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听说这老举子才思敏捷,曾在金陵等富庶地方教过书,双手一拍,决定把他那六岁的大儿子虞明钧也丢过去启蒙。
段泓亦本就出手大方,虞六叔也不是小气抠门的人物,那瘦骨嶙峋的老举子捋着没剩下几根的胡须,直叹息没想到自己快进棺材了,反比年轻时易敛财。
所以到了真正要上学堂的那一天,明徽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倍悲凉,跟还在数手指的幼儿园小朋友同上一堂课,他一个读过大学的怎么着都觉得不甘心啊!
正所谓所谓科举,应试。
前者乃封建王朝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从隋唐至今,为国家统治者皇帝选文武官吏后备人员。后者吧……明徽双手一拍,好歹是经历过从幼儿园到大学十多年应试教育的人,问题不大!
话说他的高中时代是要学好十多门文理功课的,现在只学四书五经还不是小菜一碟。
呵呵……呵呵。可惜幻想很喜感,现实却很骨感。
如今开课的老举子姓蒋,原是登州一庄户人家的独生子,年少时中了秀才后便被县城里一家富户看中,娶了人家嫡出的三小姐。后一路奋发学习,在家人和老婆孩子的期待中,却在中举后再也无法前进,十年如一日的科考,始终都无法登科中进士。
后来蒋先生也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轮回,竟撇下一家老小开始云游四海。莫名留下一封信后数年不曾归家,等想通了再回去面对妻小,连大儿子都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
明徽腹诽,古代读书人真难,蒋先生的妻小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夫婿和亲爹。
不过报应来的也很快,蒋先生的嫡妻从最开始唯唯诺诺,温柔而胆怯的弱女子一路背负妯娌邻居的肆意嘲笑,以及亲戚异样的眼光,艰苦而不肯放弃生活的养育儿女,遂而蜕变成一名扛着烧火棍,把缺德丈夫打出家门一里远的泼辣悍妇。
甚至一边打还一边尖声叫骂道:“呸,好你个不要脸的泼才,你当老娘和孩子们都是路边的破烂庄子不成,你想走拍屁股就走,想回来我们伺候着你,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噗——明徽狂笑着听隔壁王大娘的八卦,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直视一身老骨头咯咯作响的蒋老师!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第一天去蒋先生家上课时,他和明钧小堂弟还是足够的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因天气将近入冬,两人一大一小统一穿着素色的棉衣长袍,束深色绣松竹文的腰带,为了不显得穷酸气,但是配了枚足够温润上乘的白玉。小明钧更是带了副金灿灿的细丝玉锁,衬的小男孩粉面玉琢,可爱的能掐出水来。
明徽再次腹诽,母亲这边的基因真是强大。虞六叔长相据说随了他那当通房丫鬟的娘亲,最多称的上端正斯文,却与英俊之类的词汇丝毫不沾边。
蒋先生年迈古稀,虽年轻时候荒唐不懂事,人到中年被老婆孩子一同赶出家门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沉了心,痛定思痛后走上了教书育人的和谐道路,遂他最清楚不过其中科考的套路和规矩。
所以第一次见面,他望着明徽的第一句话则是,可否识的字,第二句便直截了当,四书五经读过没?
而对待懵懂小朋友明钧,蒋先生更是客气,把桌面上一本沉点点的描红册子递了过去,冷冷的说道,先把千字文的第一页描上十遍先。
小明钧面对如此严肃冷淡的老师,几乎是当场就要泪奔。明徽心理素质就强多了,他是在虞明靖的书房读过四书五经,可别说念出来多绕口了,他根本连其中一大半的意思都读不懂哎。
蒋先生捋着干瘦胡子,浑浊的目光里只有淡淡的平和,他又问道,“可都会背了?”
这个明徽倒是擅长,毕竟怎么也是经历过史地政高考必修课的应试教育学生,通篇背诵只是最基础的入门。不过四书五经神马的还真没现代大白话好背,遂他只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很悲哀的回复了一句,只会少许。
好罢。明徽把头垂的越发低,刚以为要开始听夫子的责骂数落,那知蒋先生只是轻笑两声,道,“那你把最熟练的背给我听听。”
明徽想了又想,脱口而出高中课本里的论语一则,“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没等蒋先生继续开口,他连忙解释其中含义,“智慧的人不疑惑,仁德的人不忧愁,勇敢的人不畏惧。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有智慧的人能将事理看得明白透彻,所以不会迷惑。仁者存公心,去私欲,乐天知命,不患得患失,所以不忧虑。有勇气的人不畏惧困难,见义勇为,所以不惧。”
明徽内心泪流满脸,幸好他还勉强记得高中时学的东西!
话说他只是很机械的去背,也并不是很理解。但蒋先生听后,那张肃穆板正的老脸上竟露出一抹淡淡的轻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节嗷嗷!!!
