……”虞传矩低声唤着妻子,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一旁徐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声几乎传透耳膜般响起。
“姑娘啊,我的傻姑娘啊……”徐妈妈一边抓紧了蓝氏的双手,一边抹着眼角连绵不断的眼泪,“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为何不看的开一些,为何要跟自己较劲,为何啊……”
“等等!”虞传矩心绪乱的厉害,他把蓝氏小心翼翼的放在软榻上,见嫡妻昏迷中还念着他们那从小便夭折的女儿,他似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命人把找那传话的小厮叫回来。
“我手书一份,虞氏子孙明徽,不恭不顺,顽劣不堪,实不该在身处京城这般的地方……看过大夫后立刻让马房的老冯头亲自驾车……把那逆子送去叙州的眉县,让他那亲姨妈徐娴儿好好教养!”
虞传矩头痛欲裂,让人拿来笔墨纸砚后便开始草草书写。幸亏还算留了一手,虞家人里大富大贵之人不多,旁支里小门小户的庄户人家却多,当初徐妧儿死后,他只觉徐娴儿留着也麻烦,便替她张罗了一个远方的表兄之子为妾,后来那侄子的正室死了,徐娴儿便被扶正为嫡妻。
“也算是,功德圆满。”他把自己私印落于尾款,风干后直接折起送到去马房。
这么多年,到底是谁坏了心肠,迷了心智,烂了肝肺。虞传矩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的瘫倒在座椅上大口的喘气,一行老泪从眼角滑落,到这般田地,他还是忘不了初见徐妧儿时那般倾城倩丽,婉转而温柔的美丽容颜。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徐妧儿似爱极了这首诗,每每得了闲,总是把诗卷放在心口念着,一遍遍,一句句,像是想把诗中的情意碾碎了融在骨血里。
原那美丽的女子从未爱过他,他却似乎倾尽了半生的力气。相思是假的,闲愁是于她那曾订过亲事而中途因抄家而终了的赵家宗室之子。
而对于陪伴自己多年的嫡妻,这时候剩下的也只是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那日……那日我怕极了,也豁出去了。府里大多人都去了太太的院子里,便没人管我这个小丫鬟。我便偷偷躲在院外的墙根处,听到了阿姊说的那般话”
鹿蕴哭得越发哽咽,才刚醒转了的明徽听得稀里糊涂,他发着高烧,只稀里糊涂继续让小姑娘说下去。
“等姐姐走出来后我便去质问,姐姐却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她……她从未打过我的,只说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明白,只揪着问她为何昧了良心……姐姐也是哭着推开了我,她说她不后悔,以后如果真当了明靖少爷的姨娘,全家都会放了身契,能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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