第43章 走一步看一步!
作为一个现代人,明徽在高中学历史的时候总听老师说八股文对古时文人的迫害。如今成了被迫害对象,还真是……无话可说,几欲泪流满面。忽觉天苍苍,野茫茫,人生倍悲凉!
蒋先生不亏曾在金陵江南等富庶地方教过书,他自有一套完整的教学理念,简单来说就是不拖沓,不跑题,针对而有效。上头要考五以内的加减法,他的世界就绝对不会出现六。
第一天上课,小堂弟明昀眼含热泪的描着比划,刚学会写毛笔字的小手上沾满了墨纸。不过蒋先生虽冷淡刻板,却也老迈。尤其对稚童存了心软之心,遂也不曾有意训责,只简单把那几字的含义解释一通后,布置的家庭作文还是继续描红。
而对于岁数颇大的明徽,他显然更知道怎么才能激发少年人心里的意气,“我瞧你虽知道的少,却解释的还算清楚通透,不失含义。你既然有些天分,回去先把我标注的页数会背写了,明日我在教你其中之意。”
这套应试教学理念,明徽其实在熟悉不过。他弯腰对夫子行礼,说道,“明徽谨记于心。”
当天回到了虞府和小姨汇报完后,明徽难得静下心来好好反思自己过去和将来。即使在现代活了三十多年,他仍旧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因为运气好摊上个爱自己如命的父母,所以活的轻松自在,也茫然无终。
那如今呢,他读书只是为了中个秀才好混口饭吃吗?
明徽头痛的摁紧太阳穴,书桌上烛火摇曳,明黄色的灯光照在蒋先生用朱砂勾画的书页上,白色宣纸与黑色字体仿佛立体般浮现于他面前,排列成无休止的长路。
“哎……”
可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大概乐观也是一种天赋,知足且感恩于生活的馈赠也让他不曾在汴京虞府内被折磨的心理变态。再加上过往三十年里周围的人毫不吝啬的关爱和照顾,明徽很清楚自己是个无论如何都能保持快乐而满足的个体。
所以当下要做的,不过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上苍垂怜,或许还能前途圆满不是。
这么想着,似乎连背起书来也干劲十足。明徽轻笑着叹气,只听外面吱呀一声,鹿蕴捧着一碗还温热的南瓜鱼粥放在旁边的桌面上,小心翼翼的喃喃道,“少爷要熬夜苦读,怎么也得喝着明目的粥才好呢,我听下人说多吃鱼对眼睛好,就去小厨房跟刘大娘学着做了……”
“你守夜也辛苦,记得也给自己留一碗。”
明徽放下背了一半的论语,端过白瓷描金的小碗舀起一勺入嘴,果然鲜香浓郁,里面还炖了些香菇和青菜,既清新又解腻。
“嗯!”鹿蕴见明徽吃的有滋味,心里也有了十成的满足,遂点了点头后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明徽吞咽着鱼粥,不经想,他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固然有看不起他,蔑视且恨不得他去死的坏人,更多的却是鹿蕴这样心存善念,且有自己原则而积极生活的普通人。
或许她是愧疚自己亲姐姐的鲁莽和自私,所以对自己好。或许是骨子里觉得上下有别,当了丫鬟就必须服侍好主子。
总之,鹿蕴就像是一个善良的信号,告诉明徽千万别执着于生活恶的一面。
大约心情好了,记忆力也给力。第二天再去上课,蒋先生坐在书案上检查功课,他听着站在对面的明徽背诵的朗朗上口,捋着一把快秃了的胡子满意至极。
不过按照儒家的教学理念,老师天然要对学生刻板和严肃,不能留一丝的好脸色。好在蒋老不过勉强算个退休再就业的夫子,到也客客气气,只扬了扬手让明徽坐到自己身侧的书案上,开始把内容拆开一一注解。
而明钧小朋友也老老实实的坐在另一侧,听夫子唏哩呼噜的讲一通大道理,然后呆呆的继续描红看千字文。夫子讲痛快了,也会勉强回过头来替他解惑,告诉自己那些练了好几遍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子就这么简单而普通的过着,蒋先生终是岁数大了,教学太过费精神,遂决定上三天课休息一天,也算给两个学生放假。
明钧听后几乎乐的发癫,抱着母亲的腰乐的气喘。明徽茫然的捏紧手中的书卷,发现自己可能是突然对知识有了向往之心,竟然一点也不想出去玩闹。
好吧……其实是他对古代的娱乐业实在不太看好,好歹京城首都还有风花雪月,街头巷尾都有玩乐逗趣之处。
可这小小的眉阳县淳朴而自然,最有意思的不过是远处有座不矮的山头,山头上有座据说是极灵验的道观,据说香火甚好,小姐夫人们最好去那求个姻缘子嗣什么的。
而这些明徽需要吗!拜托他可是从21世纪过来的,别说是故宫雍王府,他连环球影城的霍格沃兹魔法城堡都去过几次了,这些古代的小玩意他还真的……有些看不上了。
现实再一次非常残酷的降临,明徽遂化悲愤为求学的力量,就算休息日也巴巴的跑出一处还算人烟稀少的地方去背书。
就在这一日,晚秋的阳光正好透过银杏金灿灿的叶子落在他身上,明徽正活动着脖子,摇晃着脑袋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身后一座墙外忽传来一声低沉浑厚,却磁性十足的声音,“听你背了这么长时间,可明白其中含义?”
“……”
明徽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四周没人呢,遂心里也生了不愿,大声解释道,“吃粗粮,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趣自然于其中。用不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就像是天上的浮云一样。”
严光龄于心中摇头,只道自己为何时至今日还要如此耿耿于怀,竟敏感到听人说起这些话都觉得愧疚悲凉,
“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可以轻易放下,人心却难安……”严光龄放下手中诗卷,墙外的银杏叶夹着毛绒绒的光晕落在他的肩头,又缓缓于空中滑落。他仰着头望去,隔着屋檐却只能悄见那颗高大银杏树顶端摇摇欲坠的金光。
罢了罢了,人生的尽头于此,还能再去求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焦虑了焦虑了!!希望重新写一遍后没打扰到大家呜呜!!
第44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见墙内忽的又没了动静,明徽好没意思的嘟着嘴,从地上捡起一片银杏叶当做书签,翻了一页后继续大声背着蒋先生嘱咐好的功课。
直到日头逐渐西斜,快入冬的晚秋挂起萧瑟的寒风,明徽被冻的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后打算接下来的内容还是回小姨家继续背好了。
他一路走着,脑海里天马流星的去想先生所说的八股文,好像跟现代考试要求格式有异曲同工之处。
就四书五经的内容取题,绝对不允许自由发挥,而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的高低等也都要相对成文,字数也有限制。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原文。后四个部分每部分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共八股。
这到底算是限制读书人呢,还是折磨读书人呢!明徽越想越头疼,几乎想把发明这劳什子作为科举应试考试方法的人揪出来痛打一顿。
“哎……你说这又是何必呢。严大人前年升的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总制南直隶、浙、福等处军务,和俞将军抗击倭寇。制定剿抚兼施,分化瓦解的法子把敌军打的落败惨逃,又利落的斩了几个和倭寇有内应的贪官,今年本该升总督了,怎就被圣上贬到咱们这地方来了。”
回虞府的路上有一茶铺常是客座满营,也不是说茶多好喝,主要是一群闲过头的汉子们穷聊八卦。明徽正觉得口渴,本想过去买碗茶喝,不知不觉中就被旁桌讨论的话题吸引住。
乍看那几个围在四方小桌上喝茶吃果子的人,有衣着褴褛打补丁的老吏,也有一看料子就是上品里富贵人家。但他们很统一的愤慨又激动,言下之意颇是觉得杀鸡用了牛刀,严光龄此人好似天上的活神仙,怎么就降落到这片人间呢!
明徽听着心里发痒,轻抿一口茶后,竖起耳朵打算继续听下去。
“哎,要我说也是家门不幸,摊上了个不顶用的大哥,愣是坑了弟弟的仕途。现下圣上年迈,太子又病弱不顶用,你说那严大人好死不死跟那三皇子走的近,本以为能一步登天入内阁,那想到就这么完了。”
“想想也是可怜的紧。严家也算世族名门,清流人家,怎就摊上这事。”
那袖口处打着补丁的长胡子老吏听的直是摇头,神色满是哀凄不忍。见聊友们个个共情好似被抄了家,坐在对面的那富态中年男子急忙笑道,“是抄家罢官,又不是灭门。整个严府不过只没了个当家人,那些家眷儿女们圣上并没株连,反到留着宅子让他们继续住着。”
“这又是为何?”
一旁始终没发话的年轻后生听的着急,赶忙催促那中年人继续说下去。
“不就是咱们一开始聊的那事嘛!约摸是被贬到咱们这的小严大人啊,迟早有一天还得被圣上重用……”
听到这儿,明徽隐约在心里已经有了个轮廓。怪不得严光龄这么拽,一个被贬到小地方当知县的芝麻官,也能被五品的知州大人亲自接风。不过话又说回来,富贵与权势何尝不是把双刃剑,陷于其中的人被一双双手操控着,又被众人眼睛窥视着,丝毫不留间便会灰飞烟灭。
可怜又可恨。
不过这些又关自己什么事呢,前途未卜的人哪有资格去关心别人的仕途,倒不如想想自己那本论语要学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